真言
卫渊一出酒楼便被灰烬裹挟而去,在天上城山麓的桃花林里落下。
被裹在窗幔中的人终于挣扎着扯掉了头上的布,她头发乱翘,双眼迷离道:“嗯?这是哪里?”
卫渊站在桃花树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谢玉珠,道:“谢小姐,你喝酒了?”
谢玉珠猛然回头看到卫渊,她嘻嘻笑道:“啊是卫渊!哈哈哈哈……断头饭!”
“……”
“可是我没……我没喝酒啊……”
“没喝酒你又怎么会醉?”
“是啊……我就是吃了颗糖而已……”
顿了顿,谢玉珠仿佛找到了可以依凭的证据,一本正经道:“所以我没醉,我清醒得很!”
她说着话差点栽倒在地,被卫渊一把扶住,她反手熟练地握住卫渊的手,擡起头看向他。
谢玉珠突然指着他道:“你的面具呢?把你的面具戴上!”
谢玉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伸出手摸来摸去,仿佛要从卫渊身上找到她所说的面具。卫渊略一思忖,从衣袖里拿出一枚狮纹面具。
“你说的是这个?”
“啊,对!”
谢玉珠不客气地把那面具拿过来,然后一把扣在卫渊脸上,道:“你戴戴好。”
卫渊顺从地任那面具扣在脸上,忍俊不禁道:“谢小姐不是最喜欢我这张脸吗?怎么还要我戴上面具?”
谢玉珠双眼迷离地看了他片刻,小声道:“这样就像了……”
“像什么?”
“像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多好啊,我还不知道你是卫渊的时候。”
谢玉珠的声音弱下去,她松开手,那面具便掉落在草丛之中。她先是蹲下去,继而不管不顾地坐在草丛里,往旁边一倒靠在桃花树上,撞得落花纷纷。
卫渊安静片刻,他也蹲下来,从草丛里捡起那面具。他淡淡问道:“若我不是卫渊,谢小姐打算如何呢?”
“我就可以尽情喜欢你了啊。”谢玉珠低声道。
她仿佛又想起什么,擡起头扬起手指,好似要指点江山一般:“卫渊?为什么要做卫渊,当卫渊有什么好?他多可怜啊!”
“哦,可怜?”
“是啊……你看他年幼时身边有家人,可家人死在瘟疫里……后来有了师父,可是师父很快去世……再后来遇到师姐,可师姐也被排挤离开师门……没有一个人能留在他身边。”
谢玉珠掰着指头一一细数,长叹一声:“所以这个人有这么多恨,做什么事都是为了恨啊……”
卫渊眸色渐深。
却听谢玉珠一声嚎啕,委屈万分地指着自己道:“最可怜的是,他的夫人也t注定要消失,他夫人也要离他而去啊!太可怜了!”
“……”
谢玉珠捂着心口呜呜痛哭道:“他可不能喜欢我啊,他喜欢我会伤心的,我看着是我,其实不是我!我早晚会变成另一个人呐!”
“你和他之中,该是你喜欢……”
“当然是我更喜欢,我都说过千百遍了,你……你没听见吗!?”
桃花树下落花纷纷,谢玉珠手舞足蹈,想起一出是一出地胡乱说话,不知为何每一句话都能说得理直气壮。
卫渊半跪在她面前,胳膊搭在膝盖上探身靠近她。
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刻,他眼里那些似真似假的笑意都褪去。卫渊沉默地端详着她,探究道:“你分明很敏锐,为何却能够如此坦荡呢?”
谢玉珠醉眼迷离地瞧着他。
半晌,她嘿嘿一笑,举起手来指着自己,笃定道:“因为我勇敢……”
她反手一指,指向卫渊:“你怯懦。”
“……我爹娘、哥哥姐姐们都疼我,我大师父二师父也爱我,你别看……林雪庚总是嫌弃我,其实她也护着我……无论如何这世上总是有很多人爱我的……所以我不害怕……”
谢玉珠突然靠近卫渊,她咯咯笑着,指着他说道:“怎么样,你是不是特别羡慕我?”
她的眼睛便贴着他的眼眸,她呼吸之间的酒气和笑声一样鲜明。卫渊并未躲避,便见那双眼睛里的笑意更盛,明媚生动。
谢玉珠说道:“可是我喜欢你,你羡慕的这个人她喜欢你呢。”
卫渊瞳仁微微放大,桃花落在谢玉珠的发梢。她并不羞涩也不害怕,仿佛挣脱某种束缚,展现出她真正喜欢一个人时会有的样子。
“怎么样,这样想就得意了吧,开心吧?”
