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南宫曜出现之时,院中大部分宾客都被申屠襄的势纳入其中。
钟离氏的长老——钟离鹤从人群中上前几步,她目光凝视着那只扑向琉玉的巨型傀将,厉声质问:
“钟无庸,你在做什么!”
这只巨型傀将,是钟离氏百年来所炼成的最为强大的傀将。
炼成此将的过程,至今仍是钟离氏的最高机密,这一次决定带着它外出实战,操控傀将的人选乃是优中选优,可没想到,南宫曜才刚一出手,钟无庸就乱了分寸。
——本该与南宫曜对抗的傀将,竟跑去护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此刻的钟无庸被压在巨大土坑中,哪怕在南宫曜攻过来的一瞬间,有数十名傀将替他挡下了最致命的炁流,也抵消不了那几乎将他五脏六腑碾碎的一式。
钟无庸呕出大口鲜血和血块,含混道:
“艹他大爷的,真是邪门了……”
他在钟离氏执掌傀将多年,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
傀将在制作之时,炼器师就会在头颅四肢埋下炁流印鉴。
傀将为阴,操控者为阳,阴刻阳刻一一对应,那些共用一枚阳刻的傀将或许会出错,但这只单独使用一枚特殊阳刻的巨型傀将,绝不该出错。
南宫曜的余光瞥向琉玉那方的巨型傀将。
若非那傀将对琉玉没有杀意,南宫曜在见到那傀将朝琉玉扑过去的一瞬就差点露馅了。
因为就在那一瞬,他捕捉到那只傀将身上所行之炁急剧膨胀,又迅速缩聚。
速度之快,炁流之凶猛,令南宫曜战场搏杀的本能意识到,在场众多敌人中,这只傀将是最需要警惕的那一个。
可这傀将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南宫曜从它身上收回视线,对底下众人道:
“今日来此,只为除我阴山氏叛徒,无关者,退让即可,阻拦者,一并除之,钟离氏诸位,是退,还是阻?”
金色炁流化作的千军万马奔驰于苍穹,战马嘶鸣与战鼓擂擂声似真还假。
方伏藏也是兵道出身,见此情形,心中除了叹服之外不做它想。
听说直到南宫镜嫁入阴山氏之后,十五岁的南宫曜才得以开炁海,就这样,都能有如此成就,若自幼精心栽培,还不知是何等光景。
比起叹服,钟离氏的人则是畏惧更多。
南宫镜将南宫曜从王畿调离,无异于放了一只猛虎出山。
钟离鹤上前:
“光禄勋大人许是弄错了吧,今日乃阴氏小姐与申屠氏公子大婚,阴氏虽为阴山氏家臣,但男婚女嫁,两情相悦,结两姓之好,又怎称得上背叛?莫非阴山氏连家臣之女的婚事,也要干预吗?”
巧言善辩,南宫曜可没功夫跟他们拖下去。
他朗声而笑,浓髯随笑意与杀意而动。
“你弱我强,便是插手干预,尔等又奈我何?”
钟离鹤面色一沉。
寒门莽夫,果真鲁莽无礼!
她高喝:“钟无庸!你还在等什么!”
从大坑里往外爬的钟无庸咬咬牙,将左臂上的衣袖扯开,露出满臂刺青印鉴,呼令:
“天甲三十一,护!”
钟离氏的傀将按照天干地支排序。
上等傀将以天开头,由甲等排至末尾癸等,同等级按照制造先后排序,按照阴山氏获得的情报,钟离氏天甲等级的傀将,应该只有三十只。
而这个却被称为天甲三十一。
器炼司的机巧法器早就一年不如一年,巅峰期尚且造不出这样的东西,怎么突然就冒出了这样一只巨型傀将?
