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十一点,屏蔽时间开始了,外城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W戴上口罩,裴染把围巾拉高,两个人蒙好脸,一路回到金姐的酒吧。
酒吧里的人竟然比平时多,不少人大中午就开始买醉,已经喝得东倒西歪,一副活一天算一天的样子。
裴染直上二楼,敲了敲自己住的那间房的门。
出来的是个睡眼朦胧的男人,根本没听过艾夏的名字,纳闷:“我都在这儿住好几天了啊?”
裴染立刻给艾夏发了个消息,还是那个疑问猫猫头的表情包。
艾夏没有回复,不知道在哪里,在忙什么。
等了一会儿,W说:“不然我们问一下金姐。”
裴染是从内城偷偷溜出来的,不想被太多人看到,有点犹豫:“不知道她嘴巴牢不牢。”
两人回到楼下,门口那边忽然一阵喧闹。
酒吧里不少人都端着啤酒杯,拖着椅子,往一个方向凑过去。
遥遥的,进来了一个人,竟然是盛明希。
这个当初包里放着价值八百碗牛肉面的胶带的姑娘,从夜海到黑井,从黑井到极光城,消瘦了很多,一头长卷发扎成马尾,穿着件不知从哪来的朴素的旧外套,眼睛倒是和当初在夜海七号上一样明亮。
酒吧里人多,光线又暗,盛明希没看见裴染他们,在门口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好在都很安分,好像在等着什么。
盛明希开口,问大家:“昨天讲到哪了?”
一群人马上七嘴八舌地回答:
“讲到外星探测器编队要来了!她手里握着开关!”
“对,还没讲到底按没按开关,你就走了,她都攥着开关攥了一天了,最后到底按了没有?”
“按了吧?”
“不能按吧?按了整个星球就都完了啊!”
“不按不是也一样完蛋啊?”
盛明希清了清喉咙。
嘈杂声立刻没了,有人招呼酒保,“快给人家倒杯水。”
金姐亲自端了杯清水送过来,又牵过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拉了把椅子,安排她坐在离盛明希不远的位置。
裴染认出来了,就是上次在楼顶天台上看见的那个生病的孩子,她妈妈急着带她看病,不小心出声,已经不在了。
小女孩紧抿着嘴唇,无论金姐做什么,都一声不出,安静地坐下。
盛明希喝了口水,开口了。
“那我接着讲。
“她手里攥着那个决定所有人类命运的红色开关,这是她从来没有设想过的走向,她本以为……”
隔壁桌的人正在低声议论:“这姑娘现在每天都过来,中午讲一次,晚上讲一次,中午和晚上讲的还是不一样的故事,听的人可不少呢。”
怪不得酒吧中午的生意也好起来了。
裴染明白盛明希在做什么。
裴染:“她在当一个说书人。”
W答:“对。说书人是个古老的职业,很久以前,识字率低的时候,大多数普通人不识字,没法看书,故事就是通过他们一代代流传下来的。”
现在世界陷入沉寂,说书人又回来了。
外城虽然保留了可以出声的时段,但是整座城里都找不到一个字。
没有书籍,没有电影,没有任何这些熟悉的娱乐方式,人们百无聊赖,每天靠喝酒打牌打发时间。一个能这样绘声绘色讲故事的人,就变得很稀缺。
裴染望着盛明希,“除非能永久保留一块不会被沉寂打穿的区域,否则所有的故事最后都会消失。”
“对。小说、历史、文化传承,没有什么能保留下来。”
W看了眼那个安静的小女孩,“最可怕的是,这一代人前半生生活在文字时代,还算好,下一代人就算找到办法存活下来了,也不识字,还可能会丧失语言沟通的能力。没有语言,会对智力的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
如果最后只剩下最原始的食色生存,像野兽一样活着,就算人类的族群还存在,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裴染说:“不知道攻击我们的,到底是谁。以他们的科技的先进程度,为什么不直接炸了我们的星球,杀了所有人?非要这样细碎地阉割我们的文明。”
W默然不语。
两个人没有打扰盛明希,也先找了个位置坐下,W说:“这故事不是盛明希自己编的,她讲的是一本小说,情节记得非常清楚,和小说原文的吻合度很高。”
这是反复看了多少遍,才能这样凭空复述出来。
盛明希是夜海大学戏剧社的社长,台词功底相当好,讲起来声情并茂,实在是个很合格的说书人。故事很抓人,裴染也听进去了,正津津有味时,忽然听见她说:
“那颗蓝色的星亮度达到了峰值,渐渐黯淡下去,最终熄灭了——理论得到验证,他们被摧毁了。”
她顿了顿,“——我们明天中午再接着讲。”
裴染:啊?
