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九方少庚从剧痛中恢复神智时,恍惚以为自己已经深处地狱。
若不是地狱,他怎会置身于这样山崩地裂的滔天炽火中。
“……他怎么……这怎么可能……”
满面污血的他被妙仪勉强扶坐起来,他看着头顶势均力敌的对手,瞳仁微微颤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一次见到这只傀将时,九方少庚亲眼看到钟离老太太已经修好了这只傀将。
听命调动时,他掀起的强横炁浪只有大宗师才能拥有,而周身散发的黑色异火则更加诡谲奇异,与妖鬼墨麟的无量鬼火有相似之处,但却比无量鬼火更加强大。
——天地生机,凡它沾染之物,都将尽归灰烬。
九方少庚一直认定,这两人若是对上,妖鬼墨麟必将毫无还手之力。
可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为何这二者对峙,一时间竟难分高下,那本该瞬间扑灭无量鬼火的黑色异火,竟然并没有完全发挥出那日在演武场上见识到的力量,就像是——
像是被克制。
妖鬼墨麟与傀将,为何会彼此相克?
一块写着潦草字迹的纸板被递到了九方少庚面前:
【投降吧二哥,我们投降吧!】
他猛地扭头看向眼眶盈泪的妙仪,她的身躯不住颤抖,本性与立场不断撕扯着她,那根紧绷的弦在方才墨麟替他们挡住傀将的黑火时彻底崩断。
【这傀将刚刚的攻击不是冲墨麟一个人来的!它是想将我们和阴山氏和九幽妖鬼通通杀光!大哥至今未能拿到牵机傀杖,说明父亲对我们早有提防!】
【我去求琉玉,只要我们现在放弃,现在投降,阴山氏不会赶尽杀绝,我们与阴山氏此刻联手一起对付傀将,方有一线生机】
九方少庚背后被火燎伤的疤痕痛得他额头大颗汗水滴落,然而他却根本无暇顾及。
“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争霸天下,胜则万人之上,败则尸骨无存,妙仪,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吗!?”
炁流卷起的狂风吹乱妙仪的乌发。
生于世族,她当然明白这样的道理。
只是到了此时此刻,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为何而战。
什么神州帝主,什么天下一统,她根本从不关心从不在意!
如果争权夺势能让她与兄长平安团圆,哪怕拼上这条命,哪怕与昔日好友反目,她也绝不退却。
但若是为了权势地位,反过来要她将兄长置于险境,她宁可不做什么世族贵女,也绝不为了那些浮名浮利而放弃兄长!
冷汗津津的九方少庚正欲起身,重振旗鼓,却不料一个从没提防过的身影祭出捆仙绳,瞬间将他五花大绑。
“妙仪!”
他身负重伤,一时挣扎不开,难以置信地看向神色凛然的妙仪。
“琉玉——”
远处的金裳少女回过头来。
妙仪自修行天宪术式后,从未有过如此放声大喊的时候,此刻她声音沙哑,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吐出一口胸中郁气。
“若我做九方氏家主,率阖族归顺于阴山氏和九幽,你可否……可否放我大哥和二哥一条生路?”
断壁残垣中,九方氏一片哗然。
正与九方氏修者交战的山魈闻声回头,他身旁的揽诸嗤了一声。
“这九方氏的人也真是灵活,自己占上风时对我们喊打喊杀,眼看这傀将要连他们一块杀,又让和尊后交好的三小姐站出来求和,真是好事都让他们家占尽了,尊后可千万不能……”
“好。”
琉玉手握玉剑,眉目沉沉。
“我答应你。”
“三小姐不可!”九方氏顿时有人提出抗议,“这只是阴山琉玉的权宜之计而已,什么生路,若是软禁一生这算什么生路……”
琉玉才不是这种人!
她与她或许立场相悖,但这等生死关头,琉玉若有什么附加条件绝不会藏着掖着,她既然答应得如此干脆,就绝不会耍什么心机!
