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茅草屋内烛光昏暗,几位族老一开始还并未认清来者是谁。
待墨麟开口之后,阴山氏族老才从那冷沉的语调,以及那双蛇一般的阴冷眼眸中分辨出来,眼前此人,正是当初火烧无色城的妖鬼墨麟。
哪怕之后又打过几次照面,但无色城被烧当日,墨麟给所有人留下的印象仍然刻骨铭心。
周身鬼火笼罩的妖鬼之主率万鬼而出,他亲手拧下九方家、钟离家、相里家、慕容家四名副城主的人头,身上那件属于奴隶的粗布麻衣浸透了仙家世族和他自己的血。
那一日冲出樊笼的妖鬼,其滔天怒意,几乎让人有种随时可以与整个仙都玉京同归于尽的错觉。
但此时此刻。
同样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却与他们印象里那个杀意腾腾的妖鬼之主截然不同。
他手里端的不是人头,而是一盆洗脚水。
几缕被汗润湿的碎发贴在他苍白面颊,垂下的乌发束起,那身阴冷潮湿的郁气散去,平添几分少年冷锐,头顶隐约还能见到一片不知从哪儿粘上的竹叶。
七叔祖目光微移。
大概、也许、有可能,跟琉玉此刻坐着的那把崭新竹椅有关。
见此情形,五叔祖那一肚子火气也骤然熄灭三分。
“……仙都玉京里,愿意伺候我阴山氏未来家主的年轻儿郎不知凡几,你能有此殊荣,那是你的幸事。”
养气功夫到家的五叔祖明面上并未露怯,但左手盘着的两枚玉珠差点被他搓出火星子。
天爷啊。
琉玉这孩子可真是让他们惯坏了,什么人她都敢当仆役使唤啊。
虽说他们肯定不希望琉玉在九幽吃苦。
但她也不能把苦全给人家九幽尊主吃了吧?
这妖鬼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与大晁撕破脸皮开战,琉玉这般使唤他,来日真有什么变数,这不得头一个杀了她祭九幽战旗?
墨麟瞥了眼五叔祖手中玉珠,扯了扯唇角:
“那是自然,妖鬼粗鄙卑贱,如何能与仙都玉京仙姿俊逸、芝兰玉树的才俊相比?与我结亲,实在是令阴山氏门庭受辱。”
七叔祖低头喝茶压惊,五叔祖擡眸盯着房梁装傻,没人敢接他这话。
他们家最有出息的独苗还在人家手里呢。
倒是琉玉略略挑眉:“难得听你说这么有水平的词,从哪儿学来的?”
墨麟半垂着浮着寒冰的眼,冷然道:
“需要学?你们仙都玉京的人夸自家的青年才俊,夸来夸去不就这几个词?”
“……”
琉玉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
放下水盆的墨麟擡脚要走,琉玉从后面拽了拽他衣袍。
“进都进来了,坐下歇歇。”琉玉托着腮冲他道,“反正也都是自家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五叔祖睁大了眼:“谁跟他自家……”
还没等他阻拦,墨麟已经一撩衣袍坐下,神色坦然至极。
这小子——
沉下脸的五叔祖紧盯着他。
当初妖鬼墨麟火烧无色城,杀遍五大世族中那些对妖鬼极端手狠的监管者,未曾遗漏任何一人。
如此睚眦必报、绝不手软之人,那日却唯独对阴山氏的人手下留情。
这固然有阴山泽对手下人约束极严,不允许他们随意鞭笞妖鬼的缘故,但他一直认为这个妖鬼有更大的图谋。
比如他想骗取阴山氏的信任,借这桩婚事,吞下阴山氏。
所以当初墨麟在两域和谈后上门提亲,欲以大礼从仙都玉京迎琉玉去九幽,被他拒之门外,还放言:
——培无松柏,薰莸不同器。
——听不懂?那就说得直白些,如此目不识丁之辈,哪怕你擡金山银山,也踏不进我阴山氏的门槛!
