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重山月宗找人倒并不困难。
整个宗门一共只有一百多个弟子,除了亲传弟子以外,其余修士男女分别各占一处浮岛,剩下的一些道童和杂役又都是熟面孔,并不曾有什么外人。
点个名的事,大不了再让日常巡山的弟子多查几圈,就能多赚三成,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情。
但月无咎看着旁边还气鼓鼓瞪着孤雪道君的小姑娘,委婉拒绝:
“此事本不困难,只不过听闻孤雪道君几日前伤了我弟子的爱宠,在下也不与道君见外,我这弟子天赋极高,留在我九重山月宗本就是屈才,若再受委屈,本宗恐怕真要几十年没个新弟子了。”
孤雪道君都被月无咎这通毫无师尊威严的说辞镇住了一会儿。
从来只听说徒弟讨好师尊,哪里有师尊讨好徒弟的道理?
月无咎神色淡然,丝毫没觉得自己这番话有失师尊威严。
他们虽然确实缺灵石,但又不是没了天枢门就赚不来钱,何必委屈他家的小徒弟?
但芃芃却信以为真,拉了拉他的宽大衣袖:
“师尊,我们宗门很好,我不会走的。”
月无咎刚要暖心一秒,就听芃芃又道:
“因为就算我们宗门有一点点穷,人有一点点少,师兄师姐们也经常逃课去河里摸鱼,但有我在,日后也一定会带领宗门做大做强!”
“……”
你开心就好。
孤雪道君似乎看出了问题的关键是在芃芃身上,于是蹲下来与她平视,道:
“你身上还是带着那股极强的灵妖气息。”
芃芃浑身一震。
这人怎么这么敏锐!她明明在看到他的第一时间就把戒指又扔出去了!
那双冰川似的瞳孔无波无澜地望着芃芃,审视了一番,又继续说:
“不过,也有可能是你在驭妖方面的天赋高,所以才会沾染到高阶灵妖的气息。”
芃芃警惕地盯着他。
“……你想怎么样?”
“那日对你的灵妖动手,是我误伤,若你心中不忿,我可以跟你的灵妖道歉。”
孤雪道君再怎么也是一宗之主,能说出这种话,当真是完全放下了架子。
换成是个成熟的场面人,见此态度大约就各退一步,不会让人下不来台。
但芃芃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
所以她说:“……那你道一个?要诚恳哦,不诚恳不算的。”
阿雪和秋秋仿佛有了人撑腰,底气十足地上前几步。
孤雪道君也不扭捏,只瞥了芃芃一眼,随即从善如流地道了歉。
月无咎和姬殊看得头皮发麻。
天枢门执掌修真界法度,逢乱必出,尤以诛杀恶妖邪魔为己任,让天枢门掌门给灵妖道歉,和让猫跟老鼠道歉有何分别?
但芃芃不管那么多,她只知道当老大就是要给小弟找回场子!
找回场子后,月无咎便再无拒绝孤雪道君的借口,此事就此应了下来。
不过就在孤雪道君准备离开时,芃芃忽然问了一句:
“你这样天上地下的找你的徒弟,应该是很喜欢她吧?”
芃芃其实根本没搞懂师姐们八卦的师徒悖德是怎么回事,她口中的喜欢,指的完完全全就是纯洁的师徒情谊。
然而孤雪道君却脸色骤变:
“荒谬!”
芃芃被吓了一跳,就连月无咎和姬殊也转过身来。
“师徒如父子,行传道受业解惑之责,岂能与情爱混淆!”
芃芃沉默半响,小声与秋秋交头接耳:
“……什么情爱?我说的就是我喜欢师尊的那种喜欢啊,他想到哪里去了?”
