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肃立于墨麟身后的山魈收紧了松松搭在弯刀上的手指。
观席上的气氛变了。
“……即墨瑰!你……”
钟离氏的小辈难忍怒火而起,却被家主钟离昆拦下。
“不知即墨小姐对我们钟离氏提出的条件有何不满?月娘是可造之才,让她卷入两家纷争,实在可怜,若有商量的余地,钟离氏愿与即墨小姐重谈月娘的归属问题。”
琉玉环顾四周,迎上钟离氏一道道简直要将她剜心割肉的目光。
“钟离家主倒是惜才,那就好心提醒您一句,您这个弟弟妒心极强,妻子婚前倾慕的人,他比她妻子更念念不忘,压在他头顶夺走他家主之位的哥哥,掌控全家不肯放权的母亲,只要有机会,他都会杀——”
琉玉撑着头,斜望向家主的弟弟钟离嶷,在他震骇目光中徐徐绽开笑意:
“这句提醒,就当是我从你这儿赎回月娘的报酬了,钟离家主可要好好把握呀。”
报酬?
现在的月娘就等同于行走的《仙工开物》,即墨瑰往她父亲身上泼几盆脏水,竟还成了换走《仙工开物》的报酬?
钟离灵沼简直被她的无耻气笑。
“还有什么商量余地。”钟离灵沼冷声下令,“接回钟离氏燕月娘,若有拦路者,格杀勿论!若接不回来……燕月娘,也不必留。”
家主钟离昆微微蹙眉,看向这个侄女。
也难怪老太太看重这个孙女。
小小年纪,出手真是狠辣。
“方伏藏!”
不等琉玉点名,方伏藏的身影早已先一步跃下了观席。
背负身后的双刀卷着强劲炁流,将前方朝擎云台而去的十数名钟离氏亲卫,似断水分流般劈出了一条道。
众人只看清刀光拖出一道光痕,眨眼间,方伏藏已飞身登上擎云台,把脸色惨白的小姑娘一把揪在了背上。
平民百姓看热闹,世族却在惊叹之余,看出了其中门道。
洗兵雨,那是九方家直属家臣,方家传承的剑技,这个方伏藏瞧着不起眼,一出手却以一己之力对阵钟离氏十数人,实力如此不俗——
“原来是方家人,九方家竟亲自给即墨瑰培养了个得力干将?”
闻人氏的公子嘀咕了一句。
九方少庚被这些看笑话的眼神看得心烦。
一个方伏藏算什么,这些蠢货,还不知道他们九方家已经拥有了一只天下第一的傀将。
只要能彻底驯服那只天甲三十一,即便是大宗师也照杀不误。
九方少庚擡手复上右眼。
以他为圆心,炁流四面八方延展,一路铺向擎云台的方向。
曜变天目·三之式·天地领域
列坐席间的世族尽皆变色。
九方家怎么也要凑这个热闹?
钟离灵沼毫无温度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道:
“即墨氏没脸没皮,当众撕毁与我钟离氏的约定,九方家一向以仁义忠孝自诩,今日也要撕掉这副披在身上的画皮,来跟我们撕同一块肉了?”
仁义忠孝?
九方少庚听了这四个字,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们这个家,跟这四个字真是没半点沾边的地方。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
少年右眼深蓝如苍穹,将整片擎云台尽收眼底。
今日除夕,台下来看热闹的平民百姓足有万人,其中果然藏了不少修者。
即墨瑰在仙都玉京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应该是钟离氏的后手……
那即墨瑰还怎么抢?
若是没有他们九方家相助,这不是必输无疑吗?
九方少庚语调散漫:
“我只是想来劝架而已,这里是灵雍学宫,姬彧先生还在旁边呢,这就要对入学试炼选拔出的新学子喊打喊杀,懂不懂尊师重道?”
手持羽扇的白衣名士笑意微妙。
“少庚,要是你没有因为季先生在冬试时少算了你三分,就将季先生蒙头揍了一顿,这话听着会更可信一些。”
九方少庚毫不在意地恶劣一笑。
只要不在学期内,只要不是以学子身份交手,灵雍不会掺和到世族纷争之中。
“即墨瑰。”
他忽而转向琉玉,问:
“你不可能只带了方伏藏一个人吧?钟离氏在底下藏了至少五百修者,现在还压着没动,要等方伏藏体力耗尽再收拾你们,你还有什么后招?”