啊?啊?
她愤怒了,转头望向W,“就给我卡在这儿了?后来呢??坐标发布出去了,后来呢??”
W:“别急,后来怎么样了我知道,一会儿给你讲。你不要过去么?盛明希要走了。”
盛明希那边,不少人都在往她面前的桌子上放钱,虽然面额都不大,只有一块两块,但是凑在一起积少成多,足够吃饭,不会饿死了。
她正在仔细地展平钞票,一张张叠起来,一个醉汉端着啤酒杯摇摇晃晃地过去了,弯下腰往她面前凑。
盛明希往后躲开,板着脸拧起眉头,刚要开口,就看见一个围巾遮住大半张脸的女生大步过来了。
那女生一把拎起醉汉的衣领,随手一甩,利落地把他扔到旁边。
什么都没有挨揍的醒酒效果好,醉汉的脖子被这股大力勒得差点背过气去,脑子顿时清醒了,爬起来,飞快地溜到酒吧深处。
盛明希的眼睛大了一圈:“啊??”
裴染过去抓住她胳膊,低声说:“先走再说。”
盛明希火速收好桌上的钱,揣进口袋,三个人一起出门。
出了门,盛明希才敢出声,攥住裴染的胳膊,“阿布一直说你没事,你还真的回来了!咱们不住这儿了,已经搬家了,我带你回新家。”
新家离得不远,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院门是塑料板做的,有的地方裂开了,被仔细修补加固过,院门口干净得异乎寻常,和附近的其他人家对比鲜明。
刚走到附近,门忽然开了条缝,探出一个小机器人的大脑袋。
雷恩拎着扫帚,像是正在打扫院子,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往这边张望,面板上是个非常警惕的表情,好像做好了一个不对就关门落锁的准备。
可是它一眼就看见了裴染和W。
雷恩火速换了个震惊的表情:“啊——啊——”
裴染:“……”
雷恩这一叫唤,星空立刻冲出来了,表情紧张,机械手里弹出了它那把剪缆绳用的大剪刀。
不过它脸上的表情马上从惊吓变成了惊喜:
“裴染?你回来了??”
雷恩不叫唤了,眨了下大眼睛,飞快地打量:“四肢齐全,脑袋也在,行动正常,没有残疾,主人,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它注意到了裴染装得鼓鼓囊囊的新背包,“主人!你是不是比赛拿到奖金了!!”
它丢下手里的扫帚,转身往回跑,冲进小楼。
能听见它的声音:“快出来看啊!主人胜利归来啦!主人赚到大钱啦!!”
裴染已经算是脸皮相当厚的人了,还是很想追上它,捂住它的嘴——假如它有嘴的话。
里面的人被雷恩嚷嚷出来了,艾夏和乔赛急匆匆出来,阿布跟在后面。
这些天过去,阿布看起来更瘦了,身形薄得像张纸,眼睛显得更黑而大,也不像在黑井时那么有精神,眉头锁着,像是压着心事似的。先知的能力不止影响心情,很明显也在影响她的身体。
艾夏身上也有绿光,倒是生龙活虎的,欢蹦乱跳地跑过来。
她说:“我刚看到你发的小猫,正要回,就听见你回来了!”
乔赛也在上下打量W,“我怎么觉得某人看起来心情极佳呢?”
W没什么表情,语气淡漠:“有么?没有吧。不要没事乱脑补。”
他问:“南奕还在么?”
雷恩在旁边插话:“他当然跑不了啦,就在楼上,我的那两个学徒看着呢。”
裴染:学徒?