虽然最后在南宫镜的做主下,婚事得以进行,但到最后,墨麟也没被允许跨进阴山氏的大门,更别提派遣妖鬼入仙都玉京接亲。
琉玉并不知道这些曲折。
她那时也很忙,忙着舌战族中上下长辈,连墨麟来提过亲这件事都不知道。
随手折了根烧火的枯草,琉玉继续方才的话题。
“即墨氏的事,我意已决,我爹娘也同意了,不管任何人阻拦,我都会继续推进,顺便一提,我人现在就在相里氏内部,如果顺利的话,过不了多久,远在仙都玉京的你们就能从各路密报听到即墨氏的大名。”
“若是到时候有世族去查阅仙道寮的记录,发现即墨氏只是个空壳子,一不做二不休地就要把我干掉,而且朝鸢朝暝都不在我身边——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五位族老之前还有几分说服琉玉的把握,此刻得知她已经深入虎穴,身边还只有一个非敌非友的墨麟陪着,顿时面色大变。
“胡闹!”
“这么大的事,岂能擅自行动!”
“真是在灵雍日子过得太顺,不知天高地厚了!”
“都说了这些事不用你关心,你也帮不上忙——倒是你的修行,能早日突破八境,就算是帮了大忙了。”
琉玉被耳边声音吵得有些头疼,托着腮敷衍道:
“八境而已,快了。”
快了?
族老们有些意外。
琉玉出嫁前刚入七境巅峰,按照他们的估算,想要突破八境短则五六年,长则十数年,这才不到三个月,怎么会快了?
但琉玉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想到这孩子从迈入仙道一途至今,顺遂得就跟阴山氏祖坟冒青烟似的,族老们只当她是又顿悟了,皆目光慈祥地瞧着琉玉。
“没耽搁修行就好,可有什么需要的?最近家中得了几枚檀樱果,还有一支千年血丹莲,改日就替你送去九幽……”
琉玉皮笑肉不笑道:
“不用了,这件事也不用您几位操心,你们帮不上忙的。”
五位族老一怔。
“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怎么就帮不上忙了?”
唯有四叔祖知道这是琉玉使坏心眼之前的表情,正欲打断,就见琉玉扬着一张瑰丽动人的笑脸道:
“双修的确不需要啊。”
……双什么东西?
方才还叽叽喳喳的通讯阵霎时静得可怕。
双修之法虽的确是道家一门正儿八经的心法,但事关床帏私隐,对于这些一把年纪的老头来说,放在台面上公然议论还是有些尴尬的。
墨麟能感觉到一道道视线,如针一般刺在他身上。
而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之中,唯有琉玉一人怡然自得。
不让她顺心。
那大家就一起尴尬好啦。
“——琉玉。”四叔祖不咸不淡地开口道,“好好说话,有什么事可以商量,别每次都来这一套。”
琉玉面无表情道:
“那给个准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族老们知道,琉玉是决心已定,绝无转圜可能。
他们自然不可能真看着从小宠到大的独苗孤身涉险。
良久,四叔祖缓缓开口:
“先说说你们的计划——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个计划最关键的一步,必须得有我们这边的配合。”-
借口出来冲凉的墨麟轻掩上门。
这处小院离耕田有段距离,往返不便,但对于此刻乘夜色而来的山魈来说,却也省去了避开闲杂人等的麻烦。
山魈来时,墨麟正在井边汲水。
扔入井中的蓄水珠汲满后回到墨麟掌中,他半褪衣衫,头也不擡,一边冲洗一边道:
“查得如何?”
山魈无声落地,擡首道:
“跟鬼蛱蝶传回来的情报合上了,我在相里氏主宅见到了九方家和钟离家的人,来的应该是九方家三公子九方少庚,和钟离家四小姐,钟离灵沼。”
“确定吗?”
山魈迟疑了一下:
“主宅高手太多,光是能感知到势压的八境高手就有三名,我不敢靠近确认,但鬼蛱蝶的情报向来是八九不离十,来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被水润湿的乌发湿漉漉地垂在背后,微微发卷,如一缕缕潮湿水草笼罩着起伏肌理。
墨麟垂下凝着水珠的睫羽。
九方少庚。
九方彰华的亲弟弟,也是真正得家主精心栽培,委以重任的继承人。
而钟离灵沼,在琉玉离开灵雍之前,一年四试一直被琉玉压得死死的,直到琉玉出嫁后才终于冒头。
这次如果与她同行之人真的是九方少庚,说明她在钟离家的地位得到了不小的提升。
无论如何,这两个人在此时突然出现,对他们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
“其他情报呢?”
