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疾风呼啸,尤其在马背上时,凌冽的风速几乎能刮裂面颊。
天上银星零零落落,光芒微弱。
行至城门前,杜平终于勒停了去势,脸上手上都被夜风吹得冰凉,脑袋也冷静下来。她遥望京城方向,擡手捂住胸口,这里面像要裂开一般,痛得厉害。
手指用力揪住,指尖微微泛白,可杜平无知无觉,想起那张熟悉的面容,他永远带着温润宠溺的目光,想起他无奈却妥协地皱眉,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她最喜欢他那样的表情,会有一种切切实实被喜爱的踏实感。
那个人,是童年中第一个对她表露善意的同辈人。
也是唯一一个,喜欢她的人,真心实意的喜欢,不带图谋的喜欢,比冬雪更洁白,比春日更温暖。
承业哥哥的一切,都那样弥足珍贵。
杜平眼眶湿润,她闭上眼睛,不让泪水流下来,轻声呢喃:“哥哥……我好难过,好难过,好难过……”
难过得像要被撕裂一样,难过得身体不像是自己的。
她终于明白,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顺心如意,她奢望三年后风光回归,拿更多的底牌让旁人同意她与承业哥哥的婚事,不过是海市蜃楼。
她和哥哥的结局,在她拒绝随他离开京城那一刻起,就已注定。
梦醒了,人没了。
她自己做的决定,自己承受一切。
杜平想圈住自己的身体,给予自己一点微弱的力量,却又注意到不远处守城士兵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可她不想回去,只能保持原有姿势,骑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身后又传来马蹄声。
她没有回头,身后的人也没有说话。
杜平长长吐一口气,回去吧,在这里只会平白让人看了笑话,调转马头,她看到曹子廷沉默地望过来,目光充满担忧,他手上拿着一件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的斗篷,轻声说:“夜里风冷,会着凉的。”
杜平望着他,却没有接过来,她擡头望着夜空,前言不搭后语地来了一句:“知道吗?三天后是个良辰吉日,宜嫁娶。”
曹子廷不说话,那只手仍举着,目光专注。
“我喝不上那碗喜酒了,”她的声音被风一吹,就消散了,“真好,我一点都不想喝,幸好我在凤阳,不用被逼着去看他成亲。”
曹子廷想起,他们一起来江南的路上,曾听她说过喜欢的人要成亲了,如今终是知道这个人是谁,是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人,其实,连她也是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人。
他缓缓开口:“我以为,船上聊起时,你就打算放弃了。”
杜平自嘲道:“自欺欺人呗,嘴上说说和真正遇到是两回事。”
曹子廷沉默片刻,又将斗篷递出去:“有什么我能做的?”
杜平望着他的眼睛,拒绝道:“没有,我不冷,我不需要。”
曹子廷默默收回手,问道:“回去吗?”
杜平点头,一言不发策马回府。一路上两人都是寂静无言,唯有马蹄声哒哒作响,震得夜晚更加寂寥安静。
别院门口,婉秀始终守在门口,焦急地徘徊,看到郡主回来了,她面露喜色,急忙上前:“郡主。”
杜平摆摆手,示意别来烦她,径直走回自己的院子,一个都不想搭理。
她在床沿坐了很久,烛火不住跳跃,她看着灯芯越少越短,看着窗外明月高挂,却是了无睡意。脑子里是从来没有的清醒,她就这样看着烛火烧尽,呲的一声熄灭了。
屋中一片黑暗。
唯有月光透过窗户,斜洒地面,影影倬倬。
她说服自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努力闭上眼睛,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杜平红着眼眶,猛地起身,想着去院中打一套拳,打个大汗淋漓的就不信还睡不着。
凭什么?凭什么他洞房花烛美娇娘,而她却是辗转反复彻夜醒?
杜平气冲冲拉开门,瞳孔一缩,只见门口地上坐着一个人,少年瘦削却蕴含力量的身体犹如雕像,他擡起头来,露出一张精致如画的面孔,满是惊诧,没料到她会出来。
曹子廷微张着嘴,傻傻地,怔怔地看着她。
她只穿一身白色单衣,墨色长发披垂身后,一阵风吹来,发丝调皮地拂到面颊,她的眼睛那么亮,嘴唇那么嫩,佳人衣袂飘飘,独立于黑夜中,烙在他眼中。
曹子廷终于反应过来,脸孔慢慢涨红,赶紧闭上眼。
杜平再次出来时,身上已披了一件外衫,没好气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曹子廷还闭着眼:“……我担心你。”
杜平嗤笑:“眼睛睁开。”见他犹犹豫豫睁开眼,她斜眼,“放心,我不会为情自尽,你想多了。”
“不是,”曹子廷慌忙否认,“我没这么想,我知道你不会……不是,我只是,”他语无伦次,“只是,我只是担心你,想来看看。”
杜平收敛笑意,看着他,不说话。
曹子廷避开她的视线,轻声道:“你一直没睡着,已经很晚了。”
杜平还是不说话,目光直直望来。
曹子廷低下头,垂眸,收起的手指透露出他的紧张,她在看这边,她一直在看,她是知道什么了吗?