未等南宫曜想明白,钟无庸臂上一枚最大的方形印鉴应声冲出汹涌炁流。
覆在琉玉上方的那只巨型傀将缓缓动了起来。
说是“动”或许有些不准确。
离它最近的琉玉分明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响,那些响动似乎是从它身体里的每一个关节传来,随着它不自然的扭动而碰撞出刺耳锐鸣,激得琉玉生出满身鸡皮疙瘩。
不像在回应呼令。
倒像是……在与钟无庸的呼令对抗。
一只没有生命的傀将,它怎么会对抗?它在对抗什么?
琉玉不知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但她趁此机会反身踹开了这只傀将,终于从它的覆压下脱身而出。
方伏藏立刻上前询问:
“小姐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琉玉掸了掸身上尘土。
不管是不是多了一些意料外的变数,今日,必须让南宫曜假死于墨麟之手,阴山氏的坊市,也必须明丢暗夺,回到她的手里。
不管这一战再难,她都要赢。
“今日是阴山氏与钟离氏的较量,这边用不着你,去寻阴兰若。”
方伏藏怔了一下。
岂有主人搏命,下属却躲在后方偷生的道理?
琉玉回眸看向他:
“听说东极旸谷的阴山氏坊市,账目大多都要经你夫人之手,等你将她救回来,你夫妻二人为我赴汤蹈火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迟疑不决的眸色几番变化,最终沉静了下来。
哪怕是为了收买人心,为了日后更好的驱策他这个人。
方伏藏在心底叹息一声——
枉他在世间清清醒醒打工二十多年,自以为自己看穿了这些上位者收拢下属的套路,没想到以前不是不上套,是那些人手段不够。
遇上个手段高明的上司,他居然真的生出了上司把他当自家人的感动之情。
“……多谢小姐。”
方伏藏拱手郑重道:
“待我将兰若安置好,必定立刻赶回。”
月娘也道:“我也去救师娘……”
“你的确要救你师娘。”
琉玉一把揪住月娘的衣领,意味深长道:
“不过,是在这里救。”
轰隆——!!
琉玉与众人循声望去。
是南宫曜的一拳击碎十只傀将的响动。
满院世族愕然看着那些足有六境之力的傀将,在南宫曜的手底脆弱得宛如木雕,只需一拳便能打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那只巨型傀将仍然未被钟无庸调动。
钟离鹤面色凝重。
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申屠世英却抿出一丝笑。
她偏头看向身旁的父亲,低声道:
“堂堂钟离氏,也不过如此,父亲,这就是你效忠的强者?我看,咱们家倒不如趁早投降算了。”
申屠襄并未被激怒。
无知小儿。
钟离氏和九方氏联手,又岂止这点实力,他们若真投降,以这两家的心狠手辣,只怕下场凄惨。
但申屠襄又望着南宫曜的身影,心底又忍不住生出几分希冀。
他倒真希望阴山氏的人能赢。
钟无庸被南宫曜的兵势追得满院乱跑,匆忙放出一道雷矢,才险险避开杀招,却正好跌倒在琉玉的脚边。
琉玉轻声笑道:
“郎君自诩高贵,身份远在庶人之上,可得小心珍重些,别到时候活不过庶人,再尊贵又有什么用呢?”
“你——”
钟无庸臂上雷矢噼啪闪烁,还未放出箭矢,就被后方南宫曜隔空扫来一脚踹飞数丈远。
琉玉看着那边尘烟翻滚,面上似有讶然之色。
月娘没有演技,咧到耳根的笑容里全是真情实感。
多踢几脚!
踢得他满脑是包,让他再瞧不起人!
钟离鹤只冷然扫了琉玉和月娘一眼,旋即看向这满院惶然动摇的世族。
“不愧是守卫王畿的光禄勋,实力真是强悍……”
“阴子实今日恐怕必死无疑了。”
“真要死了,不是在打钟离氏的脸吗?”
钟离鹤心底冷笑。
阴山氏在两大世族的围剿下,已经日薄西山。
就算南宫曜实力再强又如何?