擎云台底下的百姓原本还在为灵雍学宫建宫以来,第一个以庶人之身登顶的月娘欢呼。
此刻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渐渐开始有了骚动。
琉玉从这里往下看去,只觉得人如蝼蚁,根本分不出其中哪些是寻常百姓,哪些是钟离氏的修者。
观席上的波诡云谲,在这些百姓看来恐怕就如一场场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天灾,谁胜谁败对他们来说恐怕都没有区别,无非是天灾大小的区别。
“我的后招还不明显吗?”
琉玉回头扫了他一眼。
那样无甚亮点的一张脸在她自信镇定的眸光中,也会变得熠熠生辉。
“你以为,我是和谁一起来的?”
九方少庚被她那一眼看得怔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看向坐在她身旁的玄衣妖鬼。
斜坐在圈椅内的玄衣妖鬼从始至终未动半分。
但琉玉说完这话,玉京城内的十二个仙家世族都顿时警戒了起来。
“难怪慷慨解囊支援粮草,原来就是为了今日借九幽的势!”
“好歹也是世族之女,不仅与九幽妖鬼狼狈为奸,还撕毁盟约,不守信用,简直有术无道!”
琉玉看着各个世族嫉恶如仇的模样,心里觉得好笑。
对仙家世族来说,杀人屠城不算大事,但不遵盟约却是个相当严重的罪名。
“如果我是你,我可笑不出来。”
钟离灵沼淡淡出声:
“强龙难压地头蛇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吗?这里是玉京,是世族的地盘——”
“说得有理。”琉玉看着已经远处露出颓势的方伏藏,“不过眼下我们是在灵雍,论地头蛇,也该是姬彧先生才对。”
白衣翩跹的名士身后肃然立着一众学宫教习,人数不多,却都在八境,皆是灵雍精锐。
姬彧浅笑道:
“灵雍从无立场,小姑娘,你恐怕找错人了。”
“能在乱世屹立不倒,灵雍或许没有立场,但一定有信念。”
低低的笑声在姬彧的胸腔内震荡,并非是讥笑,而是长辈欣赏小辈的慈爱笑容。
姬彧道:“信念在乱世可不值钱。”
琉玉定定与他对望片刻,粲然一笑:
“手无寸铁之人,无论是信念还是善良,都不值钱,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但还好,我手里的剑应该还挺锋利的。”
她从芥子袋内取出一叠厚厚的纸张,回过身来,迎上惊疑不定的诸多视线。
“此为《仙农全书》除仙谷卷外的拓本,以及申屠氏独门兵道术的拓本。”
观席中一阵哗然,九方与钟离两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陡然变色。
果然。
下一刻,站在栏杆旁的少女松开了手,强风席卷,纸片瞬间如白鹤纷飞,盘旋在灵雍学宫的上空。
望着这些纷飞纸片,一直淡然从容的白衣名士,此刻情绪才终于有了几分波澜。
离得近些的九方少庚抓了一把,快速扫了几眼后猛然沉下脸:
“你来真的?”
虽然之前在龙兑城,即墨氏已经公开过一次,但那次宴席才多少人?
这可是灵雍入学试炼。
底下上万百姓,仙都玉京十二家世族汇聚于此。
“今日即墨氏将这两家秘术捐于灵雍学宫,学宫内的所有学子皆可观阅,来日,即墨氏再得《仙工开物》,同样赠予灵雍学宫,供天下修者修习。”
又是随手一洒,雪白纸页纷纷扬扬落在无数百姓头上,倚着栏杆的少女回过头,笑盈盈对眼前世族道:
“即墨氏不遵盟约,但你们不必与即墨氏联盟——只要不和即墨氏的敌人站在一边,你们就能得到更多。”
钟离灵沼看着眼前少女的笑容,忽而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也是在擎云台上,那一年,阴山琉玉击败她夺下了灵雍仙道大会的魁首。
——放心吧,就算你输给我也不用给我当跟班,你追求的东西,我可没兴趣。
钟离灵沼知道她没兴趣。
但自己倾注所有心血都得不到的东西,无心插柳的她却能轻轻松松地得到,无论是学宫众人的喜爱,还是灵雍四试的第一,都是如此。
钟离灵沼扫过观席内的众世族。
赤水家主避开她的视线,对下属淡声下令:
“愣着做什么,还不带人去抢秘术?”
