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冯阁老在家养病以来,很少有人拜访。
朝中风向转得快,大家心里都清楚,皇上在怀疑卢谦案中这位首辅大人究竟参与了多少。虽然派遣太医来看病,但只字不提让他回来,只叫他在家安心养病。
内阁中缺了首辅也一样运转,冯阁老不在,几乎都是孙阁老的一言堂了。
幸而这位孙中堂的人品能力都在,也没做什么落井下石的事儿,以资历来说也压得住众人。
江南的好处能瓜分得都已经瓜分完了,暴风雨之后又是风平浪静。
这一日,平阳公主前来拜访,还带着卢谦的骨灰,几乎惊掉了冯家整座府邸。
冯阁老的病早好得差不多,仍摆出一副体虚的模样,在书房面见平阳。
没人知道他们在里面谈了什么,大概半个时辰,平阳公主从里面出来,脸上挂着她惯有的温婉笑容,待人接物彬彬有礼。
只要见过她的人都觉得,平阳公主有上古君子之风,令人向往。
冯阁老亲自送她出门,脸上表情看不出情绪,在门前,他道:“殿下,活到老朽这把年纪就会知道,人还是得知足常乐。”语气似乎另有所指。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大人放心,你做事大家有目共睹,父皇也等着你回去呢。”
冯阁老深深看她一眼,摇头道:“我老了,不中用了。”
平阳公主道:“大人莫自谦,有能者宛如锥立于袋,藏不住的。”说罢,施施然离去。
冯阁老目送他的背影,又想到卢小子的骨灰,心中疼痛难忍。
怎可能无动于衷?这是他最小的弟子,如父如子相处这么多年,居然连一具全尸都不能保存!冯阁老闭上眼,颤颤悠悠往回走,他的学生他心里明白,为国为民禅精竭虑,那个傻孩子啊,少年意气从来不灭,对这天下一直满怀希望。
【不坠少年之志,不忘赤子之心】
卢小子长得好,心性也好,犹如一块待雕琢的美玉。那年他笑嘻嘻地写了这两句,说,老师,人心易变,可我不会,我到死也会记得最初的自己。
那个意气风发的探花郎啊,如今只余一堆灰烬。
一滴老泪落下,这位老人难受地想,这孩子死的时候,心志还一如当初吗?他怨了吗?恨了吗?
他擡头望天,阴云密布。
冯阁老长叹一声,卢小子做事太激进,太没有保留,官场亦是名利场,他怎么就不明白,会做事并非最要紧的一点。
痴儿啊痴儿,这天下值得你付出性命乃至如此吗?
平阳公主回到府中,心情很是不错。
经过这一回,冯佑想要置身事外恐是不易,浑水多了才好摸鱼,利用卢谦之死又平衡了一回关系,她想,总算没有浪费那个人的性命,每一条性命都是有分量的,每个人都不该去得轻如鸿毛。
今年冬至,也去祭拜他一次吧。
冯佑那人行事太过谨慎,虽态度还是模糊,至少比孙中堂懂得拐弯。想至此处,平阳公主苦笑,太傅那个人啊,真是顽固得让人无计可施啊,连平儿都打动不了他。
不,或许被打动了,但他依旧不会站在她这边,那个小老头儿,泥古不化地走着自己的道,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
平阳公主想着想着,眼眸也跟着缓缓阖上,惬意地睡在贵妃塌上。
半睡半醒间,郑嬷嬷急急忙忙冲进来,喊道:“公主,不好了!不好了!郡主出事了!”她的声音甚至带着哭腔。
平阳一下就被吓醒了,飞快从塌上坐起,目光尚还冷静:“什么事?”
郑嬷嬷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再也忍不住:“他们刚进入江南地界就遭人攻击,船翻了,郡主和一个叫元青的小和尚不见踪影。”
平阳瞳孔猛然收缩。
“他们说,郡主被浪头打走了,定是淹死在江里,这几天都在沿江打捞尸体。”郑嬷嬷泣不成声,“我的郡主啊,我的大姑娘啊,当年我就说,姑娘家就该好好娇养在家中,殿下你偏不听,非要她经个风吹雨打,现在好了,呜呜呜,人都没了。”她哭倒在地上。
平阳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痉挛,她慢慢将视线移到手指,看着它一抖一抖,牙齿也跟着打颤。
全身都在发冷,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腾。
她亲手抱大的女儿,从白白胖胖的小婴儿长大至今,不在了?
平阳低下头,不住干呕,呕得整张脸都红了,可什么也吐不出来。
郑嬷嬷吓呆了,急忙起身跑过来,一把抱住她:“殿下,殿下,快叫太医。”
平阳擡起一只手,阻止了她。
她闭上眼,睫毛微微颤抖。
“嬷嬷,替我更衣,我要进宫面见父皇。”她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平静,“你带人去王利府中,把张氏给我带回来。”
郑嬷嬷惊了,多少年了?公主要主动入宫?
她结巴道:“是那个……张氏下的手?”
平阳道:“也有可能是别人。”她的瞳孔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能灼伤一切,“只要没找到尸体,平儿就有可能还活着。”
皇宫内。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听到内侍的通传,还以为听错了:“平阳来了?”
“是。公主正在外殿等候。”
皇帝皱眉,手上的御笔还在桌上一点一点的,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可以引得女儿来见他。当年对杜厉的处置,彻底寒了她的心,说是父女决裂也不为过。
“让她等着。”皇帝道,继续低头批阅奏折,可看了半天,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心绪纷乱地扔掉笔,目光望向门外,似是在看什么,又似什么都没看。
末了,他长叹一声,珍儿啊珍儿,你这个女儿真是天生来克朕的。
皇帝摆足了架子走过去,一脸威严。当看到女儿那双眼睛时,忽地就皱起眉头,质问:“你哭过了?”
