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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正文 第116章 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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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坠落

    朗朗乾坤之下,天上城在云海之间,亭台楼阁明亮得熠熠生辉。

    “……无论日后是敌是友,这世道是向左还是向右,有了人才有这人间。没有因为敌我世道而牺牲人的道理。”

    那张被林雪庚标注的地图如同一副巨画显示在晴空之中,十六个分区清晰醒目。谢玉珠将要即将发生之事一一说明,声音在街巷中回荡。

    许多百姓已经掉头向将最后留存的青云山奔去,街道混乱,人群吵闹拥挤,惊慌声不绝于耳。

    谢玉珠说话之时,便有许多灵匪从人群中现身。

    半个月来天上城中,已经没有灵匪不知“城主夫人”的威名。他们谨遵命令,不顾仙门修士在场,运转灵器朝即将坠落的第一片区域而去。

    扶光宗弟子的白色道袍在人群中格外扎眼。许多其他仙门的修士飞奔而来,询问台上的可是真的策玉师君?为何没有听说策玉师君出关来此?

    扶光宗弟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时,谢玉想却从他们之中走出。

    她站在众人之前,镇定道:“台上确实是我们宗主,宗主修行受损以至于灵脉闭塞,现在暂时无法使用灵力,所以此来天上城并未声张。”

    其他仙门的修士得到扶光宗弟子的确认,便道:“原来如此,既然策玉师君有此号令,我们自然义不容辞!”

    眼见着询问者纷纷离去开始行动,扶光宗其他弟子对谢玉想道:“玉想,你分明知道那是……”

    这些扶光宗弟子许多都参与过天镜阵之围,知道策玉师君魇修失败之事,也知晓谢玉珠的存在。

    谢玉想回身一一看过同门的眼睛,并未有一丝动摇。

    “我方才所说没有一句虚言,她就是策玉师君,是我们的宗主,正在做我们宗主该做之事。即便是来日被问罪押于堂上,我也依然这样说。”

    谢玉珠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的修士与灵匪纷纷行动,终于吐出一口气来。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心跳如鼓,手中已经攥出了汗。

    “你们随我去看风舟……”她转身,对等在旁边的牵丝假人说道。

    有人从天而降落在她身边,扶光宗道袍展开,遮去阳光,划出一道圆披在她身上。

    谢玉珠看向给她披上道袍之人,正是她的姐姐谢玉想。

    谢玉想身边站着五个扶光宗弟子,她看看谢玉珠,后退一步,拜道:“弟子谢玉想拜见宗主,听凭宗主差遣。”

    她身后那几个扶光宗弟子虽面有犹豫之色,却也行礼道:“弟子参见宗主。”

    谢玉珠怔了怔,继而攥住道袍的领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郑重地点点头。

    “我们走吧。”

    遥远的西州,天裂之底,那坍塌中的狭小之地落尘纷纷。

    温辞的胳膊落在血泊之中,溅起一片血花,他衣衫被红色染透,鲜血汩汩而出。

    他确实是身体强韧,怎么折腾都还有气在,甚至神志清醒,仿佛很能忍受痛苦。

    一双黑靴停在他身边,卫渊居高临下地望着温辞。他捏紧拳头,目光深沉不见一丝光芒。

    温辞,疫魔竟是巫恩辞。

    偏偏是巫恩辞。

    是梦墟主人,是叶悯微心上之人,是他计划里未来秩序中的一环。

    若温辞死在他手里,叶悯微定然生疑,她甚至可以用时轮复生温辞来询问凶手。

    待那时叶悯微或许不惜与他决裂,甚至于鱼死网破,他的计划不知还要生出多少事端,多年的筹谋功亏一篑。如今箭在弦上,离改天换地只剩一步之遥。

    此刻或许应该忍耐,应该装作放过温辞,待以后他无用之时再借别人的手……

    温辞转头看向他,殷红的眼眸中,却竟然含着一丝怜悯。

    卫渊蹲下来,凝视着温辞的眼眸:“你这般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温辞咳嗽着,说道:“没什么意思……我一早猜到,这并非你我之间的斗争,是你与自己野心的斗争。”

    “因仇恨而筹谋,最终又因为这筹谋要忍耐仇恨,多么可笑。”

    卫渊脑海中仿佛有一根弦绷断,他骤然攥住温辞的衣领t,手因过于用力而颤抖,却最终放下温辞。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大笑起来。

    在这狭窄逼仄的倾颓之地,他的声音重重回荡,仿佛鬼魅。

    “可笑,怎么会不可笑?凶手脱去疫魔之名,这数十年来坐拥梦墟,享有盛名、举世敬仰。而我寻寻觅觅八十余年,却连疫魔就在身边都不曾认出!”

    “若不是卫某还活着,梦墟主人恐怕早就忘记还有疫魔这回事,心安理得地逍遥了吧!?”

