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的宅子让人大开眼界。
这已不是普通的宅子,连豪宅二字也不足以形容,几可媲美皇家园林。占地千亩,亭台楼阁,山石峻岭,俊厮美婢遍地都是,每隔一段距离便站着一个,迎客而笑,姿态优美,一看便知规矩严厉。
陈管家亲自领着他们走进去,穿过奇花奇草的院子,经过水流潺潺的溪水,停在一扇青竹大门前,恭敬弯腰道:“家主,客人带来了。”
里面传出袅袅弦乐,衬着这里的景色别有意境。
陈千瑜笑一声:“还不快请进来。”
大门打开,杜平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中间的那个女子。
她身量颇高,相貌说不上漂亮,但眉目长得极为可亲,微笑时宛如春风拂面。她身上穿着胡服,长裤革靴,衣身紧窄,黑色裤子搭着月白长衣,金丝刺绣,图案别致。
陈千瑜笑着站起身,立刻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材,前凸后翘,让人遐想无边。
杜平忍不住多看几眼。
陈千瑜拱手道:“久闻张当家大名,今日一见,方知何是伟岸男儿。”
张天没被女人这么夸过,心中微不自在,但面上还是笑容舒朗:“过奖,陈家主才是巾帼不让须眉。”
客套过后,张天便将杜平推了出来:“听说陈家四处物色绝色美姬,甚至在道上开出高额悬赏,不知眼前这个陈家主可否满意?”
陈千瑜将目光移到杜平身上,上下打量,目光惊艳。她随即便笑着向后伸手,立刻有侍婢递上银票。
面值百两,整整五张。
陈千瑜推到张天面前,她的眼中似乎永远带着浅浅笑意:“大盛钱庄,全国通兑。”给钱给得极为爽快,她又从另一个侍婢手中拿来一个钱袋子,递交给他,“张当家带着兄弟一路辛苦了,吃穿用住都要钱,总不好让你们自掏腰包跑这一趟。”
真正和这个女人打上交道,才发现过往的道听途说都算不上数。
这当然是个厉害女人,毋庸置疑。
可她行事作风毫不令人生厌,想你所想,急你所急。
可越是这样,张天反倒绷起了精神,深怕一个大意跳进别人挖好的坑里面,但他也突然明白上一任家主为何排除万难传位女儿。若他也有这么一个女儿,晾在旁边不用岂不浪费?毕竟人才难得。
“如今世道正乱,张当家想必处处都有用钱之时,买卖不成都仁义尚在,何况我们买卖成了。”陈千瑜笑道,“我慕张当家英雄人物,冒昧问一句今后有何打算?若有我帮得上的地方,尽可说来。”
张天一怔,随即笑道:“你客气了。”
杜平眨眨眼,本来像隐形人一样地站在旁边,这一句话勾得她又去看陈千瑜。江南和闽地的局势她这几天已了解大概,陈家有钱却无人,犹如一块香馍馍横在众人面前。
她突然开始怀疑,陈千瑜这女人高额悬赏的,到底是美人?还是在挑选卖家?
陈千瑜眼角的余光正巧过来,与她撞个正着。
杜平赶紧低下头。
“闽地虽是混乱,但红花教也算混出名头,不知张当家是否打算学其精华?”陈千瑜直问。
张天道:“听说京城又拨来物资援助江南,我以为局势不会走到闽地那一步。”
见他顾左右而言他,陈千瑜只是一笑置之。
她往后一靠,神色似笑非笑:“我没有恶意,听说张当家在这次水患中势力壮大不少,以后用钱的地方想必还多着吧?陈家是生意人,只要能赚钱,只要好处足够大,什么买卖我们都可以考虑。”
这句话,已是明晃晃的暗示。
张天脑子转得快,自然听懂了。
他顿时笑起来,把玩着手上的白玉盏,兴味十足:“没人会拒绝和陈家主做生意。以后有机会,一定再来拜访。”
他没把话说死,却也不愿成为陈家圈养的走狗。
陈千瑜微笑,也不强求:“盼着将来有缘再会。”简单几句交谈,她已明白这个男人,这是个有野心的男人,只能合作,却不能用钱财降服。
她是生意人嘛,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逢。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愿意留下这次香火情,以后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毕竟,连红花教那个她看不上的玩意儿,都还给过几次好意留待后用。
陈千瑜留了张天一行人用饭,午时过后,张天便主动告辞。
走陈家这一趟收获颇丰,这些钱该能撑过最艰难的这段日子。张天走出大门,在跨上陈家准备的马匹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门还开着,可他已看不见那个黄毛丫头的身影了。
心中有几分涩然。
他收回目光,不再多想,干脆地策马离开。
这天的阳光正好,晒得人懒洋洋的。
陈千瑜是在午休以后才见杜平的。
她身上还穿着单衣,打哈欠,随意问道:“叫什么名字?”
杜平答:“平平。”
“琴棋书画都会吗?”
