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逆徊生喊话之时,沈云竹已经跃去藏宝阁门外,落在那一片中了沉眠术的巫族人群中。
他弯腰将愁姑抱起来,拒绝了逆徊生:“其他合作可以,利用柳藏酒去攻温柔乡,这种行为我瞧不上,我不参与。但你给我注意着,莫要伤到我的女儿,否则我要你好看。”
逆徊生质疑:“你该不是不想救你师姐出来吧?”
沈云竹道:“不信你问逐影,我在巫族那么久,为何连万象巫的机关都拆不掉?因为那些不够资格翻阅的古籍,我从来不会利用天赋,欺骗巫族人帮忙窃取,我不想让他们在不知觉中,做出背叛之事。”
逐影望一眼他怀里的愁姑,心道你说的好听,欺骗感情难道不是欺骗?
沈云竹泰然自若的对上他的眼神:“何为欺骗?六十年来,我可曾亏待过我的妻女?”
逐影:“……”
无法反驳,这也是他觉得沈云竹还算比较好拿捏的原因。
若他像逆徊生这般,逐影真不敢与他合作。
逐影思索着,脚步一个踉跄。
与魔神一战,他消耗极大。
方才魔神不惜遭受重创,强行冲破他的天雷诛魔阵,逐影也同样受伤不轻。
没有肉身养护,他需要立刻闭关养伤。
正打算交代那两个族老处理善后事宜,才发现他们竟然都已殒命,死于亦孤行手中的苦海剑。
逐影难以置信,这两个族老怎么说也是人仙巅峰期,竟被他当场诛杀?
想起来还有一位族老,被他派去魔鬼沼游说漆随梦。
为何漆随梦来了,她却没回来?
逐影以她留存的血气感知,发现她的血气已经消散,也死了,死在了魔鬼沼?
不可能是剑笙杀的。
因为剑笙从前以儿子的命立过誓言,他重视漆随梦胜过性命,一定不会动手。
沈云竹烦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逐影,可以将万象巫开启了,密不透风的像个牢笼。”
逐影说道:“关闭之后短时间内无法开启,需要等一等。”
他撒谎了。
万象巫可以立刻开启。
但剑笙强行支撑四方盘,耗尽真气,已是回天乏术。
大祭司不愿出手对付燕澜,强行步入天人五衰,估计命不久矣。
三位族老也都死了。
谁来守五浊恶世的大门?
沈云竹和逆徊声若是联手去攻大门,以逐影此时的状态,真不一定拦得住。
只能暂时拖延,先休养一阵子,想个妥善之策再说。
……
“阿拂?”
迷迷糊糊中,姜拂衣听见有人在喊她。
脑海里“嗡”的一声,挣扎着清醒过来。
亦孤行盘膝坐在一侧,关切着打量她的情况:“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亦前辈?”姜拂衣双掌撑地,坐起身,打量周围的戈壁荒漠,“这里是温柔乡?不像啊。”
她记得自己追着燕澜跃入传送门,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亦孤行朝南边望过去:“况雪沉应是撑不住神器,导致我们提前掉落,不过这里距离温柔乡已经很近。”
姜拂衣环顾四周:“其他人呢?”
