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帮主抵达别院时天色已黑。
这回他只带了女儿女婿同行,他并无妻室,身边只一个侍妾,总不好带着小老婆出席郡主生辰宴,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
他被人引进宴厅时,里面已坐了不少人,都是江南省有名有姓的大商户。
大家见面纷纷打招呼,客套几句。
卫帮主笑着拱手,可心中隐隐有不安之感。
交谈间,他趁着空隙望向门外,郡主还没有来,收回目光时,又撞上陈千瑜意味深长的眼神,那个女人朝他遥遥做一个敬酒的动作。
觥筹交错中,别院灯火通明,恍若白日。
陈千瑜并不走过来,红唇含笑,玉指沾杯,仰头一饮而尽。尔后,将杯盏倒置,里面已没有一滴酒,她这才放下杯子,又朝他笑了笑。
卫帮主整个人都警觉起来,回以一笑,干酒一杯。他强烈地预感到会有危险。环视一圈,以他的眼力竟看不出任何不对劲,安全起见,他决定等郡主来后,敬上两杯酒就找个借口离开,他相信自己直觉,曾让他无数次避开危险。
可惜,他不知道,永安郡主最喜快刀斩乱麻,从不给对方逃避的机会。
杜平亲自在门口迎接章知府,笑吟吟上前招呼:“还以为大人耍赖不来了。”
耍赖?章知府额头黑线,老夫跟你关系有这么近乎?
知府夫人捂嘴轻笑。
三人客气一团,杜平领着他们向里走,笑道:“大人今天来得巧,正好有一桩小事需要你旁观做主,定让大人不虚此行。”
章知府听了一点也不高兴,他一把年纪了,只求来江南养个老。刚好隔壁有个漕运总督,若黄总督愿意越俎代庖处理一些事务,他一丁点都不介意,他在江南做的这些事,不就是为了舒舒服服平平安安吗?
至于这位郡主嘴里的一桩小事,呵,他半个字都不信,一定是个麻烦。
章知府不抱希望地问道:“黄总督可有来?”
杜平翘唇一笑:“黄总督可比您来得更早些。”
那就好,有人顶前面了。章知府松一口气,细想又觉不对,他对黄熙皓还算有些了解,这人怎会早早来到一个晚辈的生辰宴?以他的作风,不应该是最后露个面就行吗?
章知府沉吟片刻:“你亲自去请黄总督的?”
杜平笑着打招呼:“这是自然,黄总督位高权重,我既想让他捧场自然要给足面子。”
说了跟没说一样。
章知府更觉头疼,觉得“这桩小事”一定是今夜的“重头大戏”,心中已决定届时只做壁上观,不多说不多做。
杜平带着知府夫妇与黄总督会和,众人客气一番,然后径直往大厅前行。
章知府目光向后瞟去,黄总督后面跟着一个人,那衣饰既非总督府的侍卫府,也跟公主别院的打扮不相似。
那人分明注意到他的目光,可仍旧目不斜视,大步跟在总督身后。
章知府收回视线,若有所思。
厅中热闹非凡,看到他们一行人步入门槛,顿时陷入安静。
商户们反应很快,马上起身行礼,还一同恭祝永安郡主芳辰愉快。
杜平一脸严肃,不复往常笑容,她开口道:“今日是我生辰,先在此多谢诸位光临,不过,抱歉的是,我们恐怕不能在此欢欣庆祝,原有的安排都要取消,因为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章知府望去,心中暗叹,表情变得真快,女人啊,再怎么年轻,都是天生演戏的料。
杜平对下人吩咐:“守住大门,不需任何人随意进出。”
此言一出,周围鸦雀无声,众人心中惶惶。
这其中,内心最不安的要数卫帮主,从永安郡主一行人进入以后,他就没从郡主或者总督那里接受到一个暗示的眼神。郡主姑且不论,以他和总督的交情,或多或少都该提前拿到一些消息。
卫帮主心里“咯噔”一声,终于明白,这场大戏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心中飞快思索,最近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细数这段时日,他主要在对付陈家,可这也是经过总督默许之事,不该惹祸。
思及此处,他不由自主望向陈千瑜,却见那个女人目不转睛看着永安郡主,嘴角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
卫帮主心中没底,只能继续等郡主说下去。
“卫帮主,”杜平指名点姓,“站出来。”
卫海擡眸,真正被叫出来以后,心中反而一松,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落地感。
他敏锐注意到永安郡主仍用帮主来称呼他,明了这次应只是小打小闹,与性命无关。
他神色淡然,黄总督这人再不济,也不敢对漕帮大肆动手,他承担不起漕帮叛乱的后果,至于这位永安郡主,再聪明也于大事无决定权,只能扑腾两下。
这样一想,心中大定。卫帮主便跨前一步,声音平稳:“不知郡主有何指教?”