天底下,强者何止他一人。
千军万马,巨山压顶。
半空中的南宫曜正一步一步朝钟无庸和院中傀将碾压而来。
躲在屋檐下的世族们有人不忍细看,也有人满心后悔效忠于钟离氏。
就在此刻——
苍穹金光似乎骤然变色,一股幽暗晦涩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如一场暴雨将至,带着潮湿闷热的炁流,霎时将众人视野浸没在一片深邃昏暗的浓绿中。
“快看上面!”
不知是谁惊叫一声,所有人齐齐擡头看去。
炁流具现而成的千军万马,竟在冲天鬼火中烧灼扭曲——
南宫曜转过视线,眸光精亮,看向墙外竹海内一路烧来的汹涌鬼火。
终于来了。
“是妖鬼墨麟!”
北宫盈大喊一声。
她绝不会认错那道鬼火,这就是那个害得琉玉小姐声名狼藉的那个妖鬼!
申屠氏府邸内瞬间沸腾起来,原本躲在檐下的世族们更是往申屠襄身后再退三分。
这叫什么大婚!
干脆叫冥婚算了!他们今天搞不好都得给这对新人陪葬!
此时此刻,无数世族在心中痛骂钟离氏,还有促成这桩婚事的钟离灵沼。
要不是他们,能有今日之危!?
钟离鹤与钟无庸的凝重面庞终于舒展几分。
虽然那只巨型傀将不知为何出了些差错,但还好,如九方家所言,今日若南宫曜真的来杀阴子实,妖鬼墨麟会现身站在他们这一方。
万众瞩目之中。
那鬼气森森的青年容色昳丽,像是幽冥深处化身的精怪,掌中熊熊燃烧的鬼火撩起风浪,吹得他乌发狂乱,发间透出的红穗耳坠若隐若现,艳如鲜血。
在场无数世族大为惊愕。
他就是妖鬼墨麟?
他不是怪物中的怪物,怎会生得如此唇红齿白,姿容秀丽?
但还没等他们为妖鬼墨麟的容貌而松懈畏惧心,就见他随风飘荡的宽阔衣摆下有十六条触肢扭动而出,猛然击碎了南宫曜铜墙铁壁般的防御!
只需一击!
天地间荡开的余波冲开屋瓦无数,院内花草纷纷折断,飞沙走石,惊得无数世族不得不掩袖遮挡。
钟无庸在风浪中生出笑意。
什么狗屁南宫曜,什么世族之首阴山氏。
又怎敌得过他们钟离氏与九方家的合围?
阴山氏的衰败,就从今日始,今后史书工笔,提及今日,都会有他钟无庸的名字!
他余光瞥向人群中的琉玉,期待在此人脸上看到大惊失色的神情。
却没想到——
一片被吹得东倒西歪的世族中,那少女平淡清秀的面容上没有分毫慌乱,反而比任何人都要镇静。
裙摆在乱流中飞扬。
她微昂螓首,如振翅欲飞的鸿鹄。
一种古怪的感觉爬上心头,但钟无庸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妖鬼墨麟眼看力压南宫曜一头,南宫曜一死,杀她即墨瑰替灵沼小姐出气就是顺手的事。
她凭什么这么冷静?
就在琉玉收回视线,低头与抱住她大腿的月娘耳语时,一支裹挟着雷电的箭矢对准了她。
申屠襄喝止:“钟郎君休要胡来!”
若让一位世族家主死在了他申屠氏的宴席上,今后他们申屠氏有何颜面再开宴席?