夏侯家的长老也道:“早闻申屠氏兵道术大名,几位公子还不快去,什么时候搜罗齐全了什么时候回来。”
其他世族如梦初醒,有样学样地纷纷派出手下,观席顿时空荡几分。
九方少庚眸色深沉地凝视着琉玉的身影,少女随手挥洒着他人垂涎三尺的秘术,像天真矜贵的大小姐随手丢出一把鱼食,看鱼群蜂拥,眉梢噙笑。
“即墨瑰,你可真是歹毒。”
琉玉回过头来,刚要开口,就听他道:
“但我好像还挺喜欢你这么歹毒的样子。”
九方彰华投来一个淡漠的眼神,旁边的钟离灵沼冰冷视线快要化作利刃,若非教养不允许,她只怕都想翻个白眼。
旁人的看法对九方少庚而言从不重要。
他周身炁流缠绕,湛蓝色的瞳仁冰冷如死物,此刻只盯着琉玉的方向道:
“今日钟离氏必定会倾尽全族之力夺回燕月娘,你与妖鬼墨麟联手,就是阴山琉玉那个下场,与我联手——你可以是未来九方家家主的妻子。”
身后擎云台传来方伏藏重重坠地的声音。
尘土中,忍无可忍的方伏藏道:
“说真的,你们真的不打算搭把手吗?真的要在这种时候谈这种事?你们认真的吗?”
墨麟极缓慢地转过头,对他道:
“再扛一会儿。”
九方少庚嗤笑。
今日即墨瑰不肯与九方家联手,那他就只能先协助钟离家灭掉他们,再将燕月娘这把能够操控天甲三十一的钥匙夺回去。
扛?
方伏藏能扛多……
唰——!!
在座世族中几乎没有几人反应过来,只见一瞥紫黑色的影子倏然掠过,九方少庚周身的炁盾竟脆如纸张,瞬间击穿,整个人侧翻砸向一旁红柱。
木柱残渣飞溅,地面轰隆巨响。
回过神来的九方少庚已经撞进一个巨大深坑中,耳鸣令他短暂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看到二层观席上那道面无表情的玄衣身影……以及他背后的十六根触肢。
这个感觉似乎有些熟悉。
头疼欲裂中,九方少庚好一会儿才回忆起熟悉感的来源。
太平城,相里氏府邸。
当时在即墨瑰身边的那个妖鬼,虽然从始至终只露出一根触肢,但这种沉重的力度,砸在身上几乎五脏六腑都要被碾碎的感觉……
绝不会错。
他就是之前那个一直跟在即墨瑰身边的妖鬼。
但这并不是最令九方少庚震惊的事。
如果从那时他们就已经联手,那他们之间的联盟绝对比任何世族所料想得都要更加紧密,藏得也更深。
水面之下还有什么?
从即墨瑰这个名字出现在世人面前,到今日她出现在仙都玉京,和妖鬼墨麟一同堂而皇之地站在天下世族面前。
短短两息时间,九方少庚将所有事从头到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一个没落寒门之女,一个已有妻子的妖鬼之主。
血亲尚且会被挑拨,夫妻反目成仇也并不罕见,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却能建立如此紧密的关系,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契机。
契机——
九方少庚和九方彰华的脑子里同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死了吗?”
二层观席上的琉玉垫着脚张望。
墨麟冷冷俯视深坑中的黑点:
“九方家世代传承的势替他挡了一命,死不了,但应该也爬不起来了。”
琉玉啧了一声:“真可惜。”
“不用可惜,”墨麟擡脚踏出半步,掌中的幽绿鬼火无风而扑簌跳动,“再补一击就……”
他眉心一动,迅速回身迎上一柄玉剑。
温润剑气几乎逼至他眉心。
却并不是因为九方彰华够强,而是因为他的剑技与琉玉同出一脉,太过相似,导致他几乎没有任何防备。
九方彰华明显感觉到对方杀意暴涨。
他立刻沉声喝道:
“妙仪!”