妙仪的心底终于生出几分欣喜。
只要她掌控九方氏,她就不必与琉玉为敌,也不必让九方氏的修者枉死,二哥的性命也能得以保全,不会死在这场混战中。
只要她……
迈出半步的少女脚步一顿。
她眉头紧蹙,擡手抚上自己的喉咙,眼中缓缓露出惊恐神色。
“天宪·七之式·龙吟虎啸——归一!”
这不是她想说的话,她的声带自己发出了声音!
妙仪的术式荡开强劲炁流,击穿了熊熊燃烧的无量鬼火,倏然笼罩在半空中那道乌发玄衣的身影上,原本汹涌释出的无量鬼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归零,在傀将的攻击之下重重坠落在地!
琉玉几乎心脏停跳,立刻就要冲到他身边,却听墨麟大喝一声:
“别过来!”
这傀将的黑色异火唯有他可抵挡,其余任何人,就算在场的是大宗师,这傀将的黑色异火稍费些功夫也能冲开对方的炁盾。
墨麟呕出大口鲜血,缓缓看向脸色苍白的妙仪,沉声道:
“……她被人操控了。”
妙仪也立刻急写:【我的声音不受我的控制了!】
琉玉瞳孔骤缩。
若真如妙仪所言,她的天宪术式是九方潜从先祖身上剥离下来的,那么九方潜有办法操控妙仪也不是没可能。
“跑!妙仪!跑得越远越好!”
她厉声道。
妙仪也反应过来,九方潜能控制她的声带,却无法控制她的思维和行动,她只要跑远一些,就不会再受九方潜所控助纣为虐。
然而刚飞身跃出数丈,她忽而浑身僵硬,如被射中的鸟雀落地。
琉玉看向瞳色变蓝的九方少庚。
曜变天目,血控术。
不只是妙仪,就连九方少庚也受九方潜所控。
与琉玉四目相对之际,九方少庚也意识到了这件事,心底一片骇然缓缓扩散来开。
“都散开!让阴山琉玉过来,长兄已经去了九方潜的暗室,只要九方潜肉身一死,无论是术式还是傀将必定都会失效,我告诉你暗室的位置,你可派人——”
“他不在你知道的暗室。”
妖鬼开道,琉玉穿过九方氏修者的重围,一把揪住被捆仙绳缚住的少年。
眼下半寸的伤痕淌着血,从她脸颊划过,像是一滴血泪。
“我的人或许知道九方潜真正的藏身之处,但需要你长兄的配合,现在,立刻给你长兄传讯,妙仪被九方潜所控,我和她的约定不能生效,如若你长兄不肯配合,我一定,一定会将你五马分尸。”-
地下暗道内,幕僚望着那边正努力破开玄铁门机关的小姑娘,耳畔是机关炁阵中飞驰而过的箭矢破空声,他们的死士在不断倒下。
九方彰华低头握紧了掌中玉简。
少庚……妙仪……
“长公子!救不得啊!”
幕僚恨铁不成钢地低语:
“成大事者必当有所舍弃,昔日天外邪魔肆虐大晁追杀天下大能,九方氏阖族逃亡之际,您父亲不也舍弃了发妻,才为九方氏全族争取了一线生机吗?”
“是啊,”另一名幕僚也劝道,“现在正是削弱阴山氏和九幽妖鬼最佳的时机,我等在此保存力量,待家主操纵傀将平定眼前危机之后,再进去除掉家主也不迟,长公子,再等等,莫要上了阴山氏这些贼人的当啊!”
周遭炁箭密集,方伏藏不得不护着慕苍水与九方氏的人待在同一个包围圈内。
听见幕僚们所说的话,慕苍水的视线在九方彰华的脸上逡巡。
“真像啊。”
玉容冰冷的青年缓缓擡起头。
“你真是与你父亲最像的一个孩子,他对你如此不喜,除了你无法修行九方家兵道术外,恐怕也有这个原因吧。”
因为知晓自己的阴暗卑鄙,所以在自己的儿子身上见到这层影子后,才会忌惮,才会排斥。
九方彰华眼皮跳了跳,瞳仁乌沉。
“你到底是什么人?”