钟无庸蔑然视之,一击雷矢飞驰射出,直奔琉玉的面门而去。
申屠襄要护着在场宾客,根本腾不出手,而且这一箭太快,在场其他境界不够的人都未反应过来,那位即墨氏家主已被这一箭射飞数丈,身影骤然远离了众人视线。
钟无庸立刻追上。
臂上弓弩炁流愈发凶猛,如他此刻膨胀的野心。
若他能带着即墨瑰的人头回到仙都玉京,必定能得到灵沼小姐的重用,再加上诛杀南宫曜的功勋,赐姓钟离,指日可待……
他俯身以膝抵住琉玉小腹,欲将她就地射杀的一瞬。
佯装晕厥的少女豁然睁开了眼-
一直注视着那只巨型傀将的钟离鹤忽而眉头轻拧。
如假山般身躯庞大、四肢虬枝盘曲的傀将突然从混沌状态中挣出,不再发出那种不详的尖锐摩擦声,只是垂首站立,双目的位置直直朝着某处凝视。
这让钟离鹤松了一口气,缓缓将袖中紧握的牵机傀杖收了起来。
牵机傀杖能强行令傀将关闭炁海,变回寻常的提线傀人,也会失去所有的战斗力。
这东西只在傀将失控时使用。
现在看着,那只傀将似乎莫名其妙的又恢复了正常。
只不过此刻的妖鬼墨麟对上南宫曜显然占着上风,无需这些傀将出手,应该就能除掉南宫曜——
“要我帮忙吗?”
不知何时,即墨氏的那个小姑娘从人群中挤到了钟离鹤的身旁。
鹅黄裙裳的小姑娘笑起来像迎春花,她十指之间攥着一堆改锥锉刀之类的炼器师常用的工具,蠢蠢欲动对她道:
“只要你把那个牵机傀杖借我,我可以将这些傀将的实力再提升一个境界哦。”
钟离鹤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用深邃目光审视着这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只当小孩子玩闹。
炼制傀将极具不确定性,一旦炼成,境界实力就已注定,即便是钟离氏的炼器师也不可能改变,更何况这么小的一个小孩子。
她若真能做到,多少有些惊世骇俗了。
钟离鹤无暇理会稚童戏言,揉了揉月娘的脑袋:
“胜局已定,不必。”
月娘转了转眼珠,回想起方才琉玉小姐对她说的话。
话可不要说得太早哦。
苍穹骤然昏暗,隐雷在云层后炸响。
众人看着裹挟着迅猛坚硬的雷电之势的拳头倏然而至,那妖鬼墨麟不过略迟顷刻,触肢与落下的拳势轻擦而过,就有骨骼折断的轻微声响起。
但更加震天骇地的还是那一击重拳砸如地面的声响。
乱流拍打,水雾四溢,申屠氏的莲池水榭瞬间化为平地。
兵势·八之式·雷动风举
离得太近的世族猝不及防被池水淹没,被周遭众人紧拽着才狼狈上岸。
天爷。
这南宫曜简直是个怪物。
北宫盈心有余悸地往旁边挪了挪。而上空的妖鬼墨麟只避了避锋芒,下一刻便猛然冲至南宫曜眼前,燃烧着无量鬼火的双手竟与南宫曜正面相撞!
“那个傀将到底怎么回事儿?它身上浮着的那层异火,怎么瞧着跟你的无量鬼火颇为相似?”
“不知道。”
墨麟语调冷淡,眸色阴郁。
“方才琉玉被底下一个喽啰射了一箭,您瞧见他在哪儿了吗?待会儿顺势打到他附近,我来杀。”
南宫曜能感受到,那仿佛源源不绝的无量鬼火正在侵吞他体内生炁,若非墨麟留手,恐怕这无量鬼火甚至能烧至他的炁海。
……什么江山什么才人出来着?那句话怎么说的?
南宫曜寒门出身,一时也记不起来。
“你还有空盯着琉玉,她有什么应付不了的。”
正说着,南宫曜朝墨麟身后扫了一眼。
“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像是有一阵冰冷风雪从后方吹来。
底下众人比墨麟看得更真切,钟离鹤更是在看清来者的一瞬间露出愕然之色。
那金裳玉簪的身影——
手中通体莹润的玉剑——
人群中的北宫盈蓦然睁大了双眸,紧拽着身旁上官舟的手指用力得快要揪掉对方一块肉。
北宫盈:“我看花眼了吗?一定是我看花眼了吧!那个人,看上去怎么像是……”
“阴山琉玉。”
上官舟怔怔出声。
不只是他二人,琉玉的身影映入众人视野内时,每个人脸上都是同样的震惊。
可又转念一想。
就连妖鬼之主都出现在此地了,阴山琉玉与他同在九幽,收到消息赶来阻止他对自己的舅舅不利,也是情理之中。
甚至以阴山琉玉的能力,对此事一无所知才是怪事。
无数视线汇聚于上空。
就在玉剑剑端触及到墨麟在外部设下的【势】时,一瞬间,所有人都见到了无比震撼的一幕——
如罩子一般笼罩在上空中的【势】骤然掀起涟漪,围绕着那柄通体玉制的玉剑剑端,竟如风暴盘旋,最终蜂拥着朝玉剑倒灌而去!
