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历代巫族人最终的归宿,基本都是鸢南的十万大山。
而剑笙被葬在了温柔乡附近的戈壁滩。
亦孤行难掩唏嘘,看着三个在坟前呆立的年轻人,知道他们一时不会启程,便先去寻找姜韧。
最终是燕澜受了伤的身体撑不住,转身离开。
姜拂衣没有搀扶他,目望他盘膝坐在附近的一块儿岩石上之后,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漆随梦。
通过沧佑,她感觉到漆随梦的情绪不太对劲。
他好像真的像指责剑笙时说的那样,认为剑笙一死,欠下的债,便全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姜拂衣说:“从前的事情我忘记了,但在我如今的记忆里,你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
无论是天阙府弟子,还是恢复记忆之后,每次涉险,漆随梦都不曾缺席和退缩过。
大是大非面前,其实他拎的很清楚。
姜拂衣只是不太喜欢漆随梦的性格,却不能因为性格,去否定他的付出:“关于燕澜,你可以心怀歉疚,但实在没必要当成是要偿还的债。”
漆随梦垂着头,避开她的视线:“事实是我的确欠了债。”
他擡起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珍珠,我自小为了在北境活下去,最知道该怎样趋利避害,保护自己。得知此事,我的本能反应就是抗拒,不断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错,我不需要对任何人歉疚……可是,我越接纳我爹,越领悟他对我的付出,脑海里‘父债子偿’四个字就越清晰。你能理解么,仿佛有一条条沉重的绳索,不断套在我身上,我像一个好不容易逃脱的囚犯,硬生生被因果是非捆绑住,我快要被勒死了……”
沧佑剑传达而来的,正是这股窒息感,以至于姜拂衣也跟着一起呼吸困难。
姜拂衣顺了口气:“算了,既然你挣脱不开,认为是债,那你就认命还债吧。”
漆随梦像是得到了鼓励,拳头一捏,拿定主意:“你转告燕澜,我会想办法将血泉完好无损的取出来还给他。他对我爹的承诺,只是不夺,但我可以主动给,也就不算他失言。”
姜拂衣冷笑:“按照那本古籍所示,以及魔神的话,血泉离体之后,燕澜应该收不回去了。即使还能收回去,燕澜因此遭受的痛苦,又该如何计算?而你若是因为血泉离体送了命,我可不会觉得你漆随梦有种,分明就是逃避。剑笙有儿子可以父债子偿,你有什么?打算让我的沧佑剑替你偿还?”
漆随梦被她一通讥讽挖苦,颤着双唇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让我去给燕澜磕头认错,从此给他当牛做马?”
他微微垂下一双通红的眼睛,看向姜拂衣,“如果没有你,我可以,生生世世给他当牛做马都没有问题。但是因为有你,我办不到,即使我再愧对他,我也想在他面前保留一点尊严,难道我满身罪孽到连这点尊严都不配有?”
姜拂衣依然寒着脸:“你这样说,是在羞辱神明的血泉。漆随梦,你究竟懂不懂你后灵境内血泉的真正意义?不只是曾经救过你的命,也不只是令你突破了人类的寿元,能让你修炼到人类的顶端。”
漆随梦沉默不语。
姜拂衣说道:“那是一个神明下凡来救世的法力依仗,若血泉没被夺走,可能方才需要落荒而逃的就是逆徊生和逐影,你爹也不会死。旁的神族我不知,燕澜是从来不谈亏欠的,他不会觉得你欠了他,更不会因为堕凡而生出任何遗憾,他只会愧疚自己无能,救不了他想守护的人。所以你真正亏欠的,是这滴血泉在人间本该发挥的作用,而非燕澜本人。你该还的债,也是这万物苍生。”
漆随梦睫毛微微颤动。
那股深重的窒息感终于开始稍微减弱,姜拂衣也跟着舒了一口气。
知道他听进去了,便没再多说,姜拂衣丢下漆随梦,朝远处的燕澜走过去。
姜拂衣来到大石头前,坐在燕澜身边,抱着手臂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我若不先开解一下他,因为心剑的缘故,我自己也会很难受。”
燕澜原本像是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睛:“你做事情,并不需要和我解释。”
姜拂衣擡头,对上他的红眼珠,没继续这个话题:“你肩上的伤口又渗血了。”
燕澜说了声“没事”:“皮肉伤,总会慢慢复原。”
再说伤口又会提到柳藏酒,无疑是雪上加霜,姜拂衣的心情虽比不得他俩悲痛,却也极为低落,索性不再言语。
竟就这样坐到夕阳西下。
戈壁的冷风掀起黄沙,迷了姜拂衣的眼睛。
她伸手揉了揉。
燕澜倏然开口:“阿拂,我有一些后悔。”
姜拂衣不解:“嗯?”
