肮脏
卫渊望着自己脚下踩着的人。那人面色苍白地躺在血泊中,身上所有华丽的色彩都被染成红色,半阖着眼睛,神情十分平静。
这空隙之中的灰尘似乎因为潮湿的血液纷纷沉降,化为泥泞。
卫渊手心的火光时强时弱,暧昧不明地将此处照亮。光芒闪烁间,八十年前的画面和此刻仿佛不停轮转。
同样是满地鲜血,同样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封闭的城门,一场大火烧尽街上所有病死者的尸体,还有其中奄奄一息的活人。他躲在水至腰际的古井里望着被火光映红的天空,喊着“救命”直到天色大明。
焚烧的气味,升起的袅袅黑烟,和最终出现在井口的他的师父。
卫渊腰间的乾坤袋摇晃,那里有浩荡的灰烬。
它们来自于他爬上那口古井之后,所见的焦黑屋舍街巷,他早已不知混在哪一堆灰烬里的父母兄弟姐妹。
他到底为何踏上这条路,为何一步步走至今日?
卫渊俯下身来,静静地凝视着温辞,他的刀并非悬在此人颈间,而是悬在他一切仇恨的源头之前。
刹那间却突然有天光直抵这狭窄之地,卫渊被刺得眯起眼睛,却只见一道白光来袭。
他立刻后退闪避,落定之时便见那剑尖直指他的眉心。
林雪庚一身鸦青衣裙,站在温辞身前,周身血色蝴蝶缠绕,蝶鸣剑稳稳地指着他,天光映在眼眸中,锋利如刀。
“你想对梦墟主人做什么?”林雪庚冷冷道。
谢玉珠气喘吁吁,瞠目结舌地站在远处。她看着这一幕,不知情况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个境地。
方才她们一路赶到天裂之外,只见一地狼藉,天裂口竟已被乱石埋住,周围没有一个活人,似乎发生了大变故。
她拦住林雪庚,说大师父说时轮会大量吸取时间,就连修行数十年的修士都被回溯消失,她们进去太过危险。
谁知林雪庚双目冰冷地凝视天裂半晌,蝴蝶突然围绕她们,灵脉缠绕系成阵法。
“时轮再怎么样也是灵器,我倒要看看斥灵场和时轮,究竟谁能压过谁?”
谢玉珠目瞪口呆,她瞧着林雪庚的神情,突然就能想象她从前杀上白云阙的样子了。
这位师妹凡遇险境,愤怒燃烧起来就跟开了天窍似的,简直是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她们被斥灵场所庇护,一进了天裂,便如水滴进了滚热的油锅,一路噼里啪啦激荡得天崩地裂,最终竟见到了卫渊与温辞。
看这形势,但凡她们晚来一步,卫渊就要把温辞杀了。
温辞拉住林雪庚,他说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
“他是沧州人,是沧州大疫的幸存者,而我是沧州大疫的源头。”
谢玉珠怔住,她这才看清她二师父脖子上的红色印记,目光再转向卫渊。
她脑子一嗡,不可置信道:“疫……疫魔?”
林雪庚眯起眼睛,道:“你和他的恩怨?你们的恩怨是你们之间的事,我只管我师父,我师父没回来,你就不能死。”
“再说,我和他还有恩怨呢!”
林雪庚话音刚落,剑光一闪直指卫渊。
“卫渊,天上城分崩坠落,是你安排好的对不对!?那如今这景象又是怎么回事,天裂又为何突然塌陷!”
虽失却术法,林雪庚毕竟有剑在手,卫渊落于下风只能不断闪避。
他淡淡道:“天裂坍塌可不是我做的。”
“有什么事劳烦卫大人亲手动手?淮北叛乱里的灵器,天上城坠落,还有白云阙屠门!你从来手不沾血,却能心想事成!”