在场众多世族,就算从未亲眼见过,也从口耳相传的传闻中听说过这一式。
阴山氏世代相传的【势】——攻玉。
但申屠襄定睛细观,又与他所知道的攻玉一式有些不同。
【攻玉】应该是激发修者炁海共振,释出更强的【势】,但此刻阴山琉玉发出的攻玉一式,却不只是遇强则强的招式。
炁海共振之余……她竟将对方的【势】吸纳成了自己的力量。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申屠襄在心底咀嚼着这句祝词,愕然看着吸取了妖鬼墨麟之势的玉剑,在碎裂的临界点轰然爆发出强大炁流!
如流星下坠。
如瀑布奔涌。
竟将方才能力压南宫曜的妖鬼墨麟从上空重重击落在地!
整个申屠氏府邸陷入一片死寂,钟离鹤更是不敢置信地上前一步,几乎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尘土漫天,砂石飞溅。
仰面躺倒在坑底的墨麟眼中倒映着上空身影,一错不错地望着。
他早知琉玉会在中途现身。
但即便有所预料,也绝不会料到此刻与她作为敌人正面交手会是这样的感觉。
不是她与玉面蜘蛛联手的那种敌人。
方才与她正面相交时,那双清亮澄澈的眼眸灿然若星,其中明灭闪烁的,是面对强敌时酝酿而生的纯粹杀意。
墨麟在此刻忘记了这本就是一出戏。
让月娘借今日这一战,能在钟离氏的人面前展现才能,从而打入钟离氏内部,触及到《仙工开物》核心卷的……一出戏而已。
他的脑海完全被琉玉方才的神态模样占据。
冷白肌肤下的青筋微微痉挛,潜藏在身体里的血液飞速涌动,带着灼热温度,烫得他呼吸都不禁急促几分,一种古怪的兴奋感冲击着他的神经,让他喉咙深处生出难以抑制的渴意。
沾上泥土的修长手指抽搐了一下。
好漂亮,好喜欢。
好想咬碎她的骨头吞下去。
浑身肌肉因这个骇人的念头紧绷起来,但墨麟在这样的冲击下,根本无法克制胸腔里混杂的愉悦和兴奋。
他掩住唇,但低笑声仍从他指缝溢出。
庭院里,原本昂头望着上空的巨型傀将,缓慢地低下头,面朝那名玄衣妖鬼,无声注视。
“……他气笑了。”
北宫盈喃喃道:
“他该不会大开杀戒,把琉玉小姐杀了吧?”
上官舟看着她拧着自己手臂的手指,深吸一口气道:
“在那之前,我感觉我会先被你杀了。”
半空中的琉玉也微微有些气.喘。
手中的玉剑早已承载不住过于强大的鬼炁而碎,这也是琉玉与他第一次正面交手,方才吸取他的势时,让琉玉头一次意识到了她这个妖鬼夫君的强大。
别说是玉剑承受不住,她的炁海也在一瞬间感觉要被撑到极限了。
“……你破境了。”
南宫曜讶然看着琉玉周身盘旋的炁流,此刻她并没有用任何术式,是纯粹的八境修者释放出的炁流,绝不会有错。
但比起破境,他更惊讶地是另一个问题:
“你爹用的攻玉可不是你这样,你自己想的?”