最想问的是燕澜人呢,他还受着伤。
又禁不住想到柳藏酒,眼神更是添了几分黯然。
亦孤行拿起手边的苦海剑:“他们应该也落在这片区域,我醒来之后,凭剑感觉到你在附近,先来寻你。”
姜拂衣擡起头,只见头顶上浮着一柄撑开的伞,为她遮挡着晌午的烈阳,先说了声“谢谢”:“看来我昏过去好一阵子。”
亦孤行方才为她检视,发现她竟然没有心脏:“你之前在飞凰山元气大伤,身体本就虚弱。”
姜拂衣稍作调息:“我没事,我想去找燕澜。”
现在无法通过同归联络燕澜,同归里塞满了宝物,一旦启动,宝物可能会溢出来,很难再塞回去。
亦孤行提剑起身,收回伞,又取出一柄剑状的大飞行器:“走吧。”
姜拂衣随他踏上飞行器,站在尾端,目望他控剑起飞。
亦孤行道:“我也要去寻魔神,他先是强行出关,又强行冲破逐影的法阵,情况估计不妙。”
听他提起魔神,姜拂衣道了声歉:“对不起。”
亦孤行微微愣了下,转头看向她,目露不解。
姜拂衣解释:“您的苦海剑入魔,会反噬我娘,这事儿魔神知道,您不知道,其实怪不得您。但因为之前对魔神存在很深的误解,以至于我在心里觉着您吧……”
有些难以启齿。
亦孤行懂了,苦笑道:“觉得我愚蠢的可笑,被魔神欺骗四百年,竟然从来不怀疑他并非当年在海边诛杀海妖、拯救苍生的神明……怀疑你母亲的眼光,为何会赠剑给我这样一根筋的蠢货。”
姜拂衣讪讪:“如今我明白了,怪不得您会被骗。知道被骗,还回去魔神身边。”
四百年相处,亦孤行才是最了解姜韧的人,看到了他残存的神性。
与其跟着几个不熟悉的“弟弟”搭伙救恩人,还不如回夜枭谷跟着魔神更靠谱。
亦孤行却摇了摇头:“我不冤枉,以始祖魔元洗剑会反噬到你母亲,的确是我的过错,我也想不通魔神为何要这样做。”
姜拂衣多少能猜到一点:“我娘意识受损,常年疯癫,魔神见到她赠剑给您,猜到她的意图,便想让她再疯一些,多送几柄,这样救她出海的力量便会增多……他的思路,我实在是很难评价。”
亦孤行低头看向手中苦海剑,颇为自责:“但早知今日,之前我不该将苦海交给凡迹星清洗。洗掉魔气,我很不适应。不然一早就能杀掉那两个族老,去帮你们。”
姜拂衣道:“那您不如责怪我们家族的剑,将你们一个个困在了人仙巅峰,无法步入地仙。否则,以您的年纪和悟性,如今的修为不会低于魔神,和逐影也有一拼之力。”
这样,姜拂衣就不必担心凡迹星几人会有生命危险,没人去救她的母亲。
她可能将“父亲”全都喊来,一众地仙剑修直接将巫族掀翻。
不过,姜拂衣方才指点漆随梦使用沧佑剑时,对石心人和剑傀,又增加了一层了解。
母亲的心剑剑主们,如果想要突破地仙,未必需要断剑证道。
他们无法突破地仙,大概是剑气不足。
因为其他剑修进阶,吸收的是天地灵气,再转化为剑气。
心剑剑主不同,他们反过来吸收剑气,凭借剑气修炼,不受天地灵气的影响。
而心剑的剑气,就只够他们步入人仙巅峰。
等她母亲从封印出来,为凡迹星等人的心剑注入更多剑气,他们几个想要突破地仙应该不难。
姜拂衣先不告诉亦孤行,毕竟这只是她的猜测,万一不对,岂不是让他白期待一场。
“也不知道闻人前辈推算的怎么样了……”
姜拂衣以前着急,单纯是想救出母亲,和母亲团聚。
如今还存了求救的心思。
原本,无论面对的敌人多强大,姜拂衣始终揣着一股兵来将挡的气势。
看到被重塑的柳藏酒之后,她才逐渐生出了几分不知所措。
……
一处山洞中。
燕澜肩膀上的那支荆棘刺,被硬拔出来,他从昏迷中被痛醒,冷汗瞬间湿了里衣,忍不住一声闷哼。
剑笙数落道:“怎么长大了也变娇气了,这点痛都忍不了?”
