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露水从芙蕖花瓣的边缘滑落池中,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琉玉与他的双眼对望。
似乎有什么在她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我很好啊。”
琉玉有点疑惑地回答:
“相里慎留下来的那点余毒不算什么,清理了一部分,余下的每日按时服药就好——倒是你,不然还是叫相里华莲来瞧瞧吧,你的脸色看上去很差。”
深邃眉骨压着那双平静幽沉的眼,月光落在他眼底,闪烁着摇摇欲坠的光。
墨麟擡手轻抚了一下她的脸,没有回答,只是取出那条五色丝。
“这个东西,你之前见过吗?”
琉玉从他手中接过五色丝。
果不其然,触碰到五色丝的时候,她的大脑有尖锐的刺痛感传来,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像要被撕裂,但究竟是什么,她却无法分辨。
琉玉摇摇头,将五色丝塞回他手中,眉心紧蹙。
“我没见过。”
为了让墨麟更直观地感受到这东西对她的影响,琉玉翻开掌心,凝出一团炁流。
控炁是修者基本功之一,能做到稳定凝炁,才算入了门。
但此刻,七境巅峰的琉玉,所凝出的炁团却像一团风中火苗,扑簌扑簌地摇曳。
“昨夜我靠近九方少庚时,就是因为发现了这点,才会让你替我将这东西夺来。”
琉玉拇指与食指抵着下颌,沉吟道:
“本来我还猜测这是他新得的某种法器,但如果是这样,乱战时他应该会为了压制我离我更近,而且被你夺了这条五色丝之后,也不该是那种反应……”
“还记得之前玉面蜘蛛在通讯阵里提及过的崖山天门吗?”
崖山天门。
琉玉的背脊忽而僵了一下。
又出现了,这个地方。
前世阴山泽与南宫镜身死之地,也是天外邪魔的封印所在。
“我潜伏在钟离灵沼身边的时候,曾经听燕无恕打探到此物来历,九方少庚是在崖山倒灌的瀑布乱流中所遇,见它能在乱流中毫发无损,才将它拾回,打算带回仙都玉京寻人仔细调查。”
琉玉的眉头缓缓拢起。
九方少庚怎么会出现在崖山天门?
她问墨麟:“那你的炁流会受它影响吗?”
墨麟没说话,只在掌中迅速聚成一团鬼炁。
稳定的炁流散发出青色光芒,映在琉玉略显茫然的面庞上。
“为什么只有我会受影响?”
“琉玉。”
墨麟顿了一下,声音很轻:
“这条五色丝上面的血,应该是你的。”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琉玉的脑海,她脑子里空白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说了什么。
她的血。
她的血怎么会在一条她从未见过的五色丝上?
更重要的是。
墨麟怎么会知道,这是谁的血?
除非——
墨麟俯身贴着她的额头,琉玉怔怔看到他喉结的滚了一下,沙哑的嗓音像从前世吹来的风雪:
“我在血境洄游中,看到的是你的过去。”
他看到以九方家为首的仙家世族联合围剿阴山氏余孽,看到琉玉率领所剩不多的族人翻山越岭寻找容身之地。
自幼长于钟鸣鼎食之家的大小姐散尽家财。
她不再讲究炊金馔玉的食物,也不再穿褒衣博带的裙裳,她混在流民之中,和他们吃同样的食物,穿同样的衣裳,也挨同样的饿。
他看到为了躲避追兵的琉玉在破庙中藏身十日,粒米未进,将自己蜷缩成灰扑扑的一团。
最饿的时候,她取出了藏于炁海中的山鬼龙铃。
握着掌中铜铃,少女苍白起皮的唇动了动。
“你会选我。”
“还是会选择,帮他们来杀我呢?”