慕苍水的目光落在厚重的玄铁门上,轻声道:
“只是一个为了复仇而茍活至今的失败者而已。”
门锁机关发出一声清脆咔哒声。
月娘在阴山氏修者的保护下后退两步,昂头看着玄铁门上展开繁复的金色纹路,每一道纹路都是印刻上去的凹槽,而纹路汇聚的中央,是一块小小的取血石。
唯有九方潜的血能够开启这道门。
——不过这取血石倒也不能做到如此精准,所以,与九方潜相近的血亲理论上也能开启玄铁门。
方伏藏抽刀出鞘,沉眉而视:
“长公子是自己去,还是想让我们请你过去?”
幕僚怒声道:“方氏叛徒,岂敢威胁本宗嫡系的长公子!”
他们这边有八名八境修者,真硬碰硬,阴山氏的这些人未必就是对手!
不知是不是在琉玉身边待久了,从前方伏藏听这话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如今再听,却只觉得刺耳无比。
“长公子,”方伏藏五指紧扣刀柄,微微弓起的身躯蓄势待发,“你的答案呢?”
思绪如一场狂乱的风暴。
幕僚和慕苍水的话语在他脑海中纠缠撕扯,最终压过这些声音的,是琉玉字字锥心的剖析。
——你口中的自己,是你幻想出来的自己,你知道真正做到这些事的人是谁吗?
——一个你瞧不起的妖鬼,却你是真正想成为的样子,九方彰华,你活得就像个笑话。
胸口气息再度紊乱,九方彰华阖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让开。”
“长公子!”
“都给我让开!”
玉剑划破掌心,血液融于取血石时,他似乎仍然能听到琉玉和慕苍水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
他不会放弃少庚和妙仪。
他和九方潜绝不一样。
月娘擦了擦脸上的汗,惊喜道:“开了!这门开了!”
“退后些,”方伏藏拽了一把月娘,“这里面不知还有多少机关,别高兴得太早。”
“没有了。”
慕苍水的身影越过众人,脚步沉稳地迈向玄铁门后的内室。
“坚硬的外壳是为了保护脆弱的内部,放出意念游丝操控傀将,又要同时控制少庚和妙仪二人,再强大的人也不可能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护好肉身本体。”
“所以,你不会让自己的肉身存放在一个有重重机关的环境下,否则地面动静太大,牵动机关失控,岂不是自己杀了自己?”
慕苍水在那道黑影面前跪坐,端起案几上余温仍在的茶盏嗅了嗅。
“我说得对吗……九方潜。”
暗室只有一盏微弱烛光,空气浑浊的地下暗室屏蔽了地面上的一切声响,沉闷压抑的死气充盈其中,仿佛一个暗无天日的棺椁。
黑影略动了动眼珠。
微弱的烛火让九方潜无法将来者的容貌看得太清,但他的眼神如暗夜中的鹰隼,急不可待地想要在昏暗光线中看清此人真容。
不该有人能知晓这处地底暗室。
护卫的修者在最外围,通往此处的暗道尽是杀机四伏的机关,沉重厚实的玄铁门更是只有他和血亲才能开启,想要满足这些条件抵达这里,本该是绝无可能之事。
“你……是谁……”
九方潜放出了太多的意念游丝,地上的傀将在他操控下所向披靡,但藏于此处的肉身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仅一动不能动,甚至只能发出含糊的字眼。
他脖颈青筋暴起,五指叩着桌案,双目圆睁:
“慕容沧!是你吗!”
能找到这里,能清楚的知晓九方氏府邸机密的人,除了当初在九方氏和钟离氏之间牵线,亲自督建了此处宅邸的慕容沧以外,世间再无第二人有此本领!