众目睽睽,大家的视线都在永安郡主和卫帮主之间徘徊。
杜平冷冷一眼:“众人皆知,我于来江南的河道上曾遇刺杀,京城中主谋已经扣押收监,若消息没错,那位夫人已在狱中自杀身亡。主谋既死,帮凶也该同罪。”
气氛急转直下。
卫海心中一凛,原来是此事。
杜平道:“漕帮在河道上只手遮天,我先前便怀疑是漕帮派人下手,可之前于卫帮主信誓旦旦说漕帮绝对与此事无关,青寨更有可能出手,不知卫帮主可还记得?”
面对质问,卫海不慌不忙:“只手遮天这话过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漕帮不过是帮着总督做些小事,为朝廷尽一份心力罢了。”
杜平冷笑,咄咄逼人:“再问一遍,请卫帮主于众人面前给句实话,当初可是漕帮出手暗算?”
那位尚书夫人都难逃一死,众人将目光望向卫海,不知此事最后如何了结。
他们又看看黄总督和章知府,他们都站在郡主身旁,立场一眼就看明白。
再看向卫海的眼神,不免带着同情。
卫帮主岂会无知无觉,可他面上丝毫不显,诚恳道:“卫某于此事是半点不知。”
比起上回的言辞凿凿,这一回虽仍是肯定的语气,但其中水分掺杂不知多了多少。
杜平不会任他含糊其辞,哼道:“卫帮主的意思,也许是漕帮,也许不是漕帮,即便真是漕帮所为,此事你也半点不知,与你无关?”
卫帮主涵养极佳,如此嘲讽仅是微微一笑:“漕帮的事,卫某都应担责。只是我尚无发现漕帮与郡主遇刺有关,若郡主知情,还望不吝相告。”
杜平眼睛一亮,露出那种猎物终于踏入陷阱的得意,朝身边人使个眼色。
很快,张天便从门外进去。他擡头,望向卫海。
卫帮主脸上终于现出惊愕之色,一闪而过。
杜平勾了勾手指,张天便顺从地走到她身旁,低头聆听吩咐。
头一回见到那个嚣张的土匪如此模样,卫海简直要怀疑认错人。他跟张寨主打过不少次交道,占上风的次数大约是七三分,张天能在势弱的情况下占他三分便宜,他心中对他的能力实在欣赏,曾想将他收归于麾下,后来发现,此子心大,绝不肯长久居于人下,方才作罢。
今日一见,他的装扮不同于往日,卫海不得不赞一声,人靠衣装啊。
又见他对永安郡主毕恭毕敬,偶尔望去的目光温度灼灼,心中了然,不屑他被一个女人收服。美人怀英雄冢,张天昏了脑袋才做出不理智的决定,他日必会后悔。
杜平开口:“张天,你来说。”
张天道:“前段时日,有一个小和尚落水,漂流到青寨附近,我救起后发现他正是与郡主同坐一船之人,是灵佛寺首座弥英大师的弟子。当我得知在运河遇刺,就猜此事与漕帮有关,卫帮主一向与我有隙,我出于防范便派人查了此事。”
卫海笑笑,温和地辩解:“张寨主想错了,我并非与你有隙,青寨乃是贼寇,我不好与贼寇相交。”顿了顿,他望向永安郡主,“郡主,我以为贼寇的证言不足以信。”
“哦,这点不必担心,”杜平早料到他会有此言,侧身望向黄总督,“青寨已被招安,如今归于总督麾下。”
卫海脸色一变。
黄总督出言相助:“不错。”
卫海垂下眼,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去,这是他最不乐见的情况,张天并非因永安郡主而归降,而是投靠黄总督,以后的漕帮恐怕就有掣肘了。
他目光清明,先不去想以后,要把眼前这关过了,以张天的能力与为人,为达到他想要的结果,别说能查到,即便查不到,也能伪造一堆证据。
若以为这土匪头子是个粗枝大叶的汉子就错了,他外粗内细,狡诈多谋,不是个好对付的。
张天接着说:“卫帮主,十五日前,你在鹤山亲自处死十多位漕帮兄弟是何原因?杀人灭口?他们死了就无人知道你干过的事?”
