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来迟了。”杜平道歉。
韦氏也跟着出来了,掩嘴惊呼一声:“平……不,不,永安……”话说到一半,低头看到跪在地上的人,眼睛慢慢地红了,目光憎恨。
“我不该等这渣滓伤好了再好,那天就该直接拎过来。”杜平说,“我没想到,是我的过失。”她猜测会有谄媚小人为着讨好胡天磊来为难他们,却没想到最凶狠的人反而是平日里相处和谐的市井邻居。
“不,你已经很好。”杜严低声,“是我无能。”
韦氏竭力控制快要喷泄而出的情绪,压着声音,侧过身子:“要不要先进去?”
“不用。”杜平拒绝,“就在这里说清楚,能把子静请出来吗?”
韦氏犹豫:“这……”女儿已经很久没出房间了。
“有些话需当面说,当众还子静清白,”杜平说,“说给你们听,说给子静听,也要说给大家听。”她目光扫过那一道道门缝,仿佛猜出门后有人偷听。
“好。”杜严应下,“去把子静叫出来,她总不能一辈子不见人。”
韦氏啜泣,低应一声,便进去唤了女儿。
杜子静慢慢走出来,她步子迈得很小,眼睛一直看着地面。相比上一次见面,她肤色似乎更白了,那种不健康的惨白,仿佛许久不见日光。
韦氏一直扶着她,目光担忧,心痛道:“子静,子静,还好吗?”
杜子静低垂眼睛,站在门口,轻轻说了一句:“娘,你别说话。”
“好,好,娘不说,娘不说了。”
周围变得很安静,只有微风轻轻拂过树叶的飒飒声。
杜子静还是盯着地面,好半晌,很慢很慢擡起眼,看了杜平一眼,又望向跪在地面的那个人,她的目光并无情绪,犹如在看一样物件。
胡天磊大刺刺地回望,只一眼,便觉得毛骨悚然,他迟疑片刻,憋出一句话:“对不起,是我的错。”
杜子静没有说话。
胡天磊继续说:“我知道你家和永安的关系,只是想把她引过来,才做出失礼之举,还请见谅。”
杜子静仍旧没有说话。
胡天磊硬着头皮,大声澄清:“虽然我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将你关了几天,可还是害杜姑娘损了名声,要打要骂,任凭处置。若你想让我负责,也只管开口。”他越说越不自在,这话违心得……他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雄风仍在了。
声音这么大,巷子里回声阵阵,应该都听到了吧?
杜子静终于给了反应,轻声问:“真的吗?”
“什么真的?”胡天磊只管念着准备好的台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了,眨眨眼,立马点头,“真的,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什么补偿?”
杜子静抡起大门口的扫把,就劈头劈脸砸过去。扫把的竹刺很坚硬,划破他的衣服,连脸上被被划出数道血痕。胡天磊连忙躲开,用手遮脸:“喂,你这女人……”话才开口,他就感受到身后警告的视线,顿时不敢反抗了,乖乖站在那里。
杜子静一边打一边走,不过几步的距离,她越走越近,最后把扫帚扔他脸上,离他只有半步的距离。
袖中的刀子露出厉芒。
杜子静冷冷看着他,手一递出就刺过去。
杀死他!杀死他!就什么都结束了!
胡天磊还没发现,只顾着弄开那扫帚。
刀尖碰到了他的锦衣。
千钧一发,杜平伸出手,稳稳捏住她的手腕,低垂眼眸:“我们先进去讲话,好吗?”
杜子静盯住她看,“放手。”
杜平只低着脑袋,没有勇气与她对视,却不放手。
胡天磊顿时一身冷汗,天呐,小命差点交代在这里,这女人是不是疯啦?他立刻跳开三尺远:“我要不先回去了?”想了想,又提建议,“要不把她绑起来?”
杜平一个凌厉眼风扫过去:“给我进去。”又轻声说,“子静,我们进去好不好?”
杜严和韦氏也是吓出一声冷汗,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把刀子藏起来的,他们赶紧上前扶起她,半拉半抱地把她弄进屋里。
大门“呼啦”一声,紧紧关上。
杜严和韦氏还抱着女儿,不敢放开。手上的刀已经被杜平夺走,杜子静自嘲一笑,哑声开口:“爹,娘,放开我吧,刀都没了,不用担心了。”
韦氏泪如雨下,一把抱住女儿:“子静,子静,是娘没用。我不想杀这个畜生吗?我也想啊,可是,杀人是犯法的,你要一命偿一命,划不得啊,在娘心里,谁的命都比不上你的,我们放下吧,他已经来道歉了,他来澄清你的名声了……放下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听娘的,好不好?”
杜子静仰望天空,阳光如此刺眼,她慢吞吞地将搁在母亲肩上的脑袋擡起来,轻轻说:“不好。”
韦氏怔住,看着女儿说不出话。
“不好。”杜子静没有犹豫,“我忘不掉,我过不去。娘,我努力过的,可是我晚上睡不着觉,我什么都不想吃,我脑子里每时每刻都是这件事,我被人侮辱,我被人唾弃,为什么?娘,我走不过这个坎。”
一阵风吹来,撩起她乌黑的发丝,她面颊上一滴泪水也没有,神色也不悲愤,淡淡的语气,可是,这话听在耳里只让人想哭。
杜子静说:“我想杀了他。”目光如水望去,“可是杀不掉,娘,我没办法了。”
韦氏满目血丝,颤抖着声音,望着女儿,点头说:“好,娘帮你。”
胡天磊已经听呆了。
他从小就过得顺遂,长得俊,人也聪明,父母宠爱,兄姐照顾,在湖广地带,他爹可算是个土皇帝,说一不二,身边只有女人缠着他讨好他,偶尔几个有脾气的,也不过欲拒还迎,他已经见惯了,曾经甚至觉得世上没有女人会拒绝他。
当初杜子静的推拒,他也不过以为是情趣,在他的认知里,女人说不要的时候就是要,所以强迫了她,事后,看到她还拿乔,就决定杀杀她的锐气,关在柴房好几天。
他没有想到,她恨得想杀了他。
胡天磊定定望着她,屈膝跪下,这一回干脆许多。
他开口说话:“你可以杀我,我不反抗。”顿了顿,据实分析,“可是,只要我死在这里,我爹一定会对付你全家,到时的手段一定比死更残忍,杜姑娘,你觉得值得吗?”