慕容沧垂眸点燃另外两枝烛台,昏黄灯火映亮她刻满风霜皱纹的容颜,她道:
“本以为我容颜不再,而你却还风华正盛,见了面难免让人觉得心烦,没想到真正再见时,你也是一副失败者的狼狈模样,倒叫人欣慰不少。”
寂静暗室隐约传来地面上的微微震颤。
动静能传到此处,上面的战况想必激烈得难以想象。
“看来没有与你叙旧的时间了。”
九方潜无法接受,不敢相信。
他颤动的瞳仁紧锁在眼前之人的面庞上,面目全非的沧桑容颜上唯有那双眼澄明如初,与九方潜当年大婚之夜揭开盖头时见到的那双眼一模一样。
大晁长公主慕容沧。
当今帝主的姑母,曾于百年前下嫁于九方氏长公子九方潜,却在魔祸中为救九方氏族人而主动献祭于天外邪魔。
九方氏一族感念其大恩,将她的牌位放在九方氏宗祠,与历代家主同受香火,九方潜更是此后百年不娶正妻,所纳三名姬妾,只为生出下一代九方氏继承人。
从生到死,九方潜法理上的妻子只有慕容沧一人。
短短两息的对视间,这一生跌宕不平从慕容沧的眼底流淌而过。
照夜元年后,献祭邪魔的女子重得自由,世族称妖鬼为余孽,斩尽杀绝,对这些女子暗中也同样痛下杀手,企图抹除这段耻辱的历史。
慕容沧易容改姓,逃出生天,翻过万水千山,想要寻求这个在世人眼中对她一片情深的夫君的帮助。
却不想在她抵达之前,就有人冒认了她的身份,想浑水摸鱼得到九方氏的庇护。
九方潜亲手杀了她。
面目全非的慕容沧躲在暗处,看他亲自整理尸首的遗容,亲自送她下葬。
九方潜哪里知道棺椁中的红颜枯骨并非他的妻子,他真正的妻子为了求生,服药令自己的容貌苍老如八旬老者,才能来到他的身边。
——生为九方氏之耻,死为九方氏之荣耀,卿卿若是有恨,来生再来寻我报仇吧。
一个曾经替邪魔孕育后代的女子,存在于九方氏一日,就像是在向世人宣告当初九方氏献妻求生的过往,阖族上下岂能容她?
有许多从邪魔手中生还的女子,便是在这样的压力之下绝望自裁。
但慕容沧不会。
什么耻辱,什么颜面,活生生的人岂能被世俗的眼光杀死!
曾为邪魔所俘的过往改变不了她是谁,她替邪魔孕育过妖鬼也不能证明她低人一等,活该去死!
她偏要活下来!
她等不了来生,今生今世,便要让她百年来的怒火与仇恨化作最锋利的一刀,了结她与九方潜的宿仇!
案几被掀翻,茶水泼撒一地,曾经少年夫妻,今朝刀剑相向。
寒光一线的匕首倒映出濒死之人愤怒惊惧的目光,慕容沧平静如水的面庞上难得一现汹涌波澜。
她道:
“若是有恨,来生可向我寻仇——九方潜,这句话,这一刀,我还给你。”
九方潜目眦欲裂。
他藏于九方氏府邸,不惜自困百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待他除尽所有对他造成威胁的敌人之后,能够登临帝台,掌天下生杀大权,再无人能够如当初的天外邪魔那样能随意碾杀他如碾死一只蚂蚁。
他可以死于强者角斗,可以死于皇图霸业。
但怎能死在这个阴暗地底,死在不见天日的暗室,死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手中!
他离大业将成,重见天日只差一步!
注入傀杖的意念游丝猛然收束,九方潜想要让身体重新动起来。
但意念游丝岂是说放就放,说收就收之物,任凭他用尽浑身解数,当初耗费数个时辰才成功融入傀杖的意念游丝仍然只能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收束。慢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匕首靠近。
平日弹指就能击杀的孱弱女子,此刻却让九方潜像个浑身瘫痪的糟老头一般,哪怕她的每一个动作在他眼中都慢得不堪一击,他也只能看着这个本该早已死去的发妻一点点扼住他的性命。
慕!容!沧!!!
他的所有筹谋,所有野心,竟会毁在她的手中!!
匕首刺入九方潜胸膛的一瞬。
九方彰华与方伏藏同时而动,欲夺他紧握在手中的牵机傀杖。
慕容沧却觉察到什么,猛然回头对方伏藏和月娘道:
“跑!”