秋秋老气横秋道:“他肯定想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噫,这些大人怎么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啊。”
阿雪更是在一旁疯狂点头附和。
孤雪道君:“……”
月无咎和姬殊都觉得,最后孤雪道君临走时的背影多少有些仓皇。
没过几天,宗门就盘查完毕,果然未见任何可疑之人。
不过为表尊重,棠芳掌门还是准备亲自去了一趟天枢门告知结果,也算是有个交代。
去之前,棠芳掌门又特意到一趟平邪峰,嘱咐月无咎:
“虽然宗门里里外外的人都已经查了一遍,并无任何异常,不过硬要说的话,还有一名下山除祟的女修未经核实。”
月无咎正忙着做傀儡人,闻言头也不擡道:
“既然收了钱,便要做到滴水不漏,还是应该派人去核实一下。”
棠芳掌门微妙笑道:“没错,所以我决定派你去。”
月无咎动作一顿,缓缓擡头。
仿佛已经料到以月无咎的性子会说什么,棠芳掌门提前打断咸鱼施法:
“我知道你累,也知道你不想干,更知道你养徒弟很辛苦连牌楼都很久没去了,但是你听我细细说,叫你去是有原因的。”
这事说起来也颇为严肃。
这位女修所接的任务,与宗门所辖地界里一桩邪教案有关。
凌虚界修仙之风盛行,但更多的依然是无法修行的普通人,普通人顺应天命,难免有生老病死,欲望横生,民间便有宵小之徒借着天道名义,行诈骗之事。
那位师姐所接任务,就是去铲除这个教会,将被骗的百姓解救出来。
此类任务并非第一次出现,行骗之人大部分都是些修为低下的不入流散修,按照惯例,派一名筑基期弟子,不出三日就能料理好。
但这名女修去去了足足五日,还与宗门断了联络。
这就不得不令宗门重视起来了。
“芃芃,师尊今日要下山处理一些事,你就与师兄……咳,与你师姐留在宗门,记得把华容长老布置的心法抄两遍,我回来检查。”
芃芃正在药田里看姬殊开垦一片新地。
她并不知道姬殊一剑翻土的技能用的是闻名修真界的太清都剑法,只觉得剑气纵横,自带酷炫特效,看到精彩处还连连鼓掌。
半响她才反应过来,师尊临走还不忘提醒她做作业,当即垮着一张小脸,开始耍赖:
“我也要下山!”
姬殊收剑劝阻:“做任务又不是去郊游……”
芃芃往树下正晒太阳的阿雪肚子上一躺,持续打滚:
“没人疼,没人爱,芃芃是地里一颗小白菜~”
晒太阳的雪豹勾起毛茸茸的尾巴,煞有其事地摸摸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以后不能让芃芃总和乐瑶混在一起,学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最终月无咎还是妥协了。
芃芃立刻生龙活虎地从阿雪身上爬起来耶了一声。
心法,狗都不抄!
有哪个修仙天才是靠抄书抄出来的!
冒险奇遇才是她这个小天才该做的事!
由于任务需要低调行事,芃芃便没有带上阿雪和秋秋,师徒一行三人乔装打扮了一番,扮做山下普通百姓模样,随即便御剑下山,半个时辰后抵达了任务所在的游仙镇。
凡间街道人潮涌动,烟火味扑面而来。
“买烤饼了,新出炉的烤饼——”
“辟邪符一枚灵石十张,便宜卖了——”
游仙镇地势陡峭,离九重山月宗较远,故而不算繁华,市集上鲜少看见什么稀罕物事。
不过芃芃好久没有下山,看什么都新奇,就连路过买马的地方也要停下来瞧瞧,芃芃盯着那只毛色纯白的白马瞧了半天,转头拉了拉姬殊的衣角。
“师姐师姐,我们买匹白马吧!”
姬殊看傻子似的看着她:“你觉得我们需要吗?”
芃芃理直气壮:“人家西天取经都需要的。”
姬殊已经习惯芃芃口中时常冒出莫名其妙的话,所以即便是不理解什么叫西天取经,他也没打算刨根究底地问下去。
不过芃芃话音刚落,旁边就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西天取经?小姑娘年纪轻轻,莫非也知道我西极教?”