杜子静望着他,目光渐渐回过神来,许久,她摇头:“不值得。”
“好,那就是不杀了。”胡天磊头脑冷静,最初是杜平逼着他来道歉,现在他真心实意想要补偿,“我既然活着,我愿意给杜家一条更好的路走,权当……是换我的命吧。”
“我爹不日就要回湖广,届时可带你们一家都离开京城。湖广很大,离皇上也很远,那里没有人认识你们,没人会再压着你们过如今的生活,杜先生,昔年你乃圣上钦点的状元郎,一辈子才华不得施展,在市井中庸碌而亡,你可甘心这样的生活?”
“如果你觉得在湖广会看到我,觉得膈应,也可以途径湖广,向西北前行,若我的消息没错,杜厉大将军就在草原上,你们兄弟汇合,干什么都可以。”
这样一番话,极为动听。
杜严只问:“胡大人已经想要借口,怎么跟皇上交代了?”
胡天磊眨眨眼,嘴角跟着勾起来,开始坑爹:“需要交代吗?这么多年过去,皇上都快忘记你了吧?哪怕记得,只要到了湖广,皇上还会特地来要人?他来要了我们就一定要给?我觉得这不是个大事,当年皇上留你们一命,那到了今日就更不会杀你,平阳公主留你们在京城,我想应该是防着杜厉将军的对手迫害你们,放心吧,到了湖广,我爹开口要保的,没人敢动一根毫毛。”他想了想,又说,“退一万步说,若真犯了皇上的忌讳,胡家愿意承担风险,毕竟是我做错事。”
杜严目光深沉,说:“你胆子很大。”
胡天磊笑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胡先生想好了吗?”
韦氏偷偷扯了夫君的袖子,她有些意动,但想到这是女儿付出惨重代价得到的机会,又不想接受,倘若真的去了湖广,这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
杜严说:“我还要……”
“好。”杜子静抢在前面开口,“我接受。”
在最差的结果面前,如果有另一条路,也可以。
她回头看父亲:“爹,我不想再住在这里,我也不想留在京城,我愿意去,你呢?”
京城就像是罩在他们一家人身上的罩子。
说是保护,也是限制。
她幼时看过父亲意气风发的模样,后来也看过父亲困在牢笼的抑郁。
她看到父亲点了点头,就笑了,这么多日子来第一回笑。
接受这样的条件很屈辱,但对她而言,的确是最好的补偿。
胡天磊盯着她,缓缓笑了,他从地上站起来:“这就算成交了,啧,跪得小爷膝盖都痛了。”他心中的包袱一下去了大半,觉得偿清罪孽了。
两条腿又痛又麻,他甩甩腿,伸个懒腰:“杜先生,你是很久没有出去看过了,在京城坐井观天,你知道京城之外的天下变成什么样了吗?你知道草原那边又有动静吗?连江南省都水患缺粮,你以为全国安分的地方还剩多少?去看看吧,多看点东西,你就会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了。”他似乎觉得自己说太多,赶紧补上一句,“哦,这话是我爹教我的。”
胡天磊其实明白,对他爹来先斩后奏这招,估计他爹下手比永安郡主更重,或许会有半年下不了床。
不过,也不算那么糟糕。
他倒退几步,凑到杜平身边,一脸求表扬:“我这补偿不错吧?这是最诚心的表现了。”
杜平瞥他一眼,本不想开口,还是问了:“hu总督不会同意吧?”
胡天磊摸摸鼻子:“等上了路,他知道也晚了。”低下头笑笑,“是有风险,但也没那么危险,我心里有数。”
杜平沉默片刻,又问:“杜厉在草原上?”
胡天磊一下子哑了,支支吾吾半天,说:“嗯,更多的我也不太清楚,家里都是大哥管事的。”顿了顿,转到她面前,殷勤道,“不过,如果你愿意嫁到我家来,不管想知道什么我都帮你查清楚。”
“滚。”
杜子静转身回了屋子,虽然能从这里解脱出去,可仍然不想看到那张脸。看到他,仍旧会想手刃这个姓胡的混蛋。
待胡天磊走后,杜平与杜严客套几句后,也打算回公主府了。
杜严和韦氏一起送她到门口,感激涕零。
“子静很勇敢。”杜平说,“我其实没有帮上什么,这么多年下来,我和杜家……”她笑了笑,颇有自嘲意味,“算了,都应该向前看,子静愿意选一条出路走下去,那样最好。”
“我回去了,此去一别,也许再也无法相见。”
杜平最后看他们一眼,垂眸,拱手:“祝君一路顺风。”
她姓杜,可从此以后,京城再没有这个杜家。
希望他们离开的那天会是个好天气。
杜平转身,突然肩膀被按住。她顿了顿,回头看见杜严站在身边,深深看她一眼,在她耳边轻声说:“杜家是冤枉的。”对视一眼,又说,“别恨你父亲。”
说完,杜严便放开手,退了回去。
杜平笑笑,说:“好,多谢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