牵机傀杖从半空中掷来。
慕容沧并无修为,但这一掷用尽她浑身力量。
月娘放出血网从九方彰华手边千钧一发夺下,还想将慕容沧一并救下来。
然而身后却传来方伏藏毫不迟疑地一道抓力,阴山氏还有九方氏的修者几乎在同一时间掉头挤出狭小甬道。
即便如此,当身后响起巨大爆炸声之时,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被身后九境修者自爆炁核的冲击瞬时重伤!
空气重新流通,被冲上地面的方伏藏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呕出一口鲜血。
月娘从他怀里探出头来,疯狂捶打方伏藏的肩大喊:
“傀杖!傀杖被九方彰华夺走了!!”
半晌没等到回应,月娘扭头一看,方伏藏已经闭上了眼。
还好,还有一口气。
……可慕婆婆还没出来。
月娘慌忙扒拉着碎石,直到碎石划破手指才意识到:
连方伏藏一个八境修者都在方才的自爆中重伤,身为凡人的慕婆婆怎么可能有生还的可能?
她死了。
月娘怔愣了好一会儿,又下意识地看向晕厥的方伏藏。
片刻的呆滞后,月娘立刻从废墟中爬起来,她回头,立刻确认余下生还的阴山氏修者。
“你们留在这里保护师父,我去抓九方彰华!”
绝不能让他夺走牵机傀杖。
这是小姐的命令。
硝烟在夜色中漂浮,零星可见逃难的家仆,九方彰华与他们擦肩而过,跌跌撞撞向仍在激战中的方向蹒跚走去。
仿佛看到了今日人间大劫,天上竟悬着一轮诡谲红月。
耳边残留着爆炸时的剧痛和嗡鸣,鲜血顺着耳垂滴落在他褴褛衣衫上,玉剑已碎,他握着一只剑簪,想要凝出一把新剑,但受到重击的炁海却一时无法顺畅运转。
傀杖在他手中,只要他将意念游丝分入傀杖,就能操纵那只傀将。
不管是少庚妙仪,还是九方氏,他都能护下来。
他会……会证明给琉玉看……
“超心冶炼·九之式·血缚。”
九方彰华只觉脚腕处被一道巨大的力量牵绊,下一刻便重重摔倒在地。
手中金色的牵机傀杖滚到了月娘脚边。
气喘吁吁的小姑娘捡起来就跑,丝毫不敢多做停留。
跌倒的青年撑地而起,矜贵淡漠的世族子仿佛褪去了一身文雅皮囊,被纯粹的本能驱动着,挥剑朝月娘直刺而去。
血网铺天盖地,将周遭树木粉碎成木屑。
那道浑身浴血的身影却好似失去痛觉,眸色晦暗地紧盯着月娘,玉剑碎裂又重凝一把,直勾勾地凝视着,像是深渊里的扭曲的怪物。
月娘虽修得《仙工开物》,但炁海有限,血液也有限,不多时便脸色惨白,头晕目眩。
九方彰华就在此刻欲斩落她的头颅。
清冽剑光在一息间幻化出数十道剑痕,如流风回雪,风雅而强势,那剑招与九方彰华同出一脉,却比远比他娴熟强大,更得雅剑精髓。
倒下的九方彰华瞥见了一截红色衣角。
“师……父……”
阴山泽回过身,朝月娘摊开手掌,浅笑着道:
“交给我吧。”
月娘怔然看着突兀出现在此地的红衣青年,头顶诡谲红月照彻玉京,照亮这处暗香缭绕的梅林,青年仙姿玉质的容颜在月影斑驳中漂亮得恍若天上仙人。
这是小姐的父亲。
迟疑片刻,月娘将牵机傀杖交给了他。
拿到傀杖的阴山泽朝琉玉他们所在的方向擡脚走去。
“……师……父……师父!师父!”
九方彰华忽而暴起,阴山泽的剑技在他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再加上方才九方潜自爆时他距离太近,五脏六腑都被震伤,此刻一张口,血流如泉涌。
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您就这样走了吗!责骂我也好,要杀我也好!您真的没有任何话要对我说吗!”