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下方深坑中的九方妙仪双手相击,十指结印。
眉目稚气的少女深吸一口气,发出了一种清灵不似人族的空鸣声:
“天宪·七之式·龙吟虎啸——定。”
手握王爵,口含天宪。
大宗师以下,无论是何境界,皆言出法随,一语成谶。
墨麟只在琉玉的咒禁之术上感受过这样的压迫感,但琉玉的咒禁之术无法跨越境界,更别提对一个只差半步就要迈入大宗师的九境巅峰生效。
他感受着自己骤然僵硬的四肢。
这个人可以。
尽管似乎只是简单的单字命令,但她的确以七境之力,让一个九境巅峰短暂的失去了反抗能力。
眉间玉剑又进半寸,刺出一丝血痕。
但那双幽静绿眸不仅没有半分惧意,昳丽眼尾甚至缓慢上扬,生出一种森然妖异的美丽。
九方彰华意识到什么,但只在顷刻间,那道身影就已扑了上来。
“咒禁·十二经之海。”
“铄石流金——剑来。”
“天之道·第四重·草木皆兵。”
玉剑轰然碎烈。
隔着细盐般的玉屑,九方彰华愕然望着那双明亮如淬火的眼眸。
手握石剑的少女有一张并不出众的面庞,所修习的术式与风雅贵气丝毫扯不上关系。
但那双眼。
那双如出鞘利剑般清冽锐利的眼,和当年那个挡在自己身前救下自己的少女——
一模一样。
细碎璀璨的玉屑被血雾吞没。
被死士推出去的九方彰华狼狈地撞翻了数十个案几,月白衣袍上沾满了酒液与食物碎屑,他从炁流带来的天旋地转中回过神来时,搅紧的五脏六腑一阵撕裂剧痛,口中血如泉涌。
视野有些模糊。
九方彰华缓缓擡眸,越过挡在他身前的二十多名死士,他看到那少女甩了甩石剑上的血水,正歪着头仔细查看那妖鬼额头的伤痕。
……他故意的。
冒着只差分毫就被人劈开头颅的风险,就是为了此刻能得她嘘寒问暖的关心。
这是什么疯子?
“真的很痛吗?”琉玉垫着脚细看了好一会儿,“我怎么觉得都快愈合了啊?”
“……”
墨麟头一次讨厌起妖鬼过于迅速的愈合能力。
“表面而已,”他认真地撒谎,“可能骨头裂了,骨头不会好那么快。”
琉玉信了一半,方才从她的角度来看,要是她晚半步,晚那么一点点,墨麟就真的要被九方彰华和九方妙仪合力劈成两半了。
她又扫了九方彰华的方向一眼。
可惜她现在没空管九方家的人。
因为就在九方少庚被抽下去之时,钟离氏的人就已经趁机发动,要一鼓作气地抢下月娘,离开灵雍学宫。
“山魈他们应该能抗住,我们带走月娘不是问题。”
墨麟看着那边已经在给失血的月娘疗伤白萍汀,回头对琉玉道:
“不过最关键的问题不是这个,你明白吧?”
琉玉点点头。
关键在于他们要掩去所有踪迹,从灵雍学宫凭空消失。
否则,就算今日能带月娘离开,后续钟离氏也会用绵绵不绝的追杀来烦死他们。
“姬彧先生?”
琉玉望着那位不动声色的白衣名士眨眨眼。
“您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姬彧微笑:“炼天地万物之炁的术式用得还不错,可以说是有点太不错了,不像你这个境界能悟出来的,第四重就如此厉害,第五重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不可以。”
因为她只悟出了四重,而且姬彧先生看起来不打算帮他们,她有点不高兴。
观席这边余下的就只有打算袖手旁观的世族,琉玉也就不再拖泥带水,与墨麟一道去支援方伏藏。
“月娘情况如何?”
