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回去的那天晚上,就开始发烧。
额头上温度烫得吓人。
郑嬷嬷一直都在哭,整夜不睡照料她,喂药又擦身,不放心让小丫头来。
杜平也不解,她身体向来很好,这回既没着凉也没淋雨,不知怎的就生了这场大病,整个晚上都迷迷糊糊的,就隐约说了句:“嬷嬷,去睡吧。”
就听到郑嬷嬷哭得更厉害了,一直说:“别怕,嬷嬷陪着你,别怕。”
然后,她又睡着了,睡得很安心。
第二天醒来,热度下去了点,郑嬷嬷就睡在她床边拔部上。她一动,她也就跟着醒了,一脸惊喜,上来就摸额头:“好,好,退下去了。”
杜平全身乏力,软绵绵靠在床上,露出笑脸:“辛苦嬷嬷了,回自己房里睡会儿吧。”
“不妨事,不妨事。”郑嬷嬷立刻吩咐丫鬟去把大夫唤来再看看,“怎么就生病了呢?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没有吧。”杜平笑出声,突然想到什么,摸了摸脖子,昨日被那只野狐貍挠了一下,也许是这个原因?
郑嬷嬷顺着她的动作也看到了,皱起眉头问:“这是怎么了?谁伤了大姑娘?”
“一只小狐貍。”
两人说话间,大夫上来了,搭了脉象,又开了药方。
杜平乖乖吃完药,又喝了点粥,身上还是没力气,就继续睡觉了。结果到了晚上,她的温度又上来了,郑嬷嬷急得嘴上直起泡。
到了第三天,身体总算好些了。
那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额头上已经不热了,杜平睁开眼,屋里没有人,就屋外候着两个丫头。
她正吃力地坐起来,就听到郑嬷嬷的脚步声,急急忙忙地过来。
“大姑娘,大姑娘,你猜谁来了?”郑嬷嬷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推开门,高兴地说,“姑娘最想见的人来了,起得来吗?嬷嬷扶你去见他。”
杜平脑子还有些模糊,眨眨眼,没反应过来。
待郑嬷嬷帮她穿戴完毕,她眼睛蹭的一下子亮了,扶住嬷嬷的肩膀,兴奋道:“承业哥哥?”
郑嬷嬷含笑点头。
杜平只觉浑身充满了力气,头不晕了,腿不酸了,如同一只离弦的箭冲了出去,急急忙忙来到客堂,就看到一男子正擡头看对联,身着白色锦衣,俊秀风华不可言喻,他笑着望过来时,连雪山顶上的寒冰都被融化了。
“平儿。”正是李承业。
杜平高兴得尖叫一声,飞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你怎么出来的?我还在想该怎么溜进宫里去见你呢!”
李承业许久不见她,心里甚是想念,可没料到表妹热情至此,一张俊脸慢慢红了。
他假咳一声,想循着礼教推开她,可又舍不得温香软玉,只能两手轻轻搭在她腰间,目光不知何处安放时,忽然看见她脖子上的伤痕,担忧道:“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杜平一脸无辜,故意问:“有吗?哪里?”
李承业心疼道:“脖子上好大一口子,你没感觉吗?”
