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妖鬼与野兽在许多方面都有共通之处。
在你死我活的生存环境里挣扎求生,即便受了再重的伤也绝不会轻易示弱于人前,小心翼翼地藏匿气息和踪迹,避开光亮,避开人迹,在足够安全的地方独自舔舐伤口,蛰伏至伤愈。
无论是在无色城,还是在九幽,墨麟都时刻保持着警惕,绝不被任何敌人寻到可乘之机。
他其实早该觉察到琉玉的靠近。
但事实上,直到琉玉的气息已经出现在一个随时都能向他出手的距离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擡起头,迎上一双烟波柔软的眼眸。
“我以为你还在与神荼郁垒他们议事,没想到在这里。”
她在岸边缓缓蹲下,浅金色的裙摆逶迤垂下,悠悠荡在池水中。
“谁伤的你?死了吗?”
墨麟看她垂眸拨弄着池边水花。
因为打算来沐浴的缘故,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纱衣,宽袖挽起,露出一截纤细皓腕,修长莹白的指尖搅动着,水波一圈一圈地荡开,也朝他一层一层涌来。
“都死了。”他的嗓音很低。
琉玉撑着下颌瞧他:“很强吗?还能让你受伤。”
“我故意的。”
他擡手瞧了瞧指节上的淤痕。
“这些年要不是因为他们,鬼道院不至于招不满学子,九幽妖鬼也不至于被撕得四分五裂,只是烧死,也太便宜他们了。”
琉玉定定瞧了他一会儿,道:
“你这么恨他们,竟还能忍这么久啊。”
前世的墨麟没有她的帮助,要一边与玉面蜘蛛和他背后的势力对抗,一边让九幽一步步走上正轨。
他花费了百年时间。
如此的有耐心,几乎看不出半点个人情绪。
墨麟对降魔派的妖鬼当然恨之入骨。
恨他们祸乱九幽。
恨他们里通外敌。
更恨他们愚蠢自私到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
有许多次,若非白萍汀的劝阻,他早已杀至玉山,将那些背叛同族的妖鬼烧得干净。
“九幽不是靠拳头说话的狝狩场,尊主要面对的,也不是当初只要能闯出无色城就能拧成一条绳子的人心,尊主试想,如果单凭修为就能掌控天下,那今日坐在御座上的,不应该是大晁那四位大宗师吗?”
白萍汀的母亲是一位出身宗室的女子,受她教养,白萍汀比寻常妖鬼更懂得政治。
所以墨麟忍了下来。
玉面蜘蛛有大晁的支持,金银财宝源源不断,他没有。
玉面蜘蛛有魔主的血脉,有许多妖鬼愿意拥趸他为正统,他没有。
但他有一枝想要接到九幽精心娇养的牡丹。
他不想有朝一日她踏足九幽的领土时,见到的是这样四分五裂的混乱之地。
他想让九幽有仙都玉京那样的诗词歌赋,有数不清的风流名士,还有琳琅繁多的富饶物资。
唯有洗清曾为奴隶的粗鄙卑贱,他才有资格与她身边的青年才俊竞争。
“有特别想要的东西,但老天又不肯让你那么容易得到的时候,人除了更能忍,更有耐心之外,别无他法。”
他的眸色黏稠,像是在说九幽,又像是在说别的。
迈动步子,他朝着琉玉的方向靠近。
水波随他的步伐分开,池中回荡着哗啦声响,越来越清晰。
墨麟本以为她会避开视线。
此刻他身上的样子并不好看,除却大大小小的伤痕之外,还有尚未褪去的妖纹浮在身上,在苍白肤色下衬得愈发狰狞可怖。
但琉玉不仅没有错开眼,反而看得格外专注。
她从未这样直白地注视过这个妖鬼。
今夜霜白月光洒满玉山,照得他紧实肌肉上那些复杂妖纹分毫毕现。
琉玉甚至能看到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他腰腹间的黑色纹理似有生命般缓慢流动。
待到墨麟站到距离她一臂之遥的位置时,琉玉伸手用指尖轻触。
腰腹上的妖纹和他的肌肉倏然紧缩。
“真神奇啊。”
琉玉感叹了一句。
“这个和你身上的鳞片一样,每次打过架后都会显现吗?”