卫海道:“他们犯了帮规。”
张天咄咄相逼:“哦,犯了帮规需要将他们的家人也一网打尽?”
卫海张口欲言。
杜平厉声:“都住嘴。”
堂内所有的目光都投射过来,看着这位郡主疾言厉色,满面怒容:“卫帮主,第一,杀人犯法,什么时候帮派可代朝廷行使判罪执法之权?你越界了!”
这项职责过于严厉,卫海不敢接下,只得扑通一声跪下。
身后的女儿女婿也跟着跪下。
杜平回眸,放缓了语气:“章知府,这事还需你来判,我不过在此一提。”
漕帮私下杀人之事已不是头一回,往常官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章知府也懒得管这事,只要漕帮规规矩矩听朝廷的话,这种小事都随他们折腾。
前提是,事情别捅到他面前。
或者该说,别当着这个麻烦的永安郡主面前捅出来。
章知府暗叹,好酒好菜没尝到,反而惹了一身骚。他威严地颔首:“卫帮主,请明日主动来衙门。”
卫海冷汗已下,心中已在考虑该找何人代罪。
杜平点点头:“第二,那几个人的尸体还在吧?可否容我一观?行刺我的那几个人样貌我还记着呢,哪怕腐烂了我也愿意辨认一番,”讽刺一笑,“卫帮主可别说都把他们扔河里了,犯了帮规也至于毁尸灭迹吧?”
卫海闭眼,好厉害的一张嘴。他将脑袋伏扣于地,开口道:“郡主明察,卫某知错。”
他反口反得很迅速。
杜平挑眉,一声千转百回的“哦?”
卫海道:“卫某管教不严,有下属私自接活,意图谋杀郡主,等我发现时大错已铸。是卫某的错,本该带着人亲自登门谢罪,可那时郡主下落不明,我一时糊涂之下就杀了他们,还请郡主宽恕。”
杜平许久都没有说话。
两位大人也没有打圆场,这个圆场不好打,要是小霸王不给面子,到时候他们两个的面子也没了,自个儿的面子肯定得放在首位。
何况眼下一看,小霸王不打算置人于死地,既然如此,由她闹一场出出气也无妨。于是,两位大人志同道合地都不发话。
周围是窒息般的安静,至少卫海感觉呼吸不太通畅。
他在众人面前这一跪,恐怕明日整天江南,至少整个凤阳叫得上名号的人都知道了。
漕帮的面子被他跪没了。
凤阳的风向要变了。
杜平盯住他的脑袋看了很久,轻笑一声:“卫帮主这么做,算是为我报仇?”
卫海的脑袋压得更低了:“求郡主息怒。”
杜平闲庭漫步走到一张椅子前,施施然坐下:“别拿小啰啰打发我,我不相信随便一个漕帮小弟子都可以私下接活,在河道上随意杀人,若是如此,说明漕帮的控制力不行,得换朝廷接管才可以。”
卫海心跳加速,头一回这么紧张。郡主的每一句话都掐到他的软肋,他是一千一万个不可能将漕帮交予朝廷。
他偷偷望去,看到黄总督听闻此言后目光闪了闪,暗叫不好,急忙道:“不敢不敢,卫某定将刺杀郡主的小贼拱手附上。”
杜平循循善诱:“哦,卫帮主还没杀完凶手?”
卫海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只得道:“接活的是漕帮高层,轻易动不得。还请郡主给卫某一天时间,必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答复。”
杜平又是一阵笑,讽刺意味浓得无遮无掩:“当初动不得现在就动得了?”