走在前面的月无咎一听“西极教”三个字,顿时停下脚步。
没记错的话,这次任务中提及的诈骗邪教正是名为西极教的教派。
与芃芃搭话之人,正是西极教的掌教长老之一。
从这三人一入游仙镇,他就注意到了他们,这三人容貌出众,从年纪和举止上看,应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家眷。
几个一看就不食人间烟火的贵族子弟出门,连随从也没带,在他眼中等同于三只待宰肥肉,谁能忍得住?
姬殊扫了这人一眼,就将他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
“您也知道西极教?”
姬殊眉梢动了动,酝酿出一个演技精湛的微讶之色。
“不瞒您说,我们兄妹三人此行正是听闻西极教大名而来,只不过不知门路,正为此发愁,不知大哥可否指点一二,要如何才能加入西极教呢?”
不得不说,美貌在很多时候都是一招大杀器。
换做旁人,掌教必然要先警醒三分,再仔细盘问一番,可迎上这样一双潋滟桃花眼,这样一张明艳美人面,再多的疑虑都要打消大半。
他搓了搓手,殷勤答道:
“这有何难?我西极教渡世间迷惘之人,只要你们愿意洗去浊世烦恼,忏悔此生罪孽,我西极教的圣殿自然欢迎你们。”
回应他的是美人感激的目光。
色迷心窍的掌教霎时抖擞起来,面泛红光地为他们在前方引路。
但等他背过身时,姬殊瞬间冷脸。
他指了指前面的背影,用口型冷冷问:
【任务结束之后我能挖掉他的眼睛吗?】
一旁的芃芃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一边磨牙一边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月无咎,看上去像一只松开绳子就能冲上去咬人的小狗。
“……”
月无咎在心里提前为这位掌教默哀。
西极教所谓的圣殿,藏在郊外一处林深处。
与朴素的游仙镇相比,这圣殿的确华丽得像人间皇城,虽比不上真正的仙宗气势磅礴,但用来糊弄普通人足矣。
许是为了防止奸细混入,门口还有一道安检,需将身上所有物品上缴。
折腾一番后,三人这才终于跨入了所谓西极教圣殿的大门。
一入圣殿,掌教仿佛知道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鼈了一般,姿态都随意了许多,开始洋洋洒洒地开始介绍他们西极教的教义,还有殿中他们杜撰出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邪神。
芃芃对这些假神像毫无兴趣,牵着姬殊的手逛街似的边走边瞧,只觉得这里的教众看上去都面黄肌瘦,神色萎靡,就连精神状态都恍恍惚惚。
她痛心摇头。
人的命运!怎能被泥塑雕像左右!这些大人怎么就不知道信神不如信自己呢!
忽然,芃芃的视线定在了某个假神像前的一道身影上,霎时被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好漂亮的一个美人啊。
女子静静跪坐在蒲团上,雪白幕篱掀起一角,露出秀丽长眉下一双浓黑如墨的眼。
明明生得眉目秾艳,不笑的时候却冷情得似一把见血封喉的兵刃,哪怕微微蹙眉时眼中流露出几分迷惘神色,也令人轻易不敢靠近。
所以明明其他几个蒲团都有人排着队等着拜神忏悔,唯有她身后空无一人。
芃芃不由自主地朝她走了过去。
而那边,姬殊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
色胚掌教的骚扰已经从眼神变成了言语,离上手应该不会太远,但月无咎并没有拯救徒弟的意思,大约是到了午睡时间,殿内念经文的教徒念得他直打瞌睡。
姬殊只能寄希望于平日里一口一个老婆喊得亲切的芃芃。
也不需要她做什么,只要作为小孩子的她出来打个岔就好,否则他觉得自己真有可能忍不住当场血溅大殿。
然而姬殊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平日跟着他的小尾巴,只听到蒲团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烧着了?”
幕篱下的女子缓缓擡头,浓黑瞳孔倒映着小姑娘真挚的模样。
后者摸着自己的胸口,就在她的注视中,一字一顿认真道:
“是我的心!在为你燃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