杜平擡手摸着另一边,肌肤光滑细腻,她摆出纳闷的表情:“没有啊。”
李承业伸手指:“就在这里……”
冰凉的指尖触到肌肤,激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跳得飞快,虽然是故意而为,杜平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脸颊微微泛红。
李承业不笨,立刻回过味来,哭笑不得看着她:“你呀……”也不知拿她如何是好。看到门外似乎站着郑嬷嬷,他退开两步,有些不好意思。
“我就是喜欢你碰我,有什么问题吗?”杜平虽然红着脸,可气势不减,叉着腰理直气壮,“我喜欢你,想让你碰我,你又不好意思动手,我只有自己想办法了。”
李承业低下头,笑声低沉:“嗯,我也喜欢。”
杜平呆了呆,嘿嘿嘿笑起来,傻乐了好半晌,又想起之前的问题:“对了?你怎么出来的?你娘对我严谨防守,我都混不进东宫,你怎么溜出来的?”以往每次,都是她想出办法碰头,这还是第一回被承业哥哥抢先。
李承业收敛笑意,沉默许久,轻声说:“我说服她出来的。”
他凝视表妹的眼睛,问道:“平儿,你知道母妃想给我定亲吗?”不待回答,他苦笑着继续说下去,“我前日才知道,她欲与王尚书家结亲,王利的嫡长女,王落英。”
李承业长叹一声,刚得知这消息的时候,他竟然毫不意外,只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落地感。
他并不尝试说服母妃,只是静静望过去,平淡地说,我不爱她。
母妃神色和蔼,点头说知道。
她当然知道,儿子喜欢杜平喜欢得这么明显,可是,他们有选择的权力吗?当年太子选妃时都无法按照自己的喜好来,何况区区一皇孙。
杜平回道:“我知道。”
李承业冷静道:“我没办法改变这个决定,争吵没有用,绝食没有用,只会给你带来更多麻烦,平儿,你有办法吗?”
杜平望着他,喉咙里蹦不出半个字。
她去赏花宴闹过,没有用。
她去皇上面前求过,没有用。
她捏紧拳头,摇头:“没有。”
李承业温柔一笑,拾起她的小拳头,一点一点慢慢打开,掌心有指甲刻印,他轻轻揉了揉:“我有办法。”
“我今天骗母亲说,既然要成婚了,想最后再见你一面,跟你好好说清楚,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他笑着凝视她,深深望进她的眼睛:“我出来了,就没打算再回宫里。”
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却恍如一道惊雷,炸响在她耳边。
杜平张开嘴,目光怔怔。
“母妃的侍卫就在门口守着,没关系,这里你最熟,我们可以从后门偷偷溜走。”
“我身上没带什么盘缠,不过你说过,我的画作很值钱,以后可以靠此为生。”
“平儿,我们离开京城,天高任鸟飞,找一个你喜欢我也喜欢的地方,一起住下来如何?”
“以天为聘,以地为媒,没有别人同意也没关系,就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行走天涯,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他带着挣脱桎梏的轻松,曾经的皇孙哪怕微笑也带着淡淡的忧郁,眉间的愁绪仿佛化不开,如今他想开了,他决定选另一条道路前行,整个人都解脱了。
不会有人再责怪他不务正业。
没有人可以阻止他和心爱的女孩在一起。
李承业紧紧握住她的手,笑若朝阳,他对她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不敢逾越,但想到将来,高兴得有些忘情了,在她额头上清浅一吻,唇畔柔软,温热细腻。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肌肤上,杜平的心在那一刻融化瘫软,如春水流淌。
窗外,小鸟叽叽喳喳在树杈上乱跳,枝头新绿,娇嫩欲滴。
艳丽的花朵上又蜜蜂嗡嗡嗡的声音,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生机勃勃。
杜平眼眸湿润,仰望那双欣喜期待的眼睛,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却不知如何开口。他描述得太美好,像梦境一样,让人不忍心醒来。
可是,他还能再画画吗?他的画作一旦流传出去,就会引来无数追踪。
有朝一日太子登基,他会后悔吗?
即便他不后悔,他的兄弟会一生一世追杀他至死吗?
杜平眼睛越来越湿,她咬住柔嫩的唇瓣,泫然欲泣。
为什么,她脑子想到都是这样现实的事情?为什么她不能天真一点?不管不顾先做了再说?