“嗯。”
这一式是在原本的攻玉一式上进一步变化得来,但前世一直未曾实战试过,一个是因为攻玉一出必定会暴露身份,另一个则是后来她炁海毁坏,无法承载吸取的势。
琉玉顺了顺气,看着下方的墨麟。
这一式耗费了琉玉不少气力,反正只是做戏,她接下来并不打算再这么卖力,目光已经开始在下方的府邸内逡巡,寻找起阴子实的位置。
她的任务是杀阴子实,杀完再和南宫曜一起在墨麟联合傀将的攻势下落败,就算是唱好了这出戏。
但还没等她找到,忽而感觉到下方一股汹涌杀意卷着鬼炁朝她扑来——
琉玉立刻拔下发间玉簪,化簪为剑,剑意与鬼炁相撞的一瞬间,那支玉剑顷刻碎裂!
那可是神玉做的簪中剑!
琉玉杏眸微怔,一时有些讶然。
她还怕墨麟不肯动真格的,没想到他倒还比自己更卖力。
……既然如此,那就来吧。
一旁的南宫曜开口道:
“琉玉,你才刚刚破境,悠着点……”
琉玉:“您别管。”
墨麟:“我知道。”
还没等南宫曜再多说几句,就被这两人术式相撞时的炁流瞬间冲飞数十丈远——
夫妻打架也不奇怪,但能打成这副天地变色的模样……的确是有些罕见了。
“这两人……果真是一对怨侣啊。”
在场世族怔怔望着这一幕,不知是谁说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话。
眼看着突然冒出来的阴山琉玉与南宫曜联手,势必会压过妖鬼墨麟一头,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钟离鹤终于有些手心冒汗。
“钟无庸呢!快去找!废物东西,贪功冒进,他若耽误了钟离氏的正事,非将他千刀万剐不可……”
“他来也没用的。”
月娘眨眨眼,又举起了她那满手的工具。
“傀将坏了不少,而且,只有六境之力,实战时还要再虚几分,琉……那个阴山琉玉,可已经晋阶八境啦,还会那么多厉害术式,你这些傀将至少也要提升到七境,才有希望牵制住阴山琉玉吧。”
钟离鹤垂首看了过来,眯了眯眼。
这番话并不像一个小孩子能说出来的。
……是那个即墨瑰教她的?
钟离鹤很快转过弯来。
难怪这小孩子刚才一直围着钟无庸打转,要看他的弓弩,还大放厥词,她本以为是小孩子冒进,但此刻看来,说不准是即墨瑰的安排。
是想让这小孩子得到钟离氏的青眼,解除灵沼小姐的打压?
若真是如此,这个即墨瑰还真是谋算不小,胆大包天……
但钟离鹤很快又意识到,即便她此刻猜到了这一点,竟也没有办法拒绝。
谁即墨氏的人运气这么好,竟然撞上了阴山氏与他们钟离氏今日的你死我活的争斗。
钟离鹤身旁的人正欲驱赶月娘,却被她拦下。
钟离鹤取出袖中的牵机傀杖,沉声道:
“你若真能让这些傀将起死回生,甚至提升实力,我保你……”
话未说完,就被月娘一把夺过牵机傀杖。
拿来吧你!
快来不及啦!
按照来之前琉玉小姐与她商量的计划,最好是在开打之前就能激钟离氏的人,把这一手改造傀将的本事展示给他们瞧。
最坏的情况,就是等开打之后,琉玉小姐他们将钟离氏逼到绝路,她才有机会碰到这些傀将。
现在已经情形紧迫,她最快可以在一炷香时间内改好一只傀将……能改多少改多少吧!