心思纷乱,他声音更轻,不敢多说:“你睡不着吗?”
他都唾弃自己,问的这是什么废话。她一定很难受,难受到睡不着,所以才想出来走走。他也睡不着,也想不出安慰的话,至少想离她近一些,陪她度过这段时间。
不用她知道,也不敢让她知道,这样就已经很好。
她在墙的另一头,他在墙的这一头,陪她入睡。
杜平微微叹息,她又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这样再装作浑然不知就有点欺负人了,可眼前这个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她该怎么说呢?
明明她才是那个需要被安慰的,为什么还要来开导这家伙?
“子廷,你是个明白人,”杜平意味深长,“这世上有想做的和能做的,很多时候,你想做的事情并不被允许,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曹子廷脸色发白,仿佛被人剥个一干二净扔在路中间。
杜平心中不忍,还是说:“我想让你来帮我,并没有利用你感情的意思,如果你觉得这样太残忍,我可以给你换个位置,如果你觉得离我远一些……”
“不用。”曹子廷拒绝很快,脸色依旧惨白,但他的神情已恢复如常,“郡主多虑了,我从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只郡主是我的恩人,我太想为您分忧,导致一些不恰当的言行,让郡主有了困扰,是我言行失当,郡主尽可怪罪。”
他说完,缓缓跪了下来,在她面前低下头颅。
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杜平目光如水,仿佛一颗小石子投入水中,荡起阵阵涟漪。
心中不是不悲哀,在宫中没有朋友,在萧府没有姐妹,如今在外面亦是如此?以后,承业哥哥会有他的娇妻爱子,可她呢?孑然一身?随风漂流?她以为的朋友其实也不是朋友?
杜平闭了闭眼,哑声问:“为什么跪下?”
“您是郡主,我是草民。”曹子廷低头,“自当相跪。”
“方才之言,伤到你了?”杜平轻声问,“所以需要划清距离?只因我那一番话,以前在灵佛寺的日子都可以抛诸脑后?”
她擡头望天,似在自言自语:“子廷,我当你是朋友。”
曹子廷擡眸,眸中湿润:“郡主,您多讲究一些,距离就自然而然出来了。一句恩人太过敷衍,说郡主是我再生父母亦不为过,如果没有遇见您,我都不敢想象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只要郡主一句令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的命是您的。”
杜平看他,沉默不语。
曹子廷微笑,笑若春晓之花:“是我逾越,郡主当头棒喝把我说醒了,我会退到我该站的位置,郡主愿意擡举我,已是生平幸事。”
“我……”杜平欲言又止,说什么呢?劝你还俗是真心想给你一份前程,真心为朋友考虑?说出来又如何呢?何况,她也有私心。“好,你退下吧。”
曹子廷离开前,又问一句:“需要我叫人温一盏暖酒送来吗?喝了酒也许就能睡着了。”
杜平转身回房,并不回头:“不用。”
曹子廷默默退下,忍不住回头望一眼,看着她将门关上。
这天晚上,张天也与黄总督谈妥了招安条件,便志得意满地回到寨中,想与兄弟们分享这个好消息。
青寨总人数其实超愈五千众,张天在黄总督面前只报出四千多人,自是心中另有打算。寨中数的上号的人物都汇集在一间屋中,张天站在最上方。
明山打量老大的穿着,忍不住吹一声口哨:“大哥,你这打扮可真是……”他没读过书,词穷,想了半天只是大笑道,“娘们儿看你这样子都会腿软吧?”
张天横他一眼,嘴角却露出笑意:“行了,行了,脑子里就只有女人么?除了胯|下三两肉就不能想想别的?”
兄弟们顿时哄堂大笑。
张天道:“这次招安,我只带四千多人去,余下千把人,找个小山头盘踞着,有我在官府照应,保你们无恙。”
徐虎若有所思:“大哥担心官府有诈?还是想再演场戏赚点功绩?”