池边水浅,墨麟看着恰好与他腰腹平视的少女,低垂的眼眸瞳色浓深。
“嗯。”
他又道:
“你身后的衣服,递一下。”
琉玉擡眸瞧他。
他明明自己可以隔空取物,却让她递,小心思都快写脸上了。
她托着腮的指尖点了点脸颊:
“我怎么觉得你不太想让我递衣服给你呢?”
他眉目冷淡,缓声道:
“我的确不想,但你以前说,不想看见我身上的妖纹,所以我不得不穿——我连睡觉不都戴着手衣吗?”
琉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他之前一直戴着的玄色手衣。
琉玉眨了眨眼:“那不是你自己的怪癖?”
“我怪癖是很多,但绝对没有这条。”
他湿漉漉的手撑在岸边,俯身凑近,眼中含着不太明显的一丝怨怼。
“是你让我不得不时刻带着的。”
沐浴过的身躯带着灼热温度和湿润水汽,驱散了琉玉单衣夜行而来的寒气。
对视片刻,琉玉别开脸。
“我可没让你睡觉也戴……以后不用戴总行了吧?”
她沾湿水汽的长睫融在白雾里,心虚退让的样子,莫名让人生出楚楚可怜的错觉。
心底唯一余下的那点愤懑不平也在这一句下烟消云散。
他还试图挣扎,试图维持那点可怜的冷硬表象,却听她又开口道:
“还有,受了伤为什么不告诉我?自己躲着疗伤也太危险了,万一有还没清理干净的敌人趁机偷袭怎么办?就算玉山这些妖鬼不够格,以后遇到强敌呢?”
她挪回视线,隔着袅袅雾气,认真而柔软地瞧着他。
“你也太让人操心了吧。”
夜风拂过,吹动漾着月光的水面。
他这一生,听过许多谩骂、咒恨、粗鄙的羞辱。
哪怕是当初琉玉在新婚时对他的那些冷言冷语,他虽然觉得心中愤懑悲恸,却也能够忍耐接受。
墨麟从没有想到,这样一句咬字娇娇的叮嘱,竟会比那些羞辱的言语更有冲击,让他心脏生出一种难以负荷的情绪。
这是一种用尽他生平所有经验,也难以消化的情绪。
像是急于寻求一个喘息之机。
他忽而蒙住了琉玉的眼。
“……别说这样的话,别这么看着我。”
琉玉无法理解墨麟的反应。
“我这是在关心你。”
视野一片黑暗,传来他隐忍的嗓音。
“你……我知道,你不必说。”
“为什么?我不说你怎么知道我关心你?”
琉玉细密的长睫如刷子般拂过他的掌心。
“还是你信山魈的话,觉得真英雄就该从不喊疼?”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连笑声也是柔软甜蜜的。
“他那是小孩子想法,别听他的,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说完这话,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
“所以九方彰华受伤的时候,你才会亲自给他上药吗?”
突然听到了不该出现在这个对话中的名字,琉玉愣了一下。
“你怎么……”他怎么知道的?
还没等琉玉问完,双唇已经复上一个凶猛的吻。
他高挺的鼻梁沾着水珠,湿漉漉地贴在她侧脸上,舌尖被他吮着,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整个口腔内都充满着他的气息。
好一会儿,琉玉才有了说话的空隙。
“你果然以前就见过我。”
这一次墨麟没有否认。
他又热又重的鼻息扑在琉玉的耳颈间,侧目瞧她时,乌黑湿润的碎发下露出一只欲壑难平的湿润眼眸。
“如果我受伤,你也会替我疗伤,替我上药,而不是觉得我还不够强,不够得到你的垂青吗?”