“稍有涉猎。”
陈千瑜满意地点点头:“知道买你回来是为了什么吗?”
杜平道,“还请明示。”
陈千瑜喜欢头脑清楚的人,事情还是一开始就说明白比较好:“下月底是黄大人的生辰,你就是礼物。”
杜平道:“知道了。”
这女孩简直乖巧得不像话,陈千瑜又认真看了她几眼,然后爽快地放她下去。他们给杜平单独安排了一间房,以及四个侍女。每天都有安排女先生教她才艺,从大家闺秀该学的琴棋书画,到青楼女子熟悉的唱曲跳舞。
杜平都乖乖地学了,既不藏拙也不卖弄。她和四个侍女关系很好,不用一天时间就混熟了,她上学的时候很认真,等下学了,就喜欢带着侍女在院子里到处玩,对这里的园景赞不绝口。
她很喜欢笑,嘴巴又甜,府中凡跟她打过交道的人都很喜欢这个姑娘。
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杜平躺在床上,可以默默回忆这座宅院的地形,将碎片记忆一点点拼凑,脑海中勾画出整个地形,记住了这里的每个出口。
目前的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凤阳有母亲的公主别院。要把她活着的消息快点传递出去,否则母亲在京城一定急死了。她犹豫过,是否要跟这位陈家主坦白身份,可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她不敢冒险。
真相是一把双刃剑。
听到她郡主的身份,也许会喜出望外,趁机结交;但也有可能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她在此抹杀,毁尸灭迹,不让别人知道陈家竟然胆大包天买卖过皇亲国戚。
某日,杜平笑眯眯地问:“去年江南水患,陈家这么有钱,有没有流民冲进来抢粮食啊?”
侍女笑了,觉得这小姑娘天真:“有谁敢来惹陈家?家主和官府的关系好着呢。”
杜平继续问:“流民抢了就跑,官府也抓不到啊。”
侍女摇头笑,想象不出这姑娘究竟遇到了多混乱的事情,无奈解释道:“这里是有人保护的,家主买下好几个镖局,每道门外都有人守着呢。”
杜平点点头,一副安心的模样。
陈千瑜那边,每过几天都有人跟她汇报杜平的事情。虽然才花了五百两,这点小钱陈大小姐不放在眼里,不过,毕竟是要送给漕运总督的人,还是该观察仔细些。
陈千瑜已想好了,过个几天就挑断这姑娘的手筋脚筋,送过去若是弄伤了黄大人,事情就不美了。
“很聪明的姑娘,梅兰竹菊四婢完全防不住她,只有被她套话的份。”
“她四处赏玩,应该在找逃出去的机会。”
听着属下的汇报,陈千瑜轻笑一声,不出所料。
四双眼睛都防不住她,很简单,那就在暗处再多放几双眼睛。
“琴棋书画算得上精通,应该是富贵人家出身。她身体柔软有韧性,但没有习过舞,学得倒也认真。难得的是,礼仪方面格外清楚,言谈举止不卑不亢,住在这里也没有乍然富贵的表现,似乎没什么她不知道的,属下想不通,这姑娘一点也不刻意隐藏,坦荡磊落,似乎不怕我们有疑问。”
陈千瑜微笑:“我听出来了,你也挺喜欢这个小姑娘。”
下属连呼不敢:“都是据实以报。”
陈千瑜的手指轻扣桌面,若有所思,似笑非笑:“小丫头聪明过分了,唉,我向来秉承着,聪明人就该有聪明人的待遇,何况是一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儿,将来不可小觑啊。”她懒懒躺靠在长椅上,一只脚没规矩地也架上去,右手往后一摊。
侍婢极有眼色地递上水烟袋,仔细点燃,送到主人手上。
陈千瑜眯着眼睛吸一口,青丝逶迤,衣襟微微散开,胸前雪白沟壑若隐若现,半条玉腿也从衣摆露出来。她长长吐出一口烟,神色享受:“带她来见我。”
下属根本不敢多看眼前春色,立刻下去带人。
杜平进来的时候,眼前就是这么一副艳至荼蘼的景象,雪肤黑色,薄薄的红唇正在吞云吐雾,她当时脚下一顿。
这个女人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却能勾得人移不开眼。
陈千瑜毫不收敛,眼眸半睁半眯,调笑道:“要尝尝味道吗?”
杜平声音平静:“我不喜欢。”
啧,不是不会,是不喜欢呢。陈千瑜勾唇一笑。
她道:“本来嘛,我买进来的人都是不看过去的,每个人都是慢慢长大的,谁还没点故事呢?只要人能派上用场,一些小节不用在意。”
杜平垂耳恭听。
陈千瑜瞅着她的小模样,笑道:“小姑娘以前家世不错?”