张天点头:“都有吧,不过不是主要原因。”顿了顿,他环视一圈,说出心中所思,“闽地已经乱了,江南乱不乱是未知之数。红花教那帮子人野心大,肯定想着把势力扩到江南来,到时候真打起来,”
他哼笑一声,想到官兵那副熊样,又道:“黄总督肯定让我们打头阵,反正是招安来的,死了也不可惜,所以我想留条后路,我们这边归顺官府,明山,这千把人我交给你,你可以试着和红花教联系。”
徐虎点头赞道:“好主意。”
“本来我想让虎子上,但虎子名头大,官府不少人知道他,只能跟我一起归降。”张天道,“明山,你脑子灵光,见机行事,若情势逼得厉害,打入红花教内部也行,呵,老子不信他们是块铁板,若有机会吃下红花教,那就赚大发了。”
明山点头:“大哥放心,我心里有数,既不垫底也不做出头鸟,你有什么想法到时候吩咐一声就行。”
张天大笑:“好,咱们兄弟齐心合力,就没过不去的坎。五年之内,若能拿下红花教和漕帮,那周围一圈地界就真是我们说了算!”
大家热血沸腾,野心都被这一番话给挑了起来,举杯干酒。
这边场子散了后,张天亲自去找元青,他对这个人才心痒痒的,可直觉告诉,这回估计是留不住了,可他不甘心,总想再试一次。
元青看见他,还躺着休息,身子却坐直了,招呼道:“大当家。”
张天笑道:“不必客气,都是自家兄弟。”
元青客气笑笑,不接腔。
张天搓搓手,坐下:“青寨接受朝廷招安了,从今天开始,我多少算是个官,黄总督给我副指挥使的位置。”
元青道:“恭喜大当家。”
娘的,这么生疏客套咋谈?张天不也装模作样,身子前倾,盯着他:“元青兄弟,你愿意跟着我做一番事业么?男儿志在四方,你如此才干做个和尚委屈了。你就没想过将来要位高权重,子孙满堂吗?”
元青望着他,目光清澈:“大当家的好意我心领了。”
奶奶的,实在不理解做和尚有啥子乐趣?女人不能碰,娃也不能生,这不是断子绝孙么。张天还想劝:“你再想想?”
“我已经想好了。”元青道,“大当家去凤阳的时候,请顺道将我捎上。”
张天败阵,这事儿强求不得,他只得兴致恹恹地回自个儿屋里,走到门口,看见一个女人站着等待,正是茯苓。
张天勾唇一笑,刚喝了酒的确有点燥热,他推开门:“进来吧。”
茯苓跟在他身后进门。
门刚关上,张天就将她推在门板上,揽住纤细腰身,低头就亲。
两人一番云雨结束,张天快速整理好,见女人还无力地坐在地上,衣衫凌乱,面色潮红。他笑了:“没力气?我抱你起来?”
茯苓羞红脸,扶着门站起身,不小心摸到门板上湿漉漉的地方,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还带着羞人的气味,顿时腿一软又坐回地上。
张天大笑,走过去将女人抱坐在大腿上,低沉的声音响在她耳边:“我正好要去找你,有事要告诉你。”
茯苓满身不自在,虽然更亲密的事也做过,但这个男人平时从未如此温存,可以感觉出他今日真的心情很好,她柔声问:“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腿上的女人动来动去,手上触感滑腻细软,她身上甚至都还带着他的气味。
张天兴致又被挑起,手也开始不规矩:“我们以后不是贼了,明日整理一番,就带兄弟们去凤阳吃香喝辣的,你一起去。”
茯苓目露惊喜:“真的?”
张天戏谑地捏了一把,见她低低痛呼一声,又低头亲上去:“自然是真的,去了凤阳后,我出钱给你开个药房,以后就是良民了,婚嫁自由。”
茯苓身子都软下去了,可听到最后四个字,顿时僵硬,一下子站到地上,嘴唇动了动:“什么意思?你不要我了?”
张天挑眉:“一开始我就说得清楚明白,跟要不要有什么关系?”
茯苓脸色惨白,说不出话。
张天叹气,好心给她指条明路:“跟着我有什么好的?我自己以后的路怎么走还不确定呢,那个药房我买下给你,再给你买个屋子,你自己有住处有医术可依靠,有什么不好的?”
茯苓深深看着他,跪下:“我不要,只求跟在你身旁,为奴为婢心甘情愿。”
张天这辈子还没被女人这么缠过,得意不免有几分,感动多少也有一点,但更多的是头疼,他抓抓头发:“你想清楚了?没名没分的?”他是真心觉得他替她选的那条路更妥当更好。
茯苓坚决道:“想清楚了。”
张天无奈:“好,后悔了随时跟我说。”
茯苓站起身来,主动抱住他,亲吻他:“绝不后悔。”
她永远记得初遇那一日,他如同一个英雄从天而降,将她从难民堆中救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此生惟愿,有朝一日君心似我心,百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