听到前半句时,琉玉还想赌气说不会,可听到后半句,她蓦然收住了话风。
对于在狝狩场上挣扎求生的墨麟来说,大概从来就没有示弱的选项。
他们只有足够强,才能在本就不多的生存资源里多分一份,任何露出弱态的行为,都是绝不被允许的。
他没有被正常的对待过,所以也不会如常人那样正常的表达情绪。
“会帮你疗伤的。”
琉玉只能如此作答,又忍不住反驳:
“而且我跟九方彰华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虽然是他自己提起的,但从琉玉口中听到那个人的名字,还是让墨麟忍不住打断。
他绕过琉玉的衣带,擡手扯开:
“我跟他不一样,你替我疗伤用不着你动手,我动就行。”
“……你能不能不要做这么破坏氛围的事?”
她刚刚还忍不住有点怜惜他。
结果一眨眼就突然变出一副下流面孔。
妖鬼之主的眼尾浮着沐浴后的薄红,难得扬起一丝浅淡笑意。
“那就做点符合氛围的事。”
他另一只手攥住她的靴。
宽大手掌拖着靴子,很容易就替她脱了鞋袜。
“不是来浴汤泉吗?我帮你。”
脚踝处传来一阵力道,琉玉被他一把从岸边拽了下来。
沾湿水的纱衣被他丢开。
琉玉也已有两日未曾沐浴,一路风尘与汗水,混合着干涸血迹,都被汤池温热的泉水冲刷殆尽,每一个毛孔都在热水的包裹下缓缓舒张开来。
墨麟先替她浣洗长发。
他应该是第一次替人洗发,动作缓慢又不熟练,比起平日侍候琉玉的女使笨拙多了,好在手法轻柔,不至于扯疼她的头发。
而且他指腹粗糙,力道尚可,有种与女使替她梳洗时不同的放松。
琉玉便没有了起初的紧绷与不适,渐渐放松下来:
“玉山收缴的清单要明日才能呈上来,不过我瞧着数目应该不小,有了这笔钱,鬼道院可以修缮修缮,再向大晁多运些典籍,我知道一些书局,可以从那儿买。”
后方传来墨麟悠悠的嗓音:
“我猜这书局应该姓阴山氏。”
“真聪明。”
琉玉眼尾弯弯,纤长双臂在水波中晃了晃。
“方伏藏那边传回消息,说击败了其他几个世族,夺下太平城的是相里家,这真是冤家路窄,看来老天都催着我赶紧除掉相里慎呢。”
乌黑如绸缎的发在水中铺开,墨麟的手指传过这些柔软发丝,心也似乎在这水流中荡开。
“要我帮忙吗?”
“暂时不用,”琉玉眯着眼,“等九方星澜把话带到九方家主的面前,你就是与我貌合神离的假夫君了,妖鬼之主出手,痕迹太明显,你不能替我夺下太平城。”
“那你有对策了?”
“一点点吧。”
琉玉笑了笑:
“相里慎这次不惜成本的从那么多饿狼口中夺下太平城,肯定有他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我猜他定是缺钱了,无量海所需的仙草灵植样样都不便宜,只有拿下太平城这个聚宝盆,他才能继续研究无量海,壮大相里家。”
“有了钱,自然会需要更多替他试药的药人——他们能从九幽百姓下手,分裂九幽,这招同样能用来对付他们。”
相里家虽然已不是顶级世族,但前世可是九方家与钟离家最忠诚的走狗。
灭掉相里家,如断他们一臂。
只是不能以阴山氏的名义灭掉,以免提前引起他们的警戒,为了这一点,得多费些脑筋。
墨麟听她的话风,便知她心中已有对策。
“不过也有需要用到你的时候,到时候会告诉你的。”
温热的手指托住她下颌,墨麟垂目瞧着她倒置的面庞。
“只是告诉?”
琉玉眨眨眼。
“妖鬼之主有妖鬼之主的用法。”
墨麟绕过后颈,一边自上而下的吻了下来,一边牵着琉玉的手往后放。
喉间发出低低喟叹的同时,他轻声道:
“大小姐要自己学着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