    “忘记……心安理得?”温辞重复道。

    他身上粘稠的鲜血和无数的噩梦重叠在一起,惊叫声与诅咒声,以及无数赤红的眼眸仿佛就要突破鲜血,从噩梦里来到他面前。

    “我记得比你还清楚。”

    “你记得,你说你记得?好啊,你说说看,你都记得些什么?”

    “沧州二十八镇数万人丧生,官府封城尸横遍野,沧江尽染殷红。我见过这数万人的死梦,听过他们每一个人的哀嚎诅咒和恳求。”

    温辞缓缓说道。

    他病愈下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沧州,那些因瘟疫而死的人若留下坟冢墓碑,他便挨个祭拜磕头过去。那些人的名字,他到现在也不曾忘记。

    但他也知道那毫无用处。

    “他们终究因我而死,从我嘴里说出抱歉都是轻贱,我以死谢罪也不足以偿还。”

    “但是我思来想去,竟没有地方可以挽回,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出生便有疫病,却对此一无所知,我能有什么选择?回去娘胎里重生一次吗?出生时把自己溺死吗?”

    温辞攥紧拳头,却突然笑起来。

    他一字一顿道:“可是怎么办呢,我也想活啊。”

    “我已经见过这个人间了。即便在所有血泊里都看见鬼影,即便永生永世噩梦缠身,即便无人相伴无人相亲,我也想留在这个人间啊。”

    他走遍五湖四海,与形形色色的人萍水相逢。总有人想接近他、了解他,而他总是对他们说——你们懂什么?

    没有人能懂得。

    那一扇高门,一场瘟疫,一场大雪,山上的一个姑娘。

    他长久以来身缚锁链,叶悯微替他斩断锁链的一端,令他离开那座高山。可锁链的这端将永远缠绕在他脚上,拖在他身后,一路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身上的锁链。

    他不必被任何人懂得,甚至不必有谁知道他的名字。

    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台上的戏角,游街的神明,戴上面具,穿着舞服,在某些时刻得到注视,在人们的笑声里走过,浸没在这人间烟火之中。

    那就足够了,对他来说就足够了,这个人间就是他一整个童年的梦想。

    那个白皙沉默的孩子似乎又从黑暗深处浮现,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冷冷地睁着眼睛,凝视着温辞。

    温辞总是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这个孩子却时时刻刻在揭穿他。

    在卫渊之前,他早已与自己对峙多年。

    “我虽贪生,但这世上唯有你要杀我,我绝无二话。”

    “我与人有约,死后魂魄将去往众生识海,叶悯微就算用时轮也召不回我的魂魄。不必担心,待她收回时轮时你便可以动手。”

    顿了顿,温辞笑了笑,道:“这是个好机会,血债血偿……对吧?”

    天上城在晴空中朝着西方偏移,风舟穿越云海,匆忙地往来与城中。

    又一块土地开裂,房屋崩塌倒下,响声震彻整座城池。十几条街巷碎裂下落,纷纷坠入汪洋之中,引起滔天巨浪,继而快速沉没。

    随街巷下坠的百姓被修士和灵匪抱起,救回仍浮在空中的土地之上。

    “有人坠海吗?”

    “没有,刚刚坠落的人全救上来了……”

    “快去东边,马上就轮到那边了……”

    土地边缘如犬牙差互,灵匪与修士站在那断崖边简短地交流,继而嘱咐劫后余生、惊慌嚎啕的普通百姓向最后的青云山撤去。

    然后他们再一齐奔向即将坠落的下一区,道袍与灵器的光芒交映。

    几个时辰前,任谁也不能想到曾势同水火的仙门修士和灵匪,居然也有合力救人、共同进退的一天。

    每隔一刻便有土地坠海,天上城一块接着一块地碎裂,一路扬起巨大的波涛,慢慢向西而去。待远远地能见到陆地之时,倒数第二块区域也终于坠落于海中。

    偌大的天上城只剩下最后的青云山留存。

    便是这座山也正岌岌可危地震动着,随时有垮塌的危险。百姓们聚集在此,人头攒动,大家一批批地登上风舟,撤向陆地,风舟来往愈发频繁,几乎不曾停下。

    “别挤!都别挤!大家都能上船!”

    “百姓都撤过来了吗?”

    “还剩多少人……”

    谢玉珠在往来的风舟之下,扶光宗的弟子和灵匪们把她围在中央,风舟的运转全由谢玉珠掌控,谢玉想则替谢玉珠向仙门传话。

    “还剩千余人,再来三艘船应该就能运完了……”谢玉想对谢玉珠说道。

    她话音未落,却听脚下又一声巨响,地上骤然出现无数裂痕。

    仿佛这最后的青云山也终于坚持不住,将要碎裂坠落。

    众人惊诧,山上剩下的百姓惊慌失措,嚎啕大哭,纷纷朝风舟奔去。

    千钧一发之际,无数蝴蝶从大地的裂隙中钻出,青云山顶凝聚云气的明镜折射出光芒。

    那些蝴蝶再次连出无数蓝光闪烁的绳索,将即将分崩离析的青云山捆在一起。

    谢玉珠惊喜道:“林雪庚!?”