看来雷恩又收了两个新的家务学徒,也不知道人家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裴染把背包腾空,包里的东西给了艾夏他们,又把这些天的情况大略地跟他们几个说了一遍,艾夏也说了说他们租房搬家的事。
她说:“我们几个除了这个院子,还租了个小门面,开了间维修东西的小铺子,就在出门左拐那条大路的转角。不止帮人修东西,还回收物资搜索队从城外带回来的东西,修好再卖出去。今天刚好回来取配件,平时家里没人,就只有雷恩它们几个。”
他们开的维修店有江工,有乔赛,还有在黑井科技中心工作的庄眠,技术阵容相当强大。
艾夏对裴染说:“给你留的房间在楼上,就在我房间隔壁,要上去看看吗?”
裴染跟着他们上了二楼。
一上楼,就看见一扇敞开的门里,窗台上,摆着艾夏的那盆白鹤芋。
在外城安定了一些日子,西南地气又暖,它长得更好了,抽出了新叶,叶子密匝匝的,油绿到闪亮。
留给裴染的房间就在隔壁,很敞亮,她的背包和小货车车斗里的物资也都整齐地码在里面。
裴染说:“我今天是偷偷溜出来看你们一眼,一会儿就得回去。”
艾夏懂:“明白。”
窗子大开着,裴染走到窗前往外看了一眼,问艾夏:“隔壁那个院子没人住?”
艾夏答:“对,我听说也打算出租,现在还空着。”
阿布拉了拉艾夏,“我有话想单独对裴染说。”
艾夏知道她们有事,立刻出去了,顺手帮她俩关好门。
阿布对裴染绽开一个微笑。
“你选择了跟着身上带着蓝色的枪的人走。”
这是一个肯定句。
裴染点头,“是啊。”
其实不用回答,她也知道。
阿布说:“我知道你还要去做别的事,我们得抓紧时间,”她伸出手,“裴染,我能不能……”
裴染直接把手交给她,“当然可以。”
阿布的手冰凉,裴染把她的手握住。
她的眼中闪过一片绿光,她低下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预言能力最近一直在增强……”
裴染知道为什么。沉寂的能量增强,会增益融合体的异能。
阿布说:“……我不止可以阅读自己的各种选择,在我碰到别人的时候,有时候也可以检索到对方未来能做出的各种选择。”
她不动也不出声了。
裴染上次用她的异能体会过,知道现在在阿布那里,时间的流速变了,她正在飞快地体验各种选择后的世界分支。
她就像一个向导,孤身离开众人,一个人在笼罩着浓雾的路上往前摸索。
只过了一会儿,阿布就放开裴染的手。
她抬起头,嘴唇苍白,虚弱得快撑不住了一样。
她说:“裴染,下面的一个关键节点是——”
就像上次她说,一定要跟着身上带着蓝色枪支的人走一样,她又在给她指路。
阿布凝视着裴染的眼睛:“——如果你听到有人说,‘我看见了,他在前面’,不要犹豫,立刻跟过去。”
她注视着裴染:“我不能给你太多的提示,太详细的提示,会让你对提示做出各种猜测,猜测本身会干扰你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所做出的选择。”
裴染懂她的意思:“明白,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去琢磨你这句话的意思。等以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立刻跟过去。”
让自己继续做一只确定的猴子,等来到那条分叉的时候,选择先知预先选好的道路。
阿布点了点头,“没错。”
她的脸色苍白凝重,又叹了口气。
“我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先知,只能看见片段,没有能力看到事情的全貌,对很多即将发生的事也没有办法改变。每一件事都要付出代价,每一条路上都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只能尽我所能,让事情朝向没有那么坏的方向发展。”
不知她看见了什么,听起来好像很悲观。
她说完了,走到门口,拉开门,背影单薄瘦削。
裴染忍不住跟上去,探身抱了她一下。
阿布肩胛的骨头支棱着,硌着裴染。
没有什么话能安慰可以看见未来的先知,裴染低声说:“其实大不了,不过就是所有人都死了而已,还能再怎样?”
阿布仿佛点了一下头,“没错。大不了不过就是一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