燕澜微微垂眸:“父亲问我信不信的时候,我没有回答,最后的一刻,没能让他彻底安心。”
姜拂衣原本想要避开这个问题,既然他主动提起,她试探着问:“那你信么?他的十分真心,一点点私心?”
这个问题,姜拂衣也很想知道。
燕澜却避而不答:“其实是我钻了牛角尖。”
姜拂衣习惯他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继续附和:“怎么说?”
燕澜默默道:“这件事,我自认伤我最深的是父亲,我觉得很委屈。但是我忘记了,我一出生,他就自囚魔鬼沼,从来不愿意见我,不认我这个儿子。”
燕澜才会猜想,父亲是因为母亲的死迁怒他。
尔后又猜想,是他体内封印着怪物,父亲不愿意他靠近五浊恶世。
“我小时候前往魔鬼沼,总会被他丢出去,丢了不下数百次。我每次喊他父亲,他都让我闭嘴,有一次还给我下了禁言咒。是我一厢情愿,认为他孤独可怜,固执的非要去见他,想要陪伴他……”
燕澜淡淡的声音,散在冷风里,“其实,是我时常看到猎鹿他们和父母相处的模样,心中有些寂寞,便想要去靠近父亲,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温暖。父亲最终还是于心不忍,满足了我的心愿,给了我想要的。如今,得寸进尺的是我,也是我加重了父亲心中的煎熬。”
姜拂衣微微叹气,知道燕澜只是在为原谅剑笙找理由,却并不想附和他:“我从棺材里醒来,见到你爹时,可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是自囚。说明你也一样给他带来了生机,你们之间的亲情是相处出来的,不是谁对谁的施舍。”
燕澜没有从她这里得到认同,便又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好像还没有和你道过谢。”
姜拂衣摆了摆手:“谢我来巫族救你?可我没了心脏,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提起心脏,姜拂衣想和燕澜商讨一下。
上次燕澜的血吐在她胸口,令她一举突破。
再朝她心脏位置吐口血,是不是会像给种子浇水一样,助她心脏速生?
但燕澜已是内伤外伤,总不能为了尝试,强行将他打吐血。
正乱想着,听见燕澜说:“你才是帮我最多。”
姜拂衣笑着问:“有吗?”
“有……”燕澜刚说一个字,掩住嘴唇咳嗽了几声。
瞧他虚弱的模样,姜拂衣拍了下自己的肩膀,示意他靠在她肩上。
她表情自然,动作也流畅。
燕澜却只是朝她肩头看了看,并没有动作。
姜拂衣本想催他,倏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太妥当。
这般场景下,像极了情人之间的亲昵行为。
而他二人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姜拂衣望一眼自己腰间坠着珍珠的同归,又望向他手腕上被红绳系着的同归。
燕澜喜欢她是毋庸置疑的,她呢?
石心人大概看透别人的心容易,看透自己的心很难。
以至于姜拂衣始终不太清楚,她对他究竟算不算男女之情里的喜欢。
该怎样判断?
其实也挺好判断的,只需要靠近一下怜情,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就全都一清二楚了。
燕澜擡起头,朝戈壁的夜空望去:“魔神来了。”
姜拂衣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亦孤行引路,带着姜韧找来此处。
姜韧颓败的气色,甚至还不如濒死之前的剑笙。
姜韧落地之后,紧紧裹了下裘衣,先慢步走去剑笙的坟冢前,轻叹道:“你的悲剧,我也要负一些责任。原本你开启五浊恶世的大门,并不会造成大封印术动荡,是我从中作梗……”
漆随梦扭头看向他:“你是特意过来报复的?”
姜韧摇了摇头:“坦白而已,我早就没兴趣报复你们巫族人了。”
他转身朝姜拂衣和燕澜走过去。
怎么说都是母亲的旧情人,姜拂衣从石头上跳下来。
燕澜依然盘膝而坐。
姜韧走上前来,姜拂衣看着他双手像是结了个印,以为他打算施展秘术。
他却只是微微躬身,朝燕澜行了个九天神族的大礼:“先前万象巫内,不方便向他们透露您的身份,君上,请恕小神无礼。”
燕澜稍稍拧眉:“你认识我?”
姜韧垂首恭敬道:“岂敢不认识,我族太初九上神,龙神、凤神、长明神、武神、万木春神、虚空神、言灵神、光阴神、五行神……您乃武神令候。”
又擡眼看了看姜拂衣,“极北之海里里外外密不透风的一百二十三道封印,就是您不辞辛苦亲手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