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晒得有些热,径直走到屋内休息。巧合的是,古桐寺安排给元青的屋子正是之前给曹子廷准备的,分外熟悉。
她拿起桌上的书卷就扇了起来,额前的发丝飘啊飘,她转头去看元青。
元青还维持着面无表情。
杜平侧过脑袋,不免好奇,她当初在灵佛寺大闹天宫的时候也没见他这模样,心里想到便直接问了:“你在生气?”
元青抿唇,目光复杂:“你已经不生气了?”
杜平眨眨眼,书卷半遮着唇畔,忍不住笑了:“看到你这个样子就不生气了。”她眼角儿弯弯,“我讨厌那个人,所以,师兄一定不能被他骗走。”
元青轻轻“嗯”一声。
“唉,当初我们一起流落到贼窟的时候,师兄明明无比讨厌他们,结果才过了多久,竟然能跟他们谈笑风生了,我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能引得这土匪登门拜访?”杜平投去一个哀怨的眼神,控诉道,“师兄,他想勾搭你。”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元青紧抿的唇角忍不住一抽,别开眼去。
杜平哈哈大笑。
看她真的不生气,元青的表情渐渐放松,被调侃惯了,他已熟悉她偶尔出格的言辞:“怎么又回来了?”
杜平这才记起,她从腰间的绣囊里掏出小泥人,将那个弥勒佛递出去,笑吟吟道:“逛街买的,送给你。”
元青似有意外,微微睁大眼,接在手里不住端详,许久,轻声道:“谢谢。”
他的神色有些腼腆,微低着头,一直看着手上的泥人。
很小的时候他就被收入灵佛寺,一心向佛,与这些小玩意无缘,但他仍记得当初对泥人的向往,看到寻常人家的小孩拿着彩色泥人到处跑,心中艳羡却不敢开口。
师傅会关心他的吃穿用行,却不会送他这样的玩具。
这份礼物,成全了他幼时的梦想。
元青把玩许久,擡起头,微微一笑:“我很喜欢。”
杜平松一口气,刚才的沉默有些怪异,还以为送错东西,她笑道:“本想送你个精致好看的和尚,可只能找到弥勒佛,身材虽不相衬,却也能逗趣。”
“这样很好,肚大可撑船,容天下难容之事。”元青低声道。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布,将窗户边边角角都擦干净,然后把弥勒佛插在窗沿上,迎风而立。这个位置,每天起床一转头就可以看到,看它笑口常开,慈悲众生。
杜平静静站在一旁,这是她送过最廉价的礼物,看他如此认真对待这么一个小玩意,心绪复杂难言,感动心疼兼有之。她起身告辞:“我也该回去了,还有事要办。”
元青点头,陪她一起走出去,开口问道:“听说城外还有不少难民,官府限令不得放入城内?”看到她停下脚步,继续问道,“知府大人亦不准有人出城救济?如今进出城都需要官府手令?”
杜平承认:“是。”
元青道:“这不是逼人走入歧路吗?他们除了为匪为盗,还有其他出路吗?”
杜平沉默片刻,反问:“师兄若是落入如此境地,也会为匪为盗?”
元青一怔,目光随之落在她身上,听出话外之音:“你不赞同收他们入城?”
杜平笑一声,摇头:“算不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那时随着张天他们从城外潜入,见多了惨状,比灾民更可怕的是暴民,弱肉强食,丧心病狂。这块地界并不太平,能收的人早被逆贼收走了,剩下的若是放入城内……”她长叹一声,“官府做得不好,但是,以凤阳如今的承受能力,的确会出乱子。”
元青沉默以对,他虽不忍,亦自知眼光不如郡主全面,靠慈悲做出来的决定未必是正确的。他注意到她投来的视线,自嘲道:“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
杜平颔首:“我信你。”顿了顿,“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想办法。”
元青擡头。
杜平走跨出寺门,马车就在眼前,她知道元青在等她的答案,可连做不做得成都尚且不知,何必多言?她笑了笑,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句:“师兄想过,希望这天下将来会如何?”
声音不大,随风飘入他耳中。
元青擡眸,目光清亮:“我的希望有用吗?”
杜平笑着诱惑:“说出来,说不定就会实现了。”
听着她哄八岁小孩儿的语气,元青忍俊不禁,他缓缓开口:“小时候,我听过一个人的愿望,他说愿天下再无争乱,百姓安居乐业,朝廷政治清明,世间繁花似锦,很美吧?”