山魈觉得手里的信筒有点烫手。
他挠挠脸:
“其他的,都是些没什么太大价值的风言风语,时间紧迫,要不尊主就别……”
湿冷的手指从他手里抽走了信筒。
里面的第二卷情报,是之前墨麟让散布在仙都各处的鬼蛱蝶搜罗的消息。
【四月初三,公孙氏九公子于玉京城西食舍与友人争执,提及尊后名讳,言‘本公子何时向阴山琉玉献过殷勤,休要将我与妖鬼之妻相提并论’】
……
【四月十五,玉京第一歌楼替琵琶女更名琉璃,以金裳玉簪饰之,据称与尊后有三分相似,玉京世族多慕名而去,言辞轻浮,赤水氏二公子欲聘为妾,尊后之妹檀宁重金夺之,并痛揍赤水二公子】
……
【五月初九,九方家照料金缕玉的园仆暴病而亡,老母登门敛尸未果,于家中自缢】
……
【五月廿七,钟离四小姐剑阁小试夺魁,劈碎尊后一年前留在剑阁之巅的剑石,宫正姬彧问责,自称失手】
……
【六月初五,九方家三公子于宴席上遇申屠氏之女,见对方与尊后装扮相似,命手下当众剥其外袍焚之,此事传开,玉京城女子无人敢穿金裳】
……
每一条都是与琉玉有关的消息。
但每一条都不是什么好事。
山魈看过这些消息后都不免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就按照这份名单找上门去揍人。
他都如此愤怒,更何况尊主。
然而山魈悄悄打量尊主的神色,却并未在他脸上看到太过明显的情绪起伏。
月影落在他眼下,似朦胧暗影倒映在寒夜碧潭畔。
“暗探不行就明察,想办法潜入主宅内部,行事小心些——尊后给你的咒禁知道怎么用吧?”
他们分头行动之前,琉玉写了一道咒禁存于符箓,可借此封住体内炁海,外人无法探查。
不过若是自行运转炁海,咒禁就会失效,极易被主宅内的高手察觉。
“知道知道,”山魈拍了拍怀中符箓,感叹了一句,“尊后真是会很多躲躲藏藏的旁门左道呢。”
又是易容幻术,又是咒禁符箓。
不像风光无限的大小姐,倒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逃犯。
听到“躲躲藏藏”四个字,墨麟心念微动。
他擡眸朝亮着烛光的茅草屋内望去一眼。
山魈道:“那我就先走了,尊主一切小心。”
墨麟颔首。
简单清洗之后,墨麟换了一身衣服,这才朝门边靠近。
“……对了五叔祖,以后不管明面上还是私底下,都少说些那种天底下世族少年都拜在我裙下的话,我听了都觉得好笑。”
正事已谈得差不多了,切断通讯阵前,琉玉忽然提了这么一嘴。
“百姓之英杰,世族之耻辱,月旦评给出了这样的品评,如今的阴山琉玉,与当初那个风光无限的灵雍魁首如何能比?玉京城内,忙着与我撇清关系,顺带踩一脚的人怕是数都数不清吧。”
几位族老一时沉默无言。
四叔祖于沉默中开口:
“此事源于姬氏族人,花灯节月旦评之后,阴山氏已告知灵雍学宫,原定春试之后要赠给灵雍的一万册藏书,和一间藏书阁,已经取消了。”
琉玉有点无奈:“一码归一码,姬氏族人那么多,姬彧宫正也不是每个都能管束到的,何必迁怒。”
“也并非迁怒。”
四叔祖撚须淡淡道:
“这几年来,九方家与钟离家动作颇多,隐隐有挑衅阴山氏地位之意,灵雍学宫乃世族荟萃之地,本就该借此机会敲打一二。”
那倒也是。
琉玉没再劝阻,粲然一笑道:
“既然这样,那一万藏书不如捐给九幽呗,四叔祖你都不知道,这里的妖鬼各个目不识丁,您忍心看我新得的那些妖鬼下属给我丢人吗……”
四叔祖与五叔祖对视一眼。
“咦?这个通讯阵是不是坏了。”
“好像是,听不见声音了。”
“得赶紧找人修一修,否则过几日如何配合琉玉行事?”