她是铁了心把卫海的面子里子拉下来扔地上踩,还使劲碾两脚。
杜平深谙,作为一帮之主,他在背后怎么不折手段厚颜无耻都可放过不说,但今日当着众人被敲断脊梁骨,那漕帮其他人就会重新掂量一下这位帮主了。
卫海当然也明白这道理,妄图掩饰刚才的惊慌,恢复最开始不卑不亢的态度:“卫某之前心存侥幸,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是我的错。”
杜平道:“我头一回知道,满手鲜血累累也可以侥幸,让人闻之心寒。卫帮主,我贵为郡主你都意欲搪塞了事,其他人的公平正义在漕帮面前更是痴心妄想。”她凄凉地叹一声,“以小见大,由此可知漕帮在江南有多霸道,在座的诸位,这些年……辛苦你们了。”
这话,就是明晃晃的诛心离间了。
众人心有戚戚焉,尤其与漕帮暗中有过节的,内心都不自觉站在永安郡主这边。
卫海几乎咬碎银牙,棋错一着。
杜平不放过他,刨根究底:“还请卫帮主告知,究竟是漕帮哪一位谋刺我?”
卫海深深呼吸一口气,想起她之前那一句“别拿小啰啰打发”,脑筋转得飞快,既然已成败局,就要挑一条损失最小的路,细数帮中还有哪几个不够服帖,他选一个最刺头的出来,杀鸡儆猴,“厉堂主。”
漕帮每一地段都会设一堂主统管大局,凤阳是漕帮总堂所在之地,除帮主之外还有三位堂主,厉堂主是最年轻的一个,三十出头便稳坐漕帮堂主之位,乃是上一任帮主的远房侄孙,对卫海诸多行事都看不太惯。
卫海打算借永安郡主的刀来杀一回对手,也算是为孙子日后铺路,否则以女婿的能力不一定压得住厉堂主。
杜平盯住他,半晌方开口:“好,明日就送我这里,我要亲自审问。”
这就是要活口的意思了。
今夜一场大戏,看着众人胆战心惊,尤其是江南商会的人,自上回端午赛龙舟一别,又重新认识一遍永安郡主,知道这不是个好混弄的主,决定下回跟弥结打交道的时候,还得夹起尾巴做人。
黄总督和章知府是杜平亲自送出门的。
目送张天跟随黄总督离开,杜平侧身对章知府拱手:“今日败了大人的兴致,容我告罪。”
章知府深深看她一眼:“老夫教你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狗急了都会跳墙。”
杜平微微一笑:“大人教训的是,只晚辈年轻气盛,气上头了便没控制好。”
她今日一环扣着一环,可没半点气急模样,哪怕有,估摸也是装出来的。
章知府叹气摇头,说几句良心话:“见好就收吧,漕帮已是算听话的了,可别把人家逼成第二个红花教。卫海虽交了个人物给你,不过是借刀杀人,不要小看这种市井帮派的小智慧。”
他担心永安郡主刚愎自用,妄图斩尽杀绝,一半是劝人一半也是警告。
江南省的安定绝不可破坏。
杜平礼貌地送走章知府,转头时看到侍女婉秀走来,满面笑容,她手上还拿着一封信件。杜平笑着迎上前去,“谁送来的?”
夜色正浓,一切都按她的设想发展,杜平心情大好。
“公主殿下给郡主的生辰礼已经送到,这也是公主殿下给您的。”婉秀递上前去,信笺上散发着淡淡地香味,宁静怡人,“定是祝贺郡主芳辰呢。”
收到母亲的礼物,杜平笑意更盛,接过来便直接打开展阅,她看得很快,一开始还目光温柔,突然变了脸色,慢慢擡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压抑着滔天情绪,“你早知道了?”
婉秀心惊,急忙跪下:“还请郡主明示。”
“承业哥哥三日后成亲。”杜平一字一顿。
婉秀用力摇头:“奴婢不知,奴婢离开京城后边一心打理凤阳这边,实在不知。”
杜平点点头,脸色惨白,那张信笺被她揉成一团,狠狠扔在地上。
她猛然转身,走到马厩里牵出爱驹,翻身上马,“驾”的一声,白马如离弦的箭矢,飞奔而出,很快就不见踪影。
婉秀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这位小祖宗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这里可不是京城,没有公主的看顾真惹出事来只怕不好收场。她慌忙呼道:“来人!”
话音刚落,只见另一匹马从眼前掠过,紧追郡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