燕澜的意识尚未清醒,却咬牙忍住。
漆随梦抱着剑,背靠山壁站立,视线落在剑笙身上。
他能够看出来,剑笙的状态极差,不适宜在为燕澜疗伤。
漆随梦主动请缨,剑笙不答应,估计是担心他下手没轻没重。
而燕澜痛醒时,剑笙口中数落着他,握着荆棘刺的手却在微微轻颤,并且攥起袖子,小心翼翼的帮他擦了擦额头的汗。
漆随梦有些恍惚。
剑笙为了救他性命而犯下大错,且直言不后悔,好像在意他这个儿子,胜过世间一切。
但漆随梦自从知道真相,并没有一个很直观的感受。
“听说”,全都是“听说”。
充满了不真实感。
他甚至有一些怨恨剑笙让他成为了一个罪人,从此在燕澜面前擡不起头,无法理直气壮的和燕澜争夺珍珠。
此刻,漆随梦看着剑笙悉心为燕澜疗伤,恨不得替燕澜受伤的模样,竟然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这份亲情。
体会到了剑笙对自己的付出。
漆随梦心底的一个窟窿,似乎正在被填满,愈合。
剑笙扔掉那支荆棘刺,伸出手掌,掌心悬停在他伤口上方:“小刺残留在你体内,不吸出来很快会腐蚀,忍着。”
漆随梦再次走上前:“我来吧,你……”
他踟蹰了下,“爹,您先顾着点您自己。”
这声“父亲”,令剑笙脊背一僵,却并不觉得意外。
从漆随梦做出选择之时,剑笙就知道,他这个儿子不算太差,至少比他强得多。
“我顾不顾着点,已经无所谓了。”剑笙笑了下,摆摆手,“一边待着去,不要妨碍我。”
漆随梦嘴唇翕动,没吭声,又退回去。
看着剑笙将几十个小刺吸出来,取一颗丹药,以指尖撚成粉,洒在燕澜的伤口上。
半响。
燕澜睁开眼睛:“父亲……”
他的意识随后才清醒,才想起来父亲已经不再是父亲,面色微变,绷紧了苍白的嘴唇。
燕澜想要坐起身,牵扯到肩上伤口,痛的浑身一颤。
但他还是咬牙坐了起来:“阿拂呢?这里好像不是温柔乡?”
剑笙道:“就快到温柔乡了,周围很安全,你不必担心她,稍后去温柔乡和他们汇合就是。”
燕澜扶着石壁,强撑着站起身:“她会先来找我,不会想着温柔乡与我汇合,我去找她。”
剑笙并不拦着,跟着他离开山洞。
燕澜刚迈出山洞,被戈壁上的狂风一吹,摇晃着险些摔倒。
漆随梦上前:“我带你去。”
“不用。”燕澜拒绝,没有力气从储物戒中取出翅膀,他便步行往前走。
总之,不想留在这里。
剑笙在背后道:“阿拂已经找来了。”
燕澜的脚步这才顿住。
姜拂衣侧坐在剑上,远远看到燕澜捂着肩膀,停在原地,正仰头朝她望过来。
她一跃而下,顺着狂风落在燕澜面前,搀扶住摇摇欲坠的他。
燕澜背后十几丈远的地方,站着剑笙和漆随梦。
姜拂衣心想剑笙应该帮他疗过伤,便不问他的伤势,只垂着睫毛:“绝渡逢舟喊我去万象巫时,我正送小酒他们回温柔乡,如果我当时告诉了小酒,喊他一起来,他就不会落在逆徊生手里……”
姜拂衣是通过道观的传送阵去的万象巫,等她抵达之后,提醒了族老,他们将传送阵全部关闭。
而柳藏酒一定察觉到她的反常,越想越不对劲儿,又折返回去。
听说她去了万象巫,猜到燕澜有难,才往万象巫跑。
“你也是不想他跟着一起冒险,毕竟你心里明白可能是九死一生。”燕澜正是怕她会责怪自己,“你一贯不喜欢朝后看,这是怎么了?小酒还活着,我们想办法救他就是。”
姜拂衣一时感伤罢了:“我们这就去温柔乡,和况前辈一起商量。”
燕澜颔首:“好。”
姜拂衣绕过燕澜,看向后方的剑笙。
她对剑笙的情感也很复杂。
本该因为燕澜而指责他,但姜拂衣做不到。
正如她对闻人不弃说的那样,即使剑笙是个坏人,也是她的恩人。
何况,他也是个可怜人。
“前辈,您还好吗?”姜拂衣忧心忡忡的道,“我听亦前辈说,传送门动荡,是您点天灯重新撑起来的?”
燕澜闻言瞳孔倏然一缩,立刻转头看向他:“您点了天灯?”
剑笙笑道:“神器使用时有间隙的,早已熄灭的天灯,我哪里点的亮。只不过况雪沉确定不了方位,四方盘是以天灯为牵引的,我为天灯注入法力,恰好能够支援四方盘。”
燕澜再次质问:“告诉我,您真的点了天灯?”