被她炁流所封印的山鬼龙铃静静躺在她掌心。
她忽而笑了笑。
“饿昏头了,好像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轻得像叹息般的声音消散于破庙佛像与蜘蛛网的间隙中,没有得到任何应答。
他在错位的时光中,看她走过这一路的颠沛流离,死生离别。
“……是我的错。”
墨麟扣住她的后脑,宽肩与长臂将她整个人密不透风地圈入其中。
他贪婪地感受着她身上气息与温度,紧攥着她单薄的肩膀,想将她揽得紧一些,更紧一些,来弥补他在血境洄游中无法拥抱她的痛苦。
他埋首在她颈窝间,任由无尽的悔恨啃噬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浑身都在发颤。
“尊严算什么,面子算什么,这些有什么重要的!我一开始就该让你知道,我从来就没有将这场婚事当成两域联姻!为了配得上你,我才会拼命修炼,为了能堂堂正正站在你的身边,不管有多少人想看着九幽倒下,我都绝不会让它倒下!只要你说你需要我,不管是多难杀的敌人,我都会替你去杀!”
“从无色城到九幽——是你支撑着我,我才能活到今日。”
琉玉昂头望着天上明月,怔然听他说出这些藏在心底的话,忽而觉得耳朵雾蒙蒙听不真切。
才发现眼泪不知何时顺着眼角流进耳廓,盛了浅浅一汪泪水。
良久。
琉玉瞧着明月上那些斑驳暗影,小巧的下颌抵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语带轻笑道:
“妖鬼之主的尊严和面子,怎么能说不重要?”
她说得这样轻描淡写,墨麟轻吻着着她皙白柔软的后颈,心却汩汩渗出血来。
“你都看见了什么?”
琉玉轻声追问:
“看到阴山氏覆灭?看到我被人追杀?还是,连我是怎么死的也都看到了?”
“你骗我。”
他抚摸着琉玉光洁的面庞,像是在抚摸着上面那些不存在的疤痕。
“血境洄游不是只能看到痛苦的回忆吗?为什么那十年,每一日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琉玉很轻地说:“可能记错了吧。”
“说谎。”
她想要偏过头去,但墨麟却捏着她,直视着她的双眼。
“是因为你每一日都在责怪自己,你怪自己没救下朝暝朝鸢,你怪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决定向钟离嶷求救却弄丢了你妹妹,害死了柳娘,你恨自己不能力挽狂澜,任由敌人践踏你在意之人的性命——”
琉玉动了动唇,却仿佛失声,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只听到对面的人放软了语调,哄着她道:
“你为什么不怪我,琉玉,你应该怪我才对。”
琉玉眨了眨眼,有泪珠啪嗒落在他手背上,有些不理解地问:
“……我怪你什么?”
墨麟擡手替她擦拭眼泪,唇角很浅地弯了弯:
“怪我怎么没来找你。”
琉玉觉得喉间有些哽,她想要努力看清他的模样,可视线始终模糊。
“是我封住了山鬼龙铃,我藏得很好,连九方家和钟离家都找不到我。”
“那我也应该找到你。”
墨麟的虎口抵着她的耳垂,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侧脸,轻轻地吻着,吮着,笨拙地安慰着。
他说:
“我怎么能没找到你呢?”
哪怕能替她多杀一个敌人,哪怕是在她挨饿受冻的时候替她去偷去抢去冒险。
他怎么能无动于衷地待在九幽坐享荣华富贵,独留她一个人在这世间受苦?
琉玉忽然将脸颊贴在他胸膛。
他想说自己还没有换衣服,她却仍伸手死死环住他的腰,贴着的那块衣襟很快一片湿润。
琉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哭过了。
前世的她曾经相信,只要将眼泪一口气倒干,就再也不会这样流下软弱无用的泪水。
后来世事惩罚了她的轻慢无知。
它用无数次的死亡和别离告诉她,这人世间的苦难远比她想象得要深,要广,那些流不出来的眼泪不会消失,只是暂时倒回她的心底。
然后在今日,在这个足够安全的怀抱中,又重新涌了出来。
“你说得对,应该怪你,”她哽咽着,肩膀发颤,“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恨死你了!你不是很厉害吗?你怎么可能找不到,你就是不想找我!”
她紧攥着他的衣襟,像是要将前世没有哭出来的眼泪全都倒在他身上。
“活在这世上的都是恨我的、要我死的人,爱我的人全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墨麟,我那时真的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爱我了。”
她被复仇支配着,在世间踽踽独行十年。
有时一睁开眼,她总会问自己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还活着。
复仇了又如何?