她伸出手来,指腹放在他的嘴角向上提:“怎么不笑呢?你笑笑啊,你平时不是……很喜欢笑的吗?”
卫渊安静许久,才说道:“是吗,你不是不喜欢我笑吗?”
他握住谢玉珠的手,将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对这醉话连篇的姑娘说道:“我送你回去。”
谢玉珠像是个冲天炮仗一样,腾得蹿起身来远离卫渊,她指着卫渊道:“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
卫渊站起身来,谢玉珠警惕地瞪着他往后退,一边退一边竟把乾坤袋里的东西掏出来往卫渊头上扔。那一件件威力巨大的灵器便被当成铁疙瘩,朝着卫渊左右飞来。
卫渊一一躲避,灰烬将那纷飞的灵器一件件拾起。他转着手腕,道:“你若去大街上耍酒疯,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
谢玉珠很快掏干净她的乾坤袋,最后捧出了那只白兔魇兽,在月光下高高举起。
形势突然变得有些微妙,卫渊停下脚步,与这一人一兔面面相觑。
谢玉珠的魇兽和叶悯微的正相反,从和谢玉珠相遇的那天开始就异常乖巧,从来没想过要逃跑。此时被她托在手里也只是耸耸耳朵,一点儿也不乱动。
谢玉珠转过头去端详她手里的魇兽,疑惑道:“你怎么在我手上?”
然后她猛然回头,盯着卫渊道:“是不是你!你要引我变回策玉师君!”
卫渊负手而立,澄清道:“与我无关。”
谢玉珠把那白兔放在眼前,继而指着它道:“我的魇兽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兔子。”
“……”
“你不赞同吗?”
“你说得对。”
谢玉珠于是抱着她的兔子踉踉跄跄地走近卫渊。在卫渊离她一步之遥时,她索性往前一倒,额头砸在他的胸膛上,抵住他不动了。
“我只是还没准备好而已。”谢玉珠喃喃道。
卫渊问道:“准备什么?”
“准备一次……前所未有的历险啊,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把五百年混入十七年……看看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多厉害啊,比我经历的所有艰险,都要惊心动魄……”
谢玉珠擡起头来看向卫渊,她的眼神朦胧,却有种真挚的自信:“若有一天我真的变回策玉师君……一定是因为我已经准备好了。”
卫渊低眸看着她的眼眸,谢玉珠凑近他道:“到时候你会想念我吗?”
卫渊平时总是一副笑模样,所有的心思都藏在笑容背后。谢玉珠是最能让他哈哈大笑的人,非得她生气他才能忍住不笑。
可是他今夜却没有笑容,只是凝视着谢玉珠。
谢玉珠瞪起眼睛,她一把攥住卫渊的衣襟,威胁道:“快说!说你会想念我,说你已经对我心动了!不然我不跟你回去!”
卫渊被她前后摇晃,他扶住她的肩膀,顺着她的酒疯淡淡道:“好,我已经对你心动,我会想念你的。”
谢玉珠这才心满意足地老实下来。
她这场酒疯终于耍到没力气,软软地靠着卫渊不说话了。卫渊把谢玉珠抱起来,她顺手就搂住他的脖子,开始昏昏欲睡。
卫渊招招手,那些被她丢出来的灵器和苍晶,连同魇兽一起飞回谢玉珠的乾坤袋里。
穿过纷纷落花,成队飞过的东西里,却闪过一样眼熟的东西——一只被关在藤条鸟笼里的黑色小鸟。
卫渊眸光微动,这鸟笼便悬在了半空中,里面的小鸟不明所以,扑扇翅膀跳来跳去。
他喃喃道:“能够辨别真话与谎言的鸟儿。”
谢玉珠一早便把它丢了出来,可是却一直没有听见它发出声响。
它为什么不发出声响?