卫渊笑意不达眼底,躲避之间突然神色一变。他吐出一口血,无力地跪倒在地,手臂撑着地面,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林雪庚紧跟而上,剑身银白闪烁,却突然被温辞抓住。
“巫先生!”林雪庚怒喝一声。
温辞掌心渗血,他另一只手两指放在卫渊颈间,道:“你发热了。”
卫渊脖子上的法印消失,身体又回到了未被叶悯微医治、濒临走火入魔的状态,非常脆弱。而此时的温辞是疫病之体,他与温辞在此密不透风之处对峙许久,已经染上疫病。
温辞把手掌送到卫渊面前,道:“我的血能压制疫病。”
卫渊打开他的手,擡眼看向温辞,他冷然道:“用不着你……”
温辞也不多话,一把就将卫渊扣在了地上,掐住他的下颌,滴血的手掌便直接塞到他嘴边,血顺着他的咽喉流下去。
然后他转头看向林雪庚和站在远处的谢玉珠,说道:“不想发病就离我远一点,要打等出去再打!”
天裂的另一端,千年前的高人们终于同叶悯微畅谈完如今的人间。
他们当年虽在自己所创造之物上设下重重桎梏,但也期待着有人能解开这些桎梏,让它们照耀世间。
时移世易,就像当年接纳术法灵脉一样,或许这个人间也会逐渐接纳灵器,迎来新的变革。
“将时轮收回吧,千年后能得此机缘回人间重走一次,已经是我们的大幸。此物实在危险,不可久留于世,你当尽快将它销毁。”易长涯嘱咐叶悯微道。
叶悯微低头看向地上的时轮,她伸出手杖,杖上泛起蓝色的光晕,将时轮挑起。
她仿佛想起什么,又问道:“你们能猜到我的魇兽,它要去哪里吗?”
宴棠趴在棺材上,说道:“你嘱咐它不要被任何人抓住,尽可能把你所学全部传达给世人。我们见它似乎已经找到了将你的思想广为散播的方法。”
“什么方法?”
“谁知道呢,难道还能让世人都读到你的心,把你的想法都灌进他们的脑子里不成?那还不如去那什么……心想事成之地许愿来得快呢。”宴棠懒懒道。
叶悯微怔了怔。
这句话仿佛点醒了她,她喃喃道:“心想事成之地……众生识海。”
这世间所有人的思绪汇集之处,意识的襁褓与墓地。
叶悯微皱起眉头,曾经在梦中感觉到那丝微妙的不安再度涌上心头,越发鲜明。
她思索片刻,问道:“你们看过魇兽所有的记忆,我有没有忘记什么原本不想忘记的东西?”
先贤们面面相觑,祁寒掐着下巴,回忆道:“你不想忘记的……有一句话。”
“只是一句话?”
“嗯。你给自己留了一句话,把那句话写在纸上放在床头,你没有看到吗?”
“我……沉睡二十年,醒过来的时候,床边之物皆已朽烂了。”
宴棠道:“怪不得,如果你看到了那句话,现在也不会在这里啊。”
叶悯微望着这些先贤们,她沉默一瞬,问道:“那句话是什么?我现在……应该在哪里?”
而远处天裂的另一个角落中,一场混乱被温辞的疫病所终止。林雪庚被拒于温辞与卫渊三丈以外,手执银剑凝视着卫渊。
谢玉珠站在林雪庚身边,被她们闯出来的一线天光正落在她肩头,此地的尘埃在光明中纷纷扬扬。
谢玉珠目光一一看过疲惫的温辞、愤怒的林雪庚和虚弱的卫渊。
自天上城动荡到现在的诸多事情t,实在是荒诞复杂,令人应接不暇,甚至于不可思议。
谢玉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问道:“卫渊,天上城中上万人,其中大都是毫无灵力的普通百姓。崩塌坠落之事对他们而言简直是飞来横祸,完成你的愿望,真的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卫渊靠着岩壁坐在地上,沉默许久后低声笑起来:“不是还有你们吗?”
他因身体虚弱无法再挣扎,似乎又因被疫魔强行喂血而刺激,整个人终于撕去伪装的假面,露出某种诚实的尖锐。
“天上城坠落、天裂坍塌,仙门互相猜忌,你谢玉珠、林雪庚和我师姐却是英雄,这结果难道不好吗?”