死去的人不会复生,留下的伤痛永远不会愈合。
到后来,她活着,全凭一股怒火。
凭什么她要这样哀哀戚戚的死掉?
凭什么那些将她的人生搅得一团乱的人,还能和他们爱的人平安幸福地活在这世上?
她偏不。
哪怕她手里只有一块石头,也要握着这块石头砸烂他们的家。
哪怕她只剩一口气,她也要叫他们永远活在有一日她会来复仇的恐惧之中。
墨麟听着她声声凄厉的诘问,承受着她深藏于心的痛苦,他想将她密不透风地藏在身体里,让那些残酷的、尖锐的东西永远都不再能伤害她半分。
但他除了用手臂和触肢将她紧紧拥住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你告诉我。”
他喉间滚了滚,声线很轻,轻得近乎像在恳求。
“琉玉,我要怎么弥补我的错误?”
怀中的少女缓缓擡头,微微红肿的眼里泛着潋滟水雾,漂亮得勾魂摄魄。
她的视线在他双目间交错,她道:
“我要你吻我。”
他说好。
自上而下的亲吻狂乱又温柔,琉玉昂着头承受着这个如骤雨急促落下的吻。
呼吸紊乱,气息交织。
她轻垂下眼帘,任由他叩开她的齿关,将她心底翻涌而上的暴戾逐一抚平。
他轻抚着她的脸颊,膝盖抵在她腿.间,吻得缠绵又怜爱,绵长的吻令两人都头晕目眩,气.喘连连,他却难得双手都规规矩矩,没有朝里探入。
琉玉睁开眼,盯着他道:
“我还要你占.有我。”
他望入那双倒映着月光的杏子眸,哭过后的眼尾和鼻尖都泛着胭脂色,可怜又可爱。
墨麟久久地凝望她,最后啄吻她的唇。
“你需要休息。”
她柔软地陷在藤椅里,裙摆松松散开,修长如玉的手指勾住他的衣带,湿漉漉的浓睫下是一双点漆般的眸,清晰地倒映着他眼底可耻的欲.念。
她歪了一下头,问:
“夫君,你不爱我了吗?”
晚风吹皱一弯池水。
明知道不该这样趁虚而入,但她只要这样敷衍的引诱一下,他的理智就如此迅速地一退千里。
像一条听见摇铃声就不受控制向她摇尾的狗一样,毫无原则,毫无自制力。
他扣着她的后腰,让她紧紧贴着他的欲.念。
“你还想让我如何爱你?”
他的手指是粗糙的,拂过时会留下阵阵颤栗,掌心也是粗糙的,捏得她有些疼,好像整个人都是粗粝又坚硬的质感,但为她的痛苦而痛苦时,心却柔软得不可思议。
琉玉仰首望着水榭顶上纵横交错的梁木。
腿弯被他搭在扶手上时,琉玉余光扫到了蛇类的猩红蛇信一掠而过,下一刻便被触肢的尾端蒙上了眼。
柔软的。
滚烫的。
比人类的舌更长……更灵活。
“这样吗?”
她听见他低低地问,在她混乱破碎的声音中。
“还是……这样?”
他吞下她的呼吸与声音,指尖下是她的心跳。
强有力的颠簸将琉玉完完全全地从前世的漩涡里拽了回来,却又落入另一个密不透风的樊笼。
笼中有湿润柔软的触肢,狰狞蔓延到下腹的妖纹,有柔软灵活的蛇信,还有……
还有她的夫君。
一个冷淡又炽烈,寡言又情深的妖鬼。
藤椅承受不住那样沉重的力度,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墨麟俯吻着她潮.红的脸颊,和眼尾渗出的泪水,他知道那不是因为痛苦,但即便是痛苦,他也想占据,想吞没,想让她永远这样快.活。
他在满目疮痍的前世,发现了他碎成一片又一片的宝物。
他想捡起来修补如初。
从此以后,不会再让任何人弄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