卫渊沉默半晌,他重复道:“我对谢玉珠心动了。”
桃树林里万籁俱寂,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人的声音。那只鸟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卫渊,它仍然像刚刚一样无声静默,没有给出一点质疑。
它仿佛在说,他刚刚所说并非虚言。
卫渊渐渐睁大眼眸。他安静一瞬,似乎觉得荒诞不经,嘲笑道:“怎么可能?我什么时候……”
他说着便看向怀里的姑娘,谢玉珠半闭着眼睛,面色绯红。她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温热又沉重,像是一朵扑在他怀里的石榴花。
那浓郁的酒气随着她的呼吸弥散开来。
溪水潺潺,桃花林里落英缤纷,卫渊便这样无言地望着谢玉珠。也不知过去过久,他仿佛终于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那悬在空中的鸟笼。
“这东西真是危险啊。”卫渊淡淡说道。
鸟笼的笼门应声而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嘲雀蹿出笼子,刹那间化为乌有,空空的鸟笼掉落在地。
卫渊转过身去,抱着谢玉珠消失在灰烬缠绕之中。
叶悯微站在客栈门口,只见卫渊从天而降,抱着谢玉珠走向她。卫渊难得显露出冷峻的神情,将谢玉珠交给她,言简意赅地说她喝醉去找他闹了一番。
叶悯微抱住谢玉珠,于是谢玉珠又把头埋在了她大师父的肩膀上。
叶悯微拍着她的后背,担忧道:“她没有受伤吧?”
卫渊摇摇头。他看向叶悯微在谢玉珠后背轻拍的手,说道:“师姐,你真的变了很多。”
叶悯微点点头,道:“最近好像经常有人这么跟我说。”
“如今师姐变得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顿了顿,卫渊道:“但是师姐你也会因此越来越沉重,不得自由。”
“那又如何,我愿不得自由。”
卫渊眸色深深,月色皎洁之下,他的情绪看不分明。
叶悯微目光落在卫渊脖颈上的红色法印上。
她眨了眨眼睛,突然问道:“卫渊,若你有想做之事,但是我却不愿你做,我可以阻止你吗?”
这话问得奇怪,以叶悯微的能力,若真想阻止什么事情,怎么会有做不到的道理。
卫渊安静片刻,眼里终于又露出那惯常的笑意,他说道:“看来师姐觉得那是不该阻止之事,才会这样跟我说话。”
“师姐也不必为难,若你能拿出足以令我心动的条件,自然一切好说,万事都可以交易。”
叶悯微闻言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待卫渊走后,叶悯微便把谢玉珠弄回了房间里。然而她不知道,她前脚刚离开,后脚谢玉珠就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
醉丸只有两个时辰的药效,药效退去的瞬间人便会立刻清醒。
卫渊以为谢玉珠是酒疯耍累以至于昏睡,然而情况正好相反,谢玉珠其实是突然清醒过来了。
她清醒的瞬间,醉酒之时的种种言行立刻涌上心头。谢玉珠只觉丢人万分,急中生智,索性倒头装睡。
她一直都清醒着,什么都能听见。
谢玉珠抱着被子,怔愣半晌,不可置信地喃喃低语。
“嗯……这是t真的吗?”
这晚上谢玉珠一夜未眠,心绪起伏不定,干睁眼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叶悯微便诚挚地对两位徒弟表示了歉意。而温辞则嘱咐她们道:“你们两个若还要脸面,以后可千万别碰酒了。”
恰好天裂之事卫渊与仙门间的谈判则也尘埃落定。叶悯微答应前往天裂面见复生的先贤,再收回时轮,让消失不见的弟子重归人间。
而仙门则应允,在不久之后要重开的大论道中,太清坛会上将有叶悯微一席之地。
于是在醉丸事件的第二天,天上城建城节前一日,叶悯微、卫渊和温辞便出发前往天裂。
而谢玉珠和林雪庚则留在了天上城之中,等待他们归来。
晴日朗朗,林雪庚与谢玉珠正走在天上城的街头。城中的来客已经不知换了多少拨,每一船人只能待三日便要送返故里。风舟码头上下船的人总是喜气洋洋,上船的人总是依依不舍。
更别说今日是节庆,离开的不少人都十分惋惜,痛哭流涕。
“如今外面都称颂天上城是真正的天堂仙境,对仙门的质疑声日起。这样的地方摆在眼前,仙门无论如何……”
林雪庚说着说着,却发现身后的谢玉珠一直没说话,她回头看向谢玉珠道:“你怎么回事?总是心不在焉的。”
谢玉珠擡起一张眼下青黑、神情严肃的脸,说道:“我在思考,你不明白。”
林雪庚上上下下瞧了她一遍,无言以对般摇摇头,径直转头往前走去。
便在她们迈步离开这边界之街时,路中却骤然出现了几道大裂缝,直抵地心,深不见底。
整座天上城,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