阴山泽的脚步未有片刻停留,仍然朝前方不远处而去。
失去了九方潜的意念游丝,傀将暂时停止了动作,废墟之上,四处都是烧焦的、或是被抽干生机的尸骸。
仿佛永不熄灭的无量鬼火包裹着傀将,试图融化他体内嵌入的昆吾铁。
和强横的火势相反,墨麟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月娘喊了一声小姐,琉玉循声望了过来,紧蹙的眉头松了一下。
“爹爹?”
九方彰华却望着阴山泽的背影,火光电石间想到了什么,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弦,大喊:
“琉玉!他不是师父!!”
话音响起的同时,琉玉感受到周遭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下一刻,空气重新涌动,伴随着清冽如流泉的剑光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即便琉玉有所准备,也仍然在这一剑下被逼得只能仓皇应对,狼狈侧翻倒地。
琉玉迅速起身,不敢置信地看向朝她攻来的阴山泽。
仅凭这一剑她也能分辨出,眼前此人不是旁人易容,就是阴山泽本尊。
——但已经被什么人控制了。
琉玉猛然扭头看向月娘:
“发生什么了?九方潜没死吗!”
月娘也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死、死了啊!我亲眼看着他死的!师父也看见了!怎么会没死!”
……竟不是九方潜控制了爹爹!
手中玉剑在碎石中拖出一条剑痕,红月下的世族公子缓步走来,步伐从容不迫,然而擡起头时,只见他七窍淌血,唇淡得没有半分血色。
束魂。
琉玉眼瞳颤动,巨大的恐惧笼上心头。
束魂仍在,爹爹却被人强行操控,这样拖延下去的结果只有一个——
恰在此刻,玉简闪动,是申屠襄传来的讯息。
【小姐,钟离玄素已于邙山自裁,临死前留一封遗书,陈情傀将之事乃受人胁迫,不得已为之,希望以一个名字,一个秘密,换阴山氏留她孙女钟离灵沼一命】
琉玉缓缓擡起头来,直视着眼前的身影。
前世今生盘桓不散的迷雾在此刻褪尽,她穿过诡谲人心,终于看到了那个真相。
“……少帝,慕容炽。”
在极度震撼之下,琉玉被这个真相荒谬得生出笑意。
“竟然是你。”
前世她逃亡路上,有两次被仙家世族逼到走投无路之境,都是靠着少帝所派的玄武蝉脱身,所以琉玉一直不假思索,认定少帝慕容炽一定是站在阴山氏这边。
但她忽略了一点。
慕容炽能在世族的重重把控之中,还能利用流民建立起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他就不会是一个庸碌无为、只凭感情行事的傀儡。
前世他救下她,真的只是因为南宫镜如师如母的教养他长大,扶持他登上帝位吗?这一世,钟离氏覆灭后,常侍濮协接走了钟离灵沼。
不正如前世阴山氏覆灭后,玄武蝉屡次救下她?
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情义。
慕容炽是不想余下世族一家独大,想留下一枚火种,无论这枚火种能挣扎多久,都是在拖延其他世族一家独大的时机。
“琉玉姐姐,好久不见。”
对面的“阴山泽”徐徐绽开一个笑容。
“上一次见到你,还是在仙魁游街之时呢,本以为你嫁去九幽后会偃旗息鼓一阵,没想到,你竟然不动声色地以‘即墨瑰’之名组建起如此庞大的势力,竟真就这样登堂入室,成了世族认可的座上宾,这一出戏,演得真是叫人惊叹。”
透过阴山泽的眼,那道从遥远的中州王畿投来的目光,落在她和旁边的墨麟身上。
“真好啊……真羡慕你啊……背靠世家大族,天赋异禀,修行一日千里,从仙都玉京到北荒九幽,相里氏、申屠氏、钟离氏,天下对你而言,仿佛唾手可得,孤很好奇,你这样的人,是不是根本不会有什么烦恼?”
琉玉苍白面庞弯出一个讥笑:
“这话不该从大晁帝主的口中说出来,你是神州之主,天下百姓都瞻仰你,世族王爵都争夺你的位置,你才是那个世人眼中没有烦恼的人。”
慕容炽的笑意缓缓褪去。
“孤听得出你是在嘲讽孤。”
没等琉玉开口,他又道:
“也听得出,你是想拖延时间,是想等南宫镜平定玉京城外面的敌军之后,就调遣部曲去神臯宫杀孤吗?”