而且,还有母亲……母亲只有她……她舍不下的……
眼泪终于流淌下来,满面皆是泪水,她静静望着他,不说话。
李承业停住笑,没想到会看见眼泪,他呆呆望着她,半晌做不出反应。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她的决定。
他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
杜平急忙拉住他的手,下意识的。
李承业低下头,掩住灰败绝望的目光,另一只手轻轻复上去,再擡眼时,又如往常一样,一脸温柔笑意,他抚去她的泪水,轻轻说:“平儿,别哭,我懂得……”
从小一起长大,他见过她因伤心而嚎啕大哭,见过她因生气而红着眼睛哭出声……唯独没有看过这样无声的泪水。
平儿从来没有这样哭过。
她忍住哽咽,拼命不发出哭声的样子,是这样令人心碎。
李承业拿起袖子替她擦眼泪,嘴角勾起温柔笑意,声音安抚:“别哭了,当我什么都没说。看,都哭成小花猫了,这样就不好看了,我们不哭了。”
像小时候那样哄着她。
杜平再也忍不住,哽咽难言:“承业……哥哥……”
“我在这里。”李承业像一个大哥哥一样,轻轻拍着她背部,“我明白的,是我考虑不够周全,平阳姑姑身边只有你一个女儿,你不该也不能抛下她,”他苦笑,颇有自嘲意味,“我们又不能带着她一起走,她也不会跟我们走。”
杜平心痛难当,一句“不是的”徘徊喉间,终难出口。
“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李承业说,他的女孩在母亲和他之间选择了母亲,这不是错,虽然难受,可他不能再强迫她,再让她为难。
杜平扑到他话里,紧紧圈住他的脖子,泪水一滴一滴砸在脖颈上,她哭着说:“承业哥哥,你不要这么说,不要安慰我,快点骂我,骂得厉害一点,是我不好,我太坏了,我这个人太坏了……”
李承业抱住她:“不要,我不骂。”
杜平哭:“你去成亲吧,我不再使坏了,我不阻止了,其实我知道,这样对你才是最好的,是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
李承业闭上眼,感受女孩柔软的怀抱。
“你去成亲吧,呜呜,王落英这人还不错,好好和她在一起。”
李承业嘴唇微颤:“好,听你的。”
“你这么好,这么好,是我配不上你……”
李承业一根手指竖在她唇前,阻止她说下去:“你很好,不好的是我,平儿,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你知道吗,为了让你全心全意依附我,我故意没给你和宫里那帮兄弟姐妹牵线搭桥,这么多年,你们本来有机会和解的,是我自私,只想让你陪着我一个人,所以,平儿,把我想得坏一点,我是个很糟糕的人,性格阴暗,不务正业,你不和我在一起是对的。”
杜平抱住他,用力抱住,拼命摇头。
李承业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别哭了,我先回宫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也会好好的。”
他放开她,再也坚持不下去,转身欲走。
他的背影摇摇欲坠。
杜平一个飞扑,又从背后抱住他:“承业哥哥,我说谎了,你不要喜欢她,不管以后怎么样,你心里永远只能喜欢我一个人,不准喜欢别人,哪怕和别人在一起也不准喜欢别人!”
自私到极点的说话,霸道的,命令的口气。
他听了却有些开心。
李承业眼眶湿润,不敢回头。
“呜呜呜,想到你将来会喜欢别人,我会一直哭一直哭,我会伤心死嫉妒死的,呜呜……”
“好。”李承业闭上眼,“只喜欢你一个。”
杜平记不起来到底是怎样目送他离开的,她最喜欢的哥哥抱着满心希望来找她,可她拒绝了他。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身体好热好热,快要炸开来了。
她只记得那天晚上,她做一个梦。
她在皇宫跟人打了一架,那小皇子喊来别人帮忙,她偷偷躲起来,边走边躲,可脚实在痛得厉害,就直接坐地上了。
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白衣哥哥在画画。
她颐指气使,喂,快背我去外祖父那里。
白衣哥哥皱眉,看过来,你是永安吧,脾气也太差了。
她瞪眼,看对方不妥协,顿时假哭,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快点来背我。
白衣哥哥妥协了,他的背上都是骨头,一点都不舒服,可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她就睡着了。
梦里面,她笑了。
枕头上,泪水湿了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