姜拂衣因为搀扶着他,发觉他在颤抖。
她的心也提了起来。
剑笙原本还想笑,鲜血却倏然从口中涌了出来,被他用手背抹去。
他将天灯取出,朝燕澜的方向推过去:“拿着,神族的宝物,或许对你有用。”
燕澜却没接,挣开姜拂衣的手,转身朝他蹒跚着走过去:“父亲这是为何?”
声音冷厉又发颤,“因为小酒突然现身,况前辈一时没能稳住四方盘,但他是何等高人,失态不会太久,很快便能稳住,而我们也绝非穷途末路,您为何急着支援?”
漆随梦早已有所感知,故而不像燕澜,情绪没有过分波动:“多简单,他早就不想活了,你之前没听他说吗,要不是顾念着我们两个,他早就自行了断。”
言罢,漆随梦朝前迈了一步,又回身看向剑笙,眼圈逐渐泛红,一副好气又好笑的怪异模样,“我做出选择之后,您是不是松了口气?真好啊,这个烂摊子,终于可以交给我来承担了,您欠下的债,终于可以交给我来偿还了。”
“你往后余生,能够不像我一样走错路,我就已经心满意足。”
剑笙在漆随梦的肩膀轻轻按了按,“而且,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联合况雪沉去救燕澜,我的选择与你无关。你说的没错,我是生不如死,但也不是执意寻死……我不了解况雪沉,更不了解逆徊生,我赌不起,不能承担任何失败的风险……”
话未说完,他再难站稳,倒了下去。
漆随梦慌忙伸手去扶:“爹!”
燕澜已经来到他面前,同样伸手去扶:“父亲……”
姜拂衣站在原地,目望剑笙的脸颊、颈部,手背,因为过度使用灵力,经脉逐渐崩裂。
她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手足无措,脑海里闪过从前与剑笙相处的画面,双眼泛酸,胸腔堵的难受。
亦孤行从剑上落下,在她身旁安慰道:“这对剑笙来说是个解脱,或许也是他最好的结局。”
姜拂衣抿紧了嘴唇,她心里知道亦孤行说的是对的,但知道和坦然接受,完全是两件事。
而此时,剑笙看向了姜拂衣,且朝她招招手:“阿拂,过来。”
姜拂衣快步上前去,和燕澜、漆随梦一样,半跪在他面前:“前辈。”
剑笙看向她的目光如从前一般慈爱:“我可以对你发誓,之前你来魔鬼沼,我照顾你,教导你,不掺杂任何的算计,那时候,我根本不知你和闻人不弃有牵扯。”
姜拂衣忙不叠点头,眼泪落下来:“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剑笙松了口气的模样:“不过,我嘱咐燕澜护送你去神都,倒是有一些私心,因为我占卜出你似乎与我儿子有缘,只是不曾想到,你和我的两个儿子都有缘……”
他又无所谓的笑道,“不管真正和你有缘的是谁,我都算你半个父亲,对不对。”
姜拂衣哽咽:“您虽说与我没有师徒缘分,但在我心中始终视为您师父,唯一的师父。”
剑笙颇受触动的点了点头:“我还是那句话,也不知谁有这般幸运,有你这样的宝贝女儿。”
随后,剑笙又看向燕澜,身体前倾,伸出手试图摸摸他的脸。
似乎是体力不支,趴在了燕澜没有受伤的肩膀上。
“儿子。”他在燕澜耳边低语,“我……”
燕澜喉结滚动:“您且安心,我答应您,无论血泉能不能再为我所用,我绝对不会再从他手中夺回来。”
剑笙似乎微微一怔,原本略微紧绷的身体,逐渐松弛下来。
燕澜又苦涩着问:“但您能不能也告诉我一句实话,您此番不敢赌,不遗余力的舍命救我,究竟有几分是待我的真心,几分求我的私心?”
剑笙在他肩头缓缓闭上了眼睛,声音越来越浅淡:“我若说十分真心,仅有那么一点微乎其微的私心,你还愿不愿意相信我?”
燕澜有一些木讷,没说信不信,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的见,喃喃道:“父亲,我以神族之名,愿您来生做个平凡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妻子白首偕老,有儿女承欢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