他用阴山泽的面容做出阴山泽绝不会有的表情,明明也是在笑,但那过于天真的笑意在这张脸上只有诡异的违和感。
修长如玉的手指转动着掌中傀杖,他轻笑着道:
“没用的,无论是阴山泽,还是天甲三十一,都在孤掌控之中,只这两样,就算有千军万马,你们也奈何不了孤。”
慕容炽擡头眺望着身旁肃立的巨型傀将。
也不知道钟离氏和九方氏是如何造出这等伟大的机巧,简直强大得不可思议。
阴山泽七窍仍在淌血,但慕容炽并不在乎,对他来说,这只是一副用来胁迫阴山氏的皮囊,只要阴山琉玉和南宫镜有任何轻举妄动,他都可以以此来威胁她们。
琉玉此生最恨受人胁迫,尤其是用她的至亲之人来胁迫她。
更恨的是,即便重生一次,在阴山泽生死一线之际,她竟仍然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她手里握着剑。
可这把剑无法指向她的敌人,只能指向此生对她最重要的两个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
本已经离开九方氏府邸的檀宁匆匆折返,在看到阴山泽的第一眼,檀宁就知道方才朝鸢的消息并非作伪。
她努力挣脱朝暝的束缚,冲着慕容炽的方向大喊:
“是母亲牵着你的手一步步走上帝台,坐上大晁帝主的宝座,帝室没有钱,是阴山氏出资养着你们,那些世族对你的位置虎视眈眈,要不是南宫舅舅护卫王畿,你早就不知被人暗杀多少次!你为何要这么对阴山氏!”
慕容炽朝檀宁的方向轻飘飘瞥去一眼,那眼神淡而冷,涌动着纯粹的恶意与厌恶。
“帝位本就是慕容氏的帝位,孤能继位,难道要叩谢你阴山氏吗!帝室国库空荡,是因为你们这些世族掠地占城,让整个帝室无税可收!至于暗杀,哈,阴山氏族人众多,你以为暗杀孤的就没有阴山氏的人吗!孤若是不佯装乖顺无能地长大,你们就要像杀掉孤的父亲那样,堂而皇之地杀掉一个帝主,是吗!?”
照夜元年至今虽未改年号,但天下已有五代帝主。
在慕容炽之前,世族倾轧,斗争频繁,前五代帝主在位时间都极短暂,慕容炽的父亲更是被当时如日中天的相里如罗的家臣当街射杀。
堂堂帝主,被一无名小卒当街射杀,事后却只诛那家臣三族,未曾追究主谋相里如罗的罪名。
谁见过这样窝囊的帝室?
五岁的慕容炽自从被南宫镜牵着坐上帝位的那一日就知道,他是天子,但天下不是他的,而是这些手握秘术的仙家世族的。
宁做世族仆,不为天子臣,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帝主,怎比得上手握实权的世族子?
慕容炽真心实意地羡慕这些投身世族之家的名门贵胄。
但他没有机会换个身份。
他只能在这个位置上蛰伏,挣扎,替自己挣一条生路。
然而对面却响起一声嗤笑。
“你们这些人,真的,真的很会替自己的野心寻找借口。”
蒙着泪光的眼锐利得像是能直剖人心,琉玉直视着慕容炽的眼,定定逼问:
“若无阴山氏庇护,当年你父死后你就已经被争夺帝位的宗室子暗杀了,岂有你今日一边享用锦衣玉食一边来谴责阴山氏的余地!”
“我母亲把控王畿,掌握朝局,固然是为了施展自己的才华报复,但她待你可有任何不恭之处?可有任何不臣之心?她将自己视为帝师,将你当成她要侍奉的帝主,传授你帝王之术,希望与你君臣同心,平定乱世,而你想要的是什么?你想做这个帝主,是为了天下万民,还是为了凌驾在天下万民之上?”