轻容几乎可说是他一手带大的,对这个女儿的性子再了解不过,刚强坚毅犹胜男儿,当年连给杜厉求情的时候都没有哭,他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惹来她的眼泪。
平阳公主优雅行礼:“参见父皇。”
皇帝“嗯”一声,径直坐下,问道:“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平儿被人残害落水,至今生死不明。我只一个要求,她若死,我要凶手阖家陪葬;她若活,我也要凶手以命偿之。”
平地一个惊雷,皇帝是真没想到。
平阳还看着他。
皇帝沉默很久,问道:“你已知道凶手?”
平阳冷静道:“还没证据。”
皇帝也看她,却不说话。
“今日我来,是想让父皇行个方便,此回都察院办事我定要介入,绝不接受找人替罪这类做法。又恐父皇怀疑我野心勃勃染指朝政,所以先来找您言明。”平阳嘴角挂着心知肚明的冷笑,“父皇也不用再劝,不论凶手是谁,绝不和解,我女儿的性命,永无交涉余地。”
她说话向来温和,哪怕生气也不让人看出来。唯有此次,怒气滔天毫不掩饰。
皇帝叹气,这回,是真被触到逆鳞了。
“朕的话,你从来不听,今日即便不让你干涉都察院,怕也是无用。”
“平儿能挡谁的路?父皇放心,此事干系不到朝政,何况这等下作手段,一看便知是后宅妇人自以为聪明的做法,呵,我知父皇心中也有怀疑人选,应该和我想的一样,现在尚言之过早,我只看证据。”平阳道,“因承业的婚事,我已将平儿打发到江南,还要如何才能满意?”
皇帝道:“当前最要紧的是,应是找到平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平阳见他不愿正面回答,沉默片刻,轻叹一声,语气分外复杂:“我知您为难。”她目光如水,似有千言万语,“自己养了女儿,有时方能体会父皇当初一片苦心。平儿于我,也许就如我于父皇一般。亲手抱养,亲手指导,虽然不羁又闹事,可重手舍不得,离开了又会想念。她出生时,我取名为平,便是望她一生平安顺遂。”
皇帝不说话。
“父皇,我只有平儿了。”平阳轻声说。
皇帝又陷入沉默,许久,叹息:“阖家性命,过了。”
平阳点头,愿意退一步:“行,待水落石出,只愿父皇公正处事。”
皇帝目送女儿离去,又回头望向东宫,久久不动。看着外头阴云密云,似是风雨欲来。他阖上双眸,牙根处微微抽搐,终成一声苦笑,罢了,罢了。
平阳走出宫门,回眸看一眼,岁月不饶人,父皇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但她也忘不掉杜厉充满血丝瞪来的双眸,刻骨铭心。
她自嘲一笑,再不回头,登上马车便回府去。
这一边,杜平一行人已来到凤阳的关卡检查。
从昨晚上开始,她就不敢正眼去看张天,生怕这土匪头子改了念头,她就得改行去做压寨夫人了。
张天瞥她一眼,很快收回目光,下一个就轮到他们了。
守城的官兵命令道:“把帽帘撩起来。”
杜平慢吞吞露出脸,只一眼,那官兵就看呆了。
张天马上把她的帘子放下来,眼神示意。寨中的兄弟立刻送了一个钱袋上去,贿赂道:“还请官爷放行。”
官兵眼珠子还拔不出来,喝道:“滚开,你们看着就不像正经人,说,这女人是不是你们拐来的?”
语气虽犀利,这话离真相也不算远,可配上这官兵色眯眯的眼神,就没有半点说服力。
“你们不准走,我要带回去审问。”
张天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看到弟兄们伸手去握刀柄,便摇了摇头。
“这是我的妹妹。”张天道,“我们是来凤阳拜访亲戚。”
官兵还是不信,僵持中,城门口忽然喧闹起来。
三辆大马车奔驰而来,骏马雪白,马车奢华,车上还有“陈”字印记。一个中年人从车上下来,打扮体面干净,两撇小胡子分外有精神,上前道:“官爷,这些都是陈家的客人,还请行个方便。”
城内的百姓纷纷驻足围观,兴趣十足地看陈家出风头。
当今圣上虽重农抑商,但陈家可不是普通小商户,江南省的官吏勋贵他们都打点好,维持良好关系,连漕帮和陈家也是交情不浅。是以,在江南地界还真没人敢不给陈家面子,何况一个小小的城门官吏。
陈管家热情上前:“这位就是张爷吧?家主收到来信后一直期盼您的到来,特派我来招待,还请上车。”
杜平瞥他一眼,陈家好快的消息,这回明明没走正经码头,陈家依然能在他们一入凤阳就来迎接,不可小觑。
忽然手上一热,她转过头,看到土匪头子已抓住她的手腕,往马车里带。
陈管家面不改色地微笑。
杜平脸色微变,可抵不过男人的力气,硬是被拖了进去。这两马车就只坐了他们两人,她擡头去看,张天也一直看着她。
四目相对,杜平先移开了视线,缩回了手。
张天哼笑一声:“防老子跟防狼似的,跟你说了,老子不喜欢小丫头片子,平平板板没半点滋味。”
马车咕噜咕噜向前驶,平稳舒适,杜平擡头望车顶,想车夫的驾驶技术还真不错。
细节见真相,连小小一车夫都有这手艺,足见陈家能力。
张天不耐烦:“喂,听见了没?”
杜平“嗯”一声,讽刺道:“昨晚真是委屈大当家摸了我这发育不良的身材。”
张天看她一眼,难得竟不反驳,过一会儿,又看她一眼。
小姑娘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脸蛋儿真是没得说,看表情似在走神。
微风吹进车内,撩起发丝,拂过脸颊,两人却一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