杜平一怔。
这是母亲说过的话。
“耳熟吗?”元青微笑。
杜平跟着笑了,不答反问:“你的愿景与此相同?”
元青笑着摇头:“小时候听得似懂非懂,没有这样宏大的愿望,那时候只想着一件事,希望可以快快长大,找到自己的父母。”
杜平没有说话,元青虽未提及身世,但从小就被收入灵佛寺的,只有孤儿。
元青道:“我希望世间再没有被遗弃的孩子,希望每个小孩都能和家人幸福生活在一起。”他面带微笑,声音温和,“太难了吧?”
杜平摇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真像她会说的话,元青低笑,他扶她上马车,替她掀开帘子:“你问,我便随口提一句,不过是儿时乱想,不必在意,现在我已经有家人了,师傅,师兄弟,还有你,都是我的家人,我不孤独。”
杜平心中感动,握住他的手:“会实现的。”
元青笑着放下帘子。
岂料,杜平拦住,一手撑开帘子,一手仍覆在他手背上,目光格外认真,重复一遍:“会实现的。”
元青擡头看她:“好。”
杜平一路回到别院,心情澎湃。此时此刻,突然觉得很多事情都可以抛诸脑后,承业哥哥的婚事,与子廷闹的别扭,还有从小到大受到的磨难,与这天下而言,与万民生计而言,何其渺小。
已经走过的路,就说明已过去了。人该为将来为活,为当下而活,唯一不值的,就是沉迷过去。
杜平一走进书房,就命人传召弥结和曹子廷。
两人进来时还是一头雾水,并未收到漕帮有什么新动向和消息,才刚把厉堂主送回去呢,现在不该是等着逮漕帮的尾巴再出手吗?
“闽地从未缺过物资,虽有红花教叛乱,但水路陆路仍然通畅,江南的商人仍然和他们做生意,先不提粮食和盐,甚至连武器都有运输。”
一进门,杜平就扔出重头戏,劈得他们晕头转向。
弥结怀疑自己听错了:“郡主,您的意思是想挟制一下红花教?”
您不一直想搞漕帮吗?怎么转到红花教去了?而且这事儿不好整,没看官府都不管吗?您若插手就是和一大片的得益者作对,他们到时候联手来对付您怎么办?
这些话弥结没说出口,但他知道,郡主应该都想得到。
杜平摇头否认:“不,我是想挟制漕帮,”顿了顿,解释道,“我们得加快速度,张天也想分一杯羹,我担心迟了会被他得去好处,所以不能等着漕帮露尾巴,我们可以替它造一条尾巴。”
弥结眼睛一亮,沉吟道:“和闽地有生意来往的是江南商会,漕帮最后帮着运输,但他们是因商会的生意,总有理由摘清自己。”
杜平脑中过了一遍官府最爱插手的事务,嘴角一勾:“商会啊,好肥的一条鱼。”
弥结这段时日一直在和商会打交道,对江南土豪的富足深有体会,便讨教道:“郡主可有计划?”
杜平并未直接回答,指关节轻轻叩击桌面,眼眸半垂:“你们有没有想过,朝廷为什么一直重农抑商?凤阳已是商业兴盛之城,如果继续大力发展,这里又会变成什么样?”
平平淡淡的一句问话,犹如寻常,但砸在弥结心中却是惊天巨响,浑身一个激灵。
永安郡主想要的不单单是权力,她还想改变,不,或者是改革。历朝历代都没这样做过,她想干什么?颠覆一切吗?
他终于将她下过的所有命令连成一条线,醍醐灌顶。
然后冷汗直流。
弥结很快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经商致富,这是浅显易懂的道理,可百姓若都去做生意了,谁来种田?天下的粮食就不够吃了,国库粮仓若不够充盈,岂不置天下于险地?”
杜平的手指还在一下一下地敲,若有所思,突然瞥见弥结额头上的汗水,她便笑了起来:“别想太多,我只是随口一问。”
不不,你这不像随口一问,倒像是筹谋已久。弥结擡手,拿袖子擦汗,小姑娘家家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一拍脑门就开始异想天开,他犯愁,要怎么打消郡主这念头。
沉默之中,曹子廷开口:“郡主要我们做什么?”