卫渊擡起眼睛,目光一一在这些人面前扫过,仿佛觉得他们荒唐至极。
他嘲讽道:“你们可真是一群天真的家伙,才会一直被出卖、被利用、被排挤、被逼迫。你们自然是心地良善,有情有义,但除了一败涂地你们还得到了什么?你们不会还以为这世上是邪不胜正吧?”
“世上例来只有肮脏与肮脏的对决。是顺应时势的、聪明的肮脏,将要战胜逆势而为的、愚蠢的肮脏。
“是我的肮脏胜过仙门的肮脏。”
卫渊面上的笑容终于褪去,他扬起下巴,眼中映着谢玉珠的惊愕,仿佛怀有某种恶意。
他冷淡说道:“世上的规则便是如此。我也同样,无可奈何。”
四周的岩石忽而又开始颤动,地面的碎石一一浮起升入空中,朝四壁粘合。
时轮的作用在消退,是叶悯微终于收回了时轮。
被窃取的时间纷纷归还原主,卫渊和温辞身上与地上的鲜血彼此分开,回到他们的体内。
温辞身上的伤口逐渐消失,他脖子上的红色胎记一寸寸退下去。
而卫渊身体里疼痛逐渐平息,那红印重新爬上他的脖子。
荒诞的时间过去,少年的卫渊与温辞终于消失。
被窃取之时终将“无事发生”。
然而该发生之事,终究无可挽回。
所有被天裂吞没的仙门修士们也终于重见天日,从碎石中一路向上,来到天裂之外。
众人惊魂未定,他们站在重新屹立生长的古树之上,议论刚刚发生的变故。没人知道过去了多久,不知他们如何消失又如何回归,仿佛真死了一遭似的。
叶悯微手中握着已经停转的时轮,被仙门修士们所包围。
那些道袍颜色式样各异,有人向她行礼道谢,有人好奇时轮到底是怎样的灵器,有人寻问先贤们都说了什么。
这情形比她刚来此处时,不知热闹了多少倍。
然而叶悯微却兀自出神地想着什么,任谁跟她说话,她都没有回应。
直到林雪庚、谢玉珠、卫渊与温辞来到她的身边,叶悯微才回过神来。
“温辞……”
她看到温辞身后卫渊的神情古怪,安静一瞬,便了然道:“你都知道了啊。”
卫渊眯起眼睛,冷然道:“怎么,师姐要插手我与梦墟主人之间的恩怨吗?”
“你现在不能报仇。”
“为什么?”
“我的魇兽如今大概已经入了梦墟,它要去心想事成之地。它想把我所有的记忆,印刻在世人的脑子里。”
叶悯微此言一出,惊魂未定的仙门众修士再次哗然。
若人人都得到了叶悯微的记忆,便仿佛这世间有千千万万的叶悯微,这还了得?
但凡有一个人包藏祸心,这世间就能天翻地覆,更遑论这世上的恶人何止千万。
别的不说,便如时轮这样的灵器,谁人没有想要复活之人,复现之物?再有人造出来,天下岂不是乱了套?
“唯有温辞能够开启梦墟,在魇兽进入心想事成之地前,把它找回来。”叶悯微说道。
卫渊沉默不语地凝视叶悯微许久,最终淡淡道:“师姐向来不会撒谎,我信你。不过此事过后,我也不会就此罢休。”
他转身就要离去,却和站在他身后的谢玉珠对上目光。
她披着扶光宗的道袍,看来刚刚经历过一番兵荒马乱。
但这姑娘避也不避地望着他的眼睛,眼睛没有他所预料的愤怒鄙夷或失望。她好像只是看着他,像寻常一样,只是看着自己喜欢的面容。
她或许是头一次透过这张面容,看见面容后的灵魂。
卫渊淡淡道:“如今谢小姐看清了卫某,便也没有遗憾了。”
谢玉珠看着卫渊走过她面前,消失在灰烬缠绕之中。
——人最难忘的就是遗憾,我就是没见过世面还没喜欢过人而已,倒霉催的鬼迷心窍了。
她曾经对卫渊这样说过。
谢玉珠沉默片刻,低声道:“卑鄙无耻的家伙,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