杜平想了想,决定拿当初骗土匪的那套来骗她:“家父卢谦,前江南省知府,蒙冤入京惨死。我是外室所生,因一直养在老家才逃过一劫。”
陈千瑜笑出声,看她一眼:“我与卢大人还算有几分交情,据我所知,他没有外室。”
杜平面不改色:“我说的是实话,父亲自不会到处宣扬外室之事。”
陈千瑜挑眉,这反应速度,这心理素质,配上这年纪,不简单啊。
“卢大人有一妻一妾,三子二女,还有老母亲一位,上面来抓人的时候,一个都没落下。剩下的其他旁族亲人都在老家,那些我就不甚清楚了。”她笑吟吟道,“卢大人的嫡长子跟你差不多年岁,也就是说,当年她妻子怀孕的时候,你娘也同时怀孕了?”
陈千瑜懒散地又吸一口烟:“我的确没去打听卢大人外室之事,不过,我知道这个男人,不会在新婚时再去找一个外室,他不是这样的人,我觉得我还算有几分看人的眼光。”
这话就说得谦虚了,这位陈家大小姐的犀利眼光向来为人所称道。
杜平慢慢擡起头,望着她,神色依然平静。
陈千瑜红唇轻轻撅起,吐出一口一口的烟圈,似笑非笑:“再给你一次机会。”
杜平道:“你既不相信我,不管我说什么都会认为是假的。”
陈千瑜忍俊不禁,啧啧,若再早个五六年的,她还真忍不住会相信这笃定的态度,谁不喜欢漂亮又聪明的姑娘呢?她对自己的猜测更有信心了,于是笑道:“你不说,那我说。”
她支起身子,从斜躺变成靠坐:“几日前有京城灵佛寺的船只入江南省,却遇上袭击,船上丢了两个人,一个和尚和一个俗家弟子,下落不明。本算不上大事,可漕帮却如临大敌,现如今整条江上的检查都严格许多,还专门派人天天打捞尸体,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杜平的睫毛微微一颤。
陈千瑜笑道:“公主别院的人手全体出动,天天沿江寻找,可至今也没找到什么,啧,可惜啊。张天的山寨位于淮安一带,从位置上来,和船只出事的地点是可以连成线的,时间上也挂的上,你觉得呢?”
杜平看她。
“听说永安郡主颜色殊丽,艳冠京城,如今一见,倒是名副其实。”
杜平看她半天,末了,微微一笑:“你比那土匪头子聪明。”
“张当家自然是个聪明人,不过,女人骗男人总比女人骗女人要简单一些。”说完,陈千瑜又吐出一口烟圈,玩得不亦乐乎。
这里是陈家宅邸。
这位陈小姐买下过好几个镖局,门外防守甚严。
外面都是她的人。
而她,敌友不明。
陈千瑜眼眸含笑,斜睨着她,不知不觉间,这管烟恰好吸完了。
杜平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声音却放得很轻。她展露笑颜,两步就走到面前。
侍婢的托盘上放着纸媒儿,还有烟草。
她拿来熟练地装进水烟袋,两根手指夹起纸媒儿,纤长玉指将其轻搓成卷,伸到油灯旁点上,纸媒燃起一段红红的灰烬。
她将暗红的火头送到嘴边,短促一吹,一团明火立刻跃上纸媒的端头。
这可是个技术活儿,纸媒太松,烧不成灰烬状,一下子就会烧完;可若搓得太紧,火又容易熄灭,吹起来也不容易着火。
难得的是,杜平不仅技术好,连动作也是行云流水,优雅斯文,好看得让人不舍眨眼。
她将水烟袋递到那张红唇边,温柔地一点点塞进她嘴中,凑近脑袋,柔声道:“这个玩玩可以,吸多了对身体不好。”
陈千瑜一直看着她的动作,闻言,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
烟味充斥鼻腔,杜平伸手将她衣襟整好,遮住胸前美妙风光,同时拿回主动权:“陈家财富倾城,惹人眼热。本来江南省有卢谦坐镇,也算秩序井然,你拿钱买平安也能行得通,可等他离开,各路牛鬼蛇神也出来了。黄熙皓是朝廷命官,如今朝中官官相护,你讨好他想必不是为了辖制其他官员,那么,是为了谁呢?”
杜平站起身,接着说:“红花教地处闽地,手还伸不进来;张天尚未做大,陈家主与其说是买美人,不如说是想挑人结交,你看中了张天。看来,你想钳制的应该也是江湖势力。江南省势力最大的当属漕帮,你没找漕帮帮忙,却舍近求远在道上放风声,还欲利诱张天为你卖命。”顿了顿,她勾唇,把之前的问话扔回去,“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陈千瑜一怔,哑然失笑。
“陈家主,我帮你搞定漕帮,你可以拿什么谢我?”
陈千瑜问得直接:“郡主的名头就像昂贵的首饰,可以用来装点,却伤不了人,你拿什么对付漕帮?”
杜平笑,不掩嚣张:“那我就让你看看,郡主的名号可以用来干什么。你只管想好怎么回报我。”
她要在江南烧上一把火,虽不过星星点点,却可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