    林雪庚的身影自明镜中而出,她衣袂飘飘携蝶鸣剑而来,直冲到谢玉珠身边:“浮空界碑撑不住了,还剩多少人?”

    “千余人。”

    “去岸上空旷处画这个阵法,一盏茶之内完成。一天只能发动一次,千万别画错!”

    林雪庚擡手丢给谢玉珠一卷图。

    说罢林雪庚周身的蝴蝶便四散开来,细密的蓝色丝线笼罩在青云山的百姓头顶,如网将他们罩住。

    谢玉珠也立刻行动,谢玉想带着她御风而行,风驰电掣地来到海岸边。

    谢玉珠放出十数个假人,那些栩栩如生的假人在她的操控下绘制阵法,引得其他仙门修士频频侧目。

    谢玉想担忧道:“你以策玉师君的身份,众目睽睽之下使用灵器……”

    “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谢玉珠咬牙道。

    这阵法完成的刹那,远处高悬于白云间的天上城残城终于分崩离析。

    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天上城的翠绿青山垮塌,树木摧折,夹杂着浮空界碑明亮的碎片一起坠入海中。

    夏日阳光明亮刺目,碧浪百丈,所有神奇之物,堆叠的田野、高耸的缤纷楼阁、游鱼和飞车尽数被吞没殆尽。仙境便如海市蜃楼,十年建成之城,毁于一夕。

    谢玉珠目光颤动。

    而她方才画好的法阵骤然大亮,此前山顶上剩余的那千余名百姓,连同林雪庚一起竟出现在了阵法之中。

    所有人惶惶不安地相拥而泣。

    滨海之地站满了劫后余生的人们。

    谢玉珠终于松了口气,她心有余悸,她走到林雪庚身边扶住她的肩膀:“雪庚……”

    林雪庚呼吸极为急促,她盯着逐渐在海水里沉没的天上城残骸,双目里竟燃起熊熊怒火。

    她举起手来,两指间忽而出现一块木牌。

    谢玉珠还未看清那木牌是什么,眼前景象便倏然一变。

    举目所及全是参天巨木环绕,周围虫鸣鸟叫,雾气浓重,竟然是某处山林。

    谢玉珠惊诧地收回手,后退几步道:“这这这……这是哪里?”

    林雪庚回过头来看向她:“西州。”

    “……天裂所在之处?”

    “我有一枚缩地令,终点恰在西州。”

    谢玉珠大为迷惑,她怪道:“你是要来找大师父二师父帮忙吗?”

    林雪庚摇摇头,目光冷若寒霜:“我找卫渊,算账。”

    谢玉珠更加迷惑了。

    “你以为天上城为何坠落?”

    “因为仙门破坏了浮空界碑……”

    “这就是卫渊的意图所在!从今天开始,这个猜测将传遍大江南北,卫渊会把它坐成事实,仙门之中有人为独占灵器而罔顾人命,毁灭天上城!”

    林雪庚擡起手指向东方,一字一顿道:“可是天上城,本来就是要分裂坠落的!”

    谢玉珠怔住。

    林雪庚冷笑道:“卫渊为什么只带你去看浮空界碑,对我和师父却多番推阻?那是他明白,若我和师父看到浮空界碑就会发现,浮空界碑原本就已经撑t不住了!”

    “如今想来,之前和师父发现的种种怪异之处都有了解释——城中的各种灵器运转看似完美但存在缺陷,难以长久使用。而各式术法每日所耗灵力巨大,如附在浮空界碑上吮吸骨血一般,竭泽而渔。”

    “卫渊算好了,这座城从开城之日才真正运转,而自它运转后,便只有一个月的存活之期,时日一过便将垮塌坠落。但是天上城如此完美,它不能是自己坠落的,它一定是被别有用心者所毁灭。”

    “所以他提前送走了天子,又和师父还有巫先生一起离开,给蠢蠢欲动者最好的动手时机。他明知会发生什么,全城人会遇到何等危险,却坐看一切发生。他为什么会带你游遍天上城,给你夫人之名,不断帮你在城中树立?便是为了在这一日留下最懂得天上城构造的我,和能够号令天上城全城灵匪的你,让我们不得不拼死力挽狂澜!以我们的努力洗去自导自演的嫌疑!”

    “他要展示灵器的力量,造一个人令世人震撼而心驰神往的美梦,然后让这个美梦毁在仙门手上!为此你我,还有这满城人命都是他的棋子!”

    谢玉珠怔愣地站在原地,林雪庚吸了一口气,眯起眼睛道:“狗东西,我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