“做生意,做一笔生意。”杜平微笑,“要不,我们卖盐吧。”
弥结闭了闭眼,贩私盐,很好,他有点担心脖子上的脑袋了。还没开口,又听杜平说:“反正收礼收了那么多盐,我们又吃不完,不如拿来赚一笔。”
听到这话,弥结灵光一闪:“郡主的意思是……”
杜平微微一笑:“嗯,就是你想的那样。”
曹子廷上前一步:“愿替郡主分忧,此事由属下来办,若是出事,愿一力承担,绝不祸及郡主。”
成了,皆大欢喜;死了,就赔他一条命。
杜平深深看他一眼:“我不会让你死的。”
曹子廷低头,沉默许久,深鞠一躬。
目送他出去安排具体事宜了,弥结还在担心刚才的对话,郡主有野心有壮志他当然开心,就像这祸水东引的计划,他举双手双脚赞成,可其他那些念头,能打消还是赶紧打消。
其他人异想天开也就只能是想想,可江南官府力疲,永安郡主名声又清贵显赫,天高皇帝远,她只在凤阳实施,想干的事说不定还真能干成。
阿弥陀佛,太可怕了。
弥结从不怀疑郡主的聪颖,但干成了,说不定大祸也随之而来,他直接拿卖盐的事情举例:“郡主,重商事会吃大亏的,譬如盐业,官府牢牢抓在手里自然是有缘由的,这种影响民生的产业若被商人掌控,那地方势力就会强大,朝廷就会式微,这是行不通的,说重了,会有灭国之祸。”
担心小郡主听不进劝说,他特地往严重了说。
杜平看他火急火燎的模样,噗嗤一笑,袖子半掩着嘴:“别担心,跟你说了,我只是随口一问。”
看他还站在原位,不拿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杜平只得继续解释,“真的不用担心,道理我都懂,商业可兴国,商业亦可灭国,朝廷百官讲究一个制衡,和商人打交道亦需讲究此道。弥结,我的确打算在凤阳兴商,但我只是用他们的能力,不会坐视他们威胁朝廷,该抓在手里的东西永远不会放,盐,铁,粮食,土地……这只能掌控在朝廷手中。”
弥结刚放下一半的心,还没松口气,突然意识到她刚刚说了什么,睁大眼,结结巴巴道:“土,土……土地……”
郡主刚刚说了这词没错吧?土地现在可不是全在朝廷手中,看看那些望族大户,凡涉及土地,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杜平眨眼,捂住嘴巴:“我刚说了土地?”
弥结沉重地点头。
杜平望望天,望望地,慢吞吞说:“忘了吧,我不小心说漏嘴的。”
弥结想要掀桌子了,他快步上前,双手撑于案上,再也顾不了礼节,瞪着她:“郡主,这是要人命的事,怎么忘?你今天就说明白,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该有的念头要提早打消。”
连皇帝都不敢有的念头,她一个郡主想这么多干嘛?
杜平笑道:“师叔,”她很久不叫他师叔了,此时却来套近乎,“你觉得土地在这些地方豪强手上,是好事吗?”
弥结不理会她的提问,直指核心:“你抢他们的地,他们就会联合起来推翻李家,你到底想干什么?”
哪个皇帝不想抢?问题是,想归想,干归干啊,世祖皇帝倒是干成了一部分,但上百年下来,地又分得差不多了,有本事的家族又积累起来了,这时候去动他们?嫌命太长吧!
杜平望着他,望进他心中的念头:“一开始就应该划下规矩,土地归于国家,只可租赁,即便有功该赏,赐宅子赐土地,在受赏者去世之时,朝廷就该收回。”
弥结震惊了,抹把脸,花了好久来消化这番话,许久,长叹一声:“你比你母亲还疯。”
他也算是平阳公主半个心腹,虽不及弥英,但替公主做的事也不少,心知公主都没想过这些。
弥结觉得他有责任提醒一下:“郡主,事情需要一件一件做,切勿好高骛远。”
杜平微微一笑:“我晓得,师叔无需担心。今日是我说多了,你这么一问,我这么一说,别放心上。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时候可以什么时候不可以,我心里都清楚。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也清楚,有些事可能一辈子都做不成。”
弥结也别无他法,但凡大能者,都不是几句话能说服的。能得到这番承诺也算可以,他叹气,点点头。
杜平站起来,微微倾身,笑着感谢:“谢师叔提醒,有你在身旁看着,我不会走错路的。”
弥结还以一礼:“郡主……”想了半天,不知该如何评价,客套话已没有必要,他苦笑,“长江后浪推前浪,还请郡主手下留情,怜惜苍生。”
他从来不知道只是聊几句话,老命就能吓去半条。
阿弥陀佛,古人诚不欺我,初生牛犊不怕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