琉玉落地时,方伏藏已重新将月娘背了起来。
白萍汀道:“她的术式对她体内血液耗损极大,而且身有旧伤,应该是初入钟离氏时受法家修者拷问,再加上体内还有一些毒素,世族对死士用的那种最常见的毒……”
“直接告诉我结果就行。”琉玉盯着白萍汀道。
“蛊毒被鬼女解了,旧伤要慢慢养,喂她服下了华莲小姐的药,性命无虞。”
琉玉仔细看了看,果然发现月娘脸色好转许多,趴在方伏藏背上甚至睡得开始流口水,将方伏藏所教导的“下班不谈上班事”贯彻得非常好。
她倒真是下班了。
他们还不知道要如何出去呢。
方伏藏看着不远处那片相当令人安心的无量鬼火,正要松口气时,忽而见那名素衣白裳的身影掷出剑鞭,刺向的却不是揽诸,而是他身后的一个平民。
“用百姓牵制他们。”
钟离灵沼观察力极其敏锐,见这些妖鬼有意识地避开人群战斗,立刻意识到什么,眸色冷冽地下令:
“全都散开,趁他们救人时反攻。”
钟离氏修者齐声称是,迅速朝下方人群散开。
揽诸瞳孔骤缩:“他大爷的!这女的是人还是天外邪魔啊!什么东西!”
话虽如此,但山魈、鬼女与揽诸三人还是立刻转攻为守,纷纷潜入人群中救人。
救人哪里有杀人容易?
不过几个来回,山魈脸颊冒起血珠——这一剑是奔着他脖颈去的。
钟离灵沼眼眸如刀,紧盯着琉玉的身影,像是想要剥开她的皮囊,看清她皮囊下真正的身份。
是她吗?
能三言两语就令玉京众多世族袖手旁观,能拿尚未到手的《仙工开物》去撬动姬彧先生这块难啃的骨头。
还能让坐拥九幽,实力强大的妖鬼墨麟听命于她——
能让这些不可能之事变为可能的人,天底下只有一个。
琉玉看着眼前乱成一片的擎云台,脑子飞速转动。
墨麟不能在此地肆无忌惮使用无量鬼火,很容易波及无辜百姓,但钟离氏为了不让《仙工开物》外泄已经不择手段,颇有种今日不杀光他们就屠尽在场百姓的架势。
只靠他们不行。
太被动了。
琉玉倏然望向姬彧的方向,刚要开口,忽闻一阵马蹄踏地声如雷霆震动,由远极近而来。
琉玉的心瞬间吊了起来。
该不会是钟离氏的援军……
“阴山氏檀文和,奉主君阴山泽南宫镜之命,助百姓撤离灵雍学宫骚乱!拦路者杀无赦!”
阴山氏!
阴山氏的人怎么会来!他们怎么进来的!?
方伏藏等人看向琉玉,而琉玉也是一脸茫然。
她是想过向家中求助的,不过这个求助的消息还未发出去,怎么他们家的部曲就已经这么快到了?
钟离嶷蓦然瞪大双眼,怒视姬彧道:
“——姬彧!我等给你灵雍学宫几分薄面,没让钟离氏部曲强闯灵雍学宫,你竟放阴山氏的部曲进灵雍!?”
姬彧抖了抖袖子,合拢双手,朝远处的钟离嶷道:
“你说什么?老人家年纪大了,听不太清——”
“阴山氏的部曲乃是为救寻常百姓而来,不参与世族之争,彧放他们入学宫,并不违背学宫规矩。”
钟离嶷目眦欲裂:“狗贼!深藏至此,原来你与阴山氏是一伙的!”
楼阁清风拂过,洁白如雪的羽扇在风中飘动。
姬彧噙着浅笑回过头,问在座的世族家主:
“诸位觉得,阴山氏部曲为救百姓而来,灵雍学宫放他们入内,是否违规?”
家主族老们面面相觑。
“……违吗?”
“不违吧。”
“一切都是为了救百姓于水火,岂有违规之理?”
“分明是钟离氏倒行逆施,残害百姓,涂炭生灵,灵雍学宫这才不得已而为之嘛。”
“世族相争,百姓何辜?姬彧先生大义。”
看着这些世族家主们纷纷达成共识,姬彧但笑不语。
人心啊……
“郎主!”