“那今日就到此为止,记得好好修行,我们等着你突破八境的好消息。”
琉玉瞪圆了眼,眼睁睁看着这几个小老头明目张胆地装傻切断了通讯阵。
“——还装傻!太过分了!”
墨麟推门而入时,趴在床榻上的琉玉还恨恨嘟囔。
“一万藏书捐给灵雍打水漂都不给我,太过分了!”
“他们不是不想给你,是不想给我。”
身后传来一道低缓嗓音的同时,琉玉感觉到自己乱晃的脚踝被人捉住。
旋即便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贴住她的脚趾。
“不愧是用来做香膏的原料,这么久了,竟还能闻到澹檀花的味道。”
琉玉回过身来,正瞧见他垂眸吻着她足尖的一幕,一时惊得她缩了一下。
“……我说为什么这么香,”琉玉看了眼塌边木盆里的水,“你往里面放了澹檀花的花汁?哪儿来的?”
“偷的。”
他翻身上床,宽大手掌轻捏着她足底,似是想替她消去白日的疲惫。
“相里氏东边的田里种了不少,怕这边太脏你受不了,至少能用花香盖一盖。”
豆大烛光照亮他半张脸,他手指粗粝,捏得琉玉又有些痒,又有一种奇怪的酥麻,让琉玉觉得有些微妙。
琉玉瞧着他认真给自己捏脚的样子,余光所及,是他今晚花了一个时辰收拾出来的茅屋。
和刚进来时堆满腐木,霉气冲天的模样比起来,已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甚至还用剩下的一截竹子灌了井水,在里面插了一把不知从哪儿薅来的花,放在她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琉玉的心忽而软软地陷下去一块。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她抱膝而坐,流丽的乌发如绸缎软软地从肩头滑落。
“这样感觉,还真像寻常的农家夫妻。”
墨麟的指尖微顿。
前面半句他不完全明白,但最后一句他听得再明白不过。
琉玉原本温情的眸光,在瞧见他下腹处忽而一变。
“你怎么又……”
“你念诗的语调很好听。”
他掌心抵着琉玉的背脊,俯身吻了上去。
“再说一遍。”
琉玉别过脸。
“不说。”
“再说一遍。”他声线低缓,没有半分方才与族老对峙时的冷冽,柔缓得不可思议,“刚刚那句,再说一遍好不好?”
琉玉从没听过他求人。
但这句话听上去,简直像是一种恳求。
“……哪句啊?”
她想起方才她最后对五叔祖提的问题。
——别想着蒙混过去,您刚刚说,‘当初狠狠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到底是怎么回事。
追问之下,琉玉才知道墨麟曾登门提亲被拒之门外的事。
如果不是她已经有了经验,记得追问这点蛛丝马迹,恐怕这一世也就这样稀里糊涂被瞒过去,根本不会知道这些内情。
琉玉既有点生气。
又忍不住生怜。
琉玉动了动抵在两人之间的脚。
皙白得没有半分茧子的脚力道很克制,轻柔得像一朵云压了上来。
她感觉到埋在颈窝间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是那句诗……还是,说我们像寻常夫妻的那句?”
喘.息声愈发沉而急,温热吐息喷洒在她颈窝与耳廓上,伴随着绵密细碎的吻。
琉玉轻轻地踩着,碾着,因为从未试过,所以愈发小心谨慎。
她想对他更好一点。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攥住了她的脚踝,墨麟几乎是压着她的耳廓道:
“太轻了,琉玉……再重一点。”
重得能让他感觉到疼痛。
疼痛才能令他将她此刻的爱意铭记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