钟离氏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小姑娘如饿虎扑食般,朝着他们的傀将扑去,三下五除二就给那些傀将开了胸,露出了精妙复杂的内核。
紧接着,她又从芥子袋里倒出了不少材料,都是炼器师常用的机巧部件,且钟离鹤粗粗一看,都是些名贵材料。
看来果真早有预备。
钟离鹤隐约觉得有些太巧了,可细细琢磨下来,她从灵沼小姐那里听说的即墨瑰,所用术式与阴山琉玉的确南辕北辙。
阴山琉玉的炼玉术式耗起神玉连眼都不眨一下。
而即墨瑰却以石头作为武器。
通常情况下,一个人绝不可能拥有两套逻辑截然不同的术式。
这二人今日还同时出现在一地,更无她猜测的那种可能。
钟离鹤望着月娘忙碌的身影,眸色沉沉。
钟离氏已经很久没能出过真正的炼器天才了。
现任家主钟离昆虽任少府,掌器炼司,却根本学不会《仙工开物》,底下那些小辈,能打是能打,但要么对炼器没兴趣,要么就是没这个天赋。
钟离氏的顶梁柱,至今仍是灵沼小姐的祖母,钟离玄素。
一旦钟离玄素离世,这《仙工开物》竟一时间无人继承,为此,她和其他的长老已经困扰多年,早就生出了从族外寻找继承者的心思。
现在看来,这个燕月娘也有此意,她要真是有本事,赐姓纳入钟离氏,钟离氏的男子随她挑选联姻,也不过轻而易举的事。
月娘并不知这些,仍在埋头专心改造傀将。
她得快些。
再快些。
琉玉小姐说了,就算是演戏,也是讲究时限,超出那个时限,这场戏就显得太假,会被人看破。
半个时辰,她最多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月娘眼看着时间快到了,大颗汗水从额头往下砸。
她年纪小,没有大人那样的心理素质,修到最后急得两眼泪汪汪的,生怕自己没做好,让琉玉失望,擡头转来转去,最终盯上了最大的那只傀将。
方才她就注意到了,这傀将很不对劲。
它的行为,完全不是正常傀将会有的反应,简直像个会思考的大活人。
阴兰若给她的残卷上没有提到这种情况,但现在情况紧急,月娘还想尽力一试。
于是,就在月娘将牵机傀将丢回给钟离鹤,让她操控改造好的傀将攻击琉玉和南宫曜时,月娘缓慢地朝着那只昂头面朝上空的巨型傀将挪动。
她就稍微试一下,就看看这傀将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危险,她立刻就——
棉布缠绕的底下似黑雾缭绕。
黑雾深渊之中,有什么在凝望着半空中的战场。
经过月娘之手改造的傀将隔开了琉玉与墨麟,专心对付琉玉,而墨麟的身影顿了一会儿,很快就不得不迎接南宫曜的攻势。
相持这么久,南宫曜终于露出疲态,被墨麟的触肢所圈,重重甩在了地面。
鬼火缠身的妖鬼朝金裳玉剑的少女而去。
无量鬼火。
加上那些傀将。
她会输,她会受伤,她会……死。
阴山琉玉会死。
刚爬到那只巨型傀将身上的月娘还没扒掉它身上的金甲,只觉一阵震荡,旋即失重感笼罩全身——
她被甩下来了!
这只傀将真的有自己的意识!
摔了个屁股墩的月娘眼睁睁看着那只庞然大物朝着琉玉和墨麟的方向而去。
——准确的说,是朝墨麟而去。
轰!!!
一声火焰轰然爆开的巨响,上空的二人齐齐看着黑火绕身的傀将发出一道纯黑的箭矢,逼得墨麟不得不撤回做戏的攻势,收拢所有外放的鬼炁以抵挡此击。
但令他惊愕的是,即便如此,也只是勉强相抗,甚至还稍逊一筹——
从地上爬起来的南宫曜看着轰然坠落在他身侧的墨麟,挑了挑眉头。
周遭无人,他擡眼看了看天上的琉玉,又瞧了瞧烟尘散去,脸色极其难看的墨麟。
“哟,怎么被一只铁壳子抢了位置?”
墨麟眸色晦暗地盯着那挡在琉玉身前,做出护卫姿态的庞然大物。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刚才想要咬碎琉玉的念头,只不过是因为太喜欢她而生出的错觉。
此时此刻。
才是真正想把对方砸得稀巴烂的摧毁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