亲卫左支右绌之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回过头来见钟离嶷右手关节赫然钉着几根极粗的银针。
“我无事,”钟离嶷脸色阴沉地拔掉白萍汀刺入她骨髓的银针,忍着痛道,“传讯,召钟离氏部曲,今日无论如何——”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拔出银针之时,手臂上的伤口并没有被炁流封住,鲜血缓慢而持续地倾泻而出。
“五运六气,生克制化——八之式·不愈。”
白萍汀柔声道出自己的术式。
“抱歉,我虽然是个医师,但最大的本领却是令人伤口不愈,血尽而死,这位郎主,除非断臂,否则你这道伤口不论使用什么灵丹妙药,都不会好了。”
一旁钟离灵沼闻言面色霎时惨白。
“我杀了你——”
“灵沼!休要恋战!”钟离嶷当机立断,“阴山氏的部曲来了,僵持下去钟离氏精锐必将全灭,走!”
那个檀文和率领的檀氏部曲,是阴山氏最精锐的一支铁骑。
就算他们此刻只杀对百姓下手的修者,并不管即墨瑰那边的事,但他们站在那里,就已经阻断了钟离氏调动部曲进行第二次进攻的可能性。
燕月娘注定抢不回来,久战无益。
更重要的是——
他还不想死。
他们已经折损了大部分精锐,再耗下去,真要连逃跑的余力都没有了。
钟离嶷在钟离氏的地位并不亚于家主,他一声令下,钟离氏所剩无几的残部撤回。
在后方断后的钟离昆并指掐诀,召来无数灵宝结阵:
“夺天工·九之式·万象法门。”
金光法器如箭矢纷然坠下,斧钺刀枪密集似雨,皆裹挟着属于九境修者的炁流朝底下百姓袭来。
断后的招数,几乎用尽了钟离昆毕生绝学。
檀文和望着上空密密麻麻的金光法器,浑身肌肉紧绷,立刻就要号令全军结阵护住这尚未来得及逃离的数千百姓。
——轰然一阵鬼火,将整片天地映成无尽莹绿。
底下慌忙四窜的百姓有人已经无力擡头看清此刻场景,但也有人在混乱中回头朝苍穹望去一眼。
丑陋的,扭曲的,遍布鳞片与骨刺的可怕触肢。
英俊的面庞被妖纹爬满,看不清他冷淡平和的眉目,只能看到一张妖异狰狞的侧脸,和他掌中鬼火出现在小孩子的视野中,就好像大人口中能令小儿止哭的恶鬼。
但恶鬼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被父母背在身后的小男孩指着上空正在被鬼火融化的法器,哇了一声。
铁水一滴滴从苍穹坠落,被天地间疯狂盘旋的炁流风暴搅乱,竟在这一瞬化作了白日焰火,危险而又绚烂。
好漂亮。
这是妖鬼放的烟花吗?
“……长兄……杀了他……”
从深坑里终于爬起来的九方少庚被妹妹搀扶着,身上已几乎使不出一丝炁流。
他咬着后槽牙道:
“接下钟离昆这一招必定会耗费他大量体力,杀了他,现在就是机会……”
“杀不了。”
九方彰华没有情绪的声音令妙仪有些意外。
长兄情绪似乎有些不太对。
“为什么!”九方少庚暴怒,“他差点杀了我!就差点我就死了!长兄!杀了他!否则我绝对不会原谅……”
“你的眼睛是瞎了吗?”
九方彰华缓缓转头,看向不远处站在擎云台下方的少女。
淡若云雾的眸子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是长久的,凝望着那个方向,像是雾里看花,想要看清,却又不敢细看地收回了视线。
“在杀了妖鬼墨麟之前,你会先被她杀掉。”
九方少庚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浑身血污的九方彰华转身随人流而出。
死士护卫着九方家的人离开,九方彰华走过长阶,途径金缕玉的花圃时,他瞥了一眼。
“你要走?长兄要去何处!事情还没结束,你要去做什么!”
“今日除夕。”
唇色淡如白纸的九方彰华又恢复了往常温润清淡的嗓音,他朝外走去。
“每年除夕不论再忙,都要先去拜见师父,今年岂能例外?”
除了师父,他还想见见另一个人。
前提是,她此刻还在府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