琉玉终于明白了为何前世阴山氏倒得如此之快,为何南宫曜会轻而易举死在中州王畿。
慕容炽杀不了世族。
但帝主却杀得了他的臣子。
南宫镜在她口中得知前世之变时,或许就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个可能,所以才会命南宫曜撤出王畿,为的就是诱导一直沉在水面下的那个人现身。
却没想到他的手段比南宫镜预料得要更狠毒。
竟然会操控阴山泽,还在关键时刻以钟离灵沼为质,掌控了天甲三十一。
前世慕容炽与九方潜合作,除掉了阴山氏,又暗中扶持她与九方氏斗争,最终引来妖鬼墨麟摧毁了整个九方氏。
他藏于幕后,不费吹灰之力,毁掉了两大世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世人皆以为端坐王畿的那个傀儡帝主是世族掌中的蝉,却不想这只蝉以孱弱之躯,藏着玄武之心。
此刻,听了琉玉这番话的慕容炽陡然变色,仿佛要发泄自己这些年来的压抑苦闷,他怒喝:
“帝主本就凌驾众生之上,什么世族,什么妖鬼,都该是匍匐于帝主脚下的臣子,尔等以下犯上,孤杀你们,天经地义!”
“天甲三十一,杀了他们!”
早已注入傀杖中的意识游丝操控着牵机傀杖,令方才沉睡良久的傀将再度释出恐怖的黑色异火。
无论是九方氏的人,还是阴山氏的人,乃至于在场的无数妖鬼。
见此情形,都发自内心地生出一股浓烈的绝望。
这样的力量,已绝非凡人能够战胜。
气若游丝的九方彰华躺在妙仪怀中,胸中挤出一阵低笑。
没什么不好的。
都随他一道赴死吧,独他一人或许畏惧,但若是一家人在一起,就算死在一处,也并不可怕。
九方彰华的视线朝那个玄衣妖鬼望去。
没有什么妖鬼墨麟做得到而自己做不到的事,他也束手无策,他也一样救不了自己的心爱之人,他和自己一样——
“月娘。”
墨麟在傀将掀起的狂风中看向躲在琉玉身后的小姑娘。
“这傀将听从慕容炽的操控,是因为他的意念游丝压过了傀将的意念游丝,那如果这傀将的意念游丝增强,是否就能夺回它的控制权?”
骤然被考校的月娘擡起呆滞的脸: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不是同一人的意念游丝怎能融合?而且,牵机傀杖启动,傀将身上的护心镜关闭,你无法从这个通道放入意念游丝啊……”
“那内部呢?”
风暴中,那双绿眸有不可摧折的镇定之力。
“从内部,是否有办法探入?”
月娘从没想过这种办法,但墨麟这么一说,她眼前一亮:
“当然可以!特别可以!可就算两个人的意念游丝能够融合,记忆和思维必定会彼此交融,这个邪魔炼成的傀将,意念游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你想做什么?”琉玉眼中悬着将落未落的眼泪,死死攥住墨麟的腕骨,“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可以。”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只傀将的意念游丝有什么。除了前世的记忆,还有那消磨了前世墨麟所有意识的漫长时光。
二者交融,到底谁吞噬谁,保留下来的又是什么,没有人能预料到。
最坏的可能性,就是墨麟也会变成她在识海中最后看到的那个他——
无知无觉。
除了保护她的执念以外,什么也剩不下。
“相信我。”
两人皆满身伤痕,他执起琉玉阻拦他的那只手,凝望着她的眼吻上指尖。
“只要是为了回来见你,我万敌难侵。”
轻柔的尾音刚刚落下,一阵轰然炁流毫无征兆地推开琉玉。
“墨麟!!!”
在慕容炽和九方彰华错愕不已的目光中,那道鬼气森森的身影竟然将他的无量鬼火凝聚成一层盔甲,如流星轰然砸向傀将的腹部,生生在邪魔的皮囊上剖出一道裂痕,又在这道裂痕消失之前整个人主动被它吞没!
九方彰华气血翻涌,瞠目而视。
他竟然——
为了阴山氏,为了琉玉,他竟然做到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