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知府向来不是个固执已见的人,能随便就随便。
黄总督也是个只要好处到手,下面怎么折腾都可以的人。
偏偏,这回两人意见不一致,快吵翻脸了。
“章大人,你想上报倒也行,不过皇上怪罪下来,这个责任谁来担?你吗?”
章知府的神色看不出端倪:“黄总督觉得江南的兵力能挡下红花教?若不上报,哪来的援兵?”
黄总督不以为然:“红花教攻进来又如何?有胆子推翻朝廷?他们那点子眼光,不就想捞点好处?我听说闽地的官府跟他们处挺好,这不就得了,别给自个儿没事找事。”
章知府胡子都气得翘起来,偏脸上还要摆出一副深沉样,讲究喜怒不形于色,“这等子逆贼还能和平相处?就应该杀得一个不留。”
黄总督不耐烦:“你想上奏就上奏,不过有言在先,这次兵祸与我无关,先前那一仗也是你主张的,你敢上奏,我立马加一份折子,向圣上禀明实情。”
章知府定定看他一会儿:“黄家是没人了吗?把你派来当总督?”
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分量却挺重的。
黄总督拍案而起:“章响,你什么意思?你随随便便就做决定打仗,你揣摩过皇上的意思吗?如今国库空虚,我们就不该再给国家增加负担!上兵伐谋,懂吗?我们要不战而屈人之兵,你呢?穷兵黩武!打赢了又能怎样?苦的还不是百姓?还不如扔点好处把他们打发走!”
章知府定定看他一眼,年纪大了,站着说话时间一久,两条腿就吃不消。他找位置坐下,鼻子里哼一声气:“别扯远了,就说上奏这事儿。”斜眼一看,就你还上兵伐谋?连战场都没上过。
黄总督被那一眼看得火大,直接以官位压人:“章响,我是你上官,服从两个字没学过?”
两人不休不挠之间,有下人禀告,永安郡主来访。
相互对视一眼,黄总督整整衣襟坐下,一想到这女娃子最近的名声,都快翻天了。他顺了顺气,又恢复慢条斯理:“让她进来。”
杜平进门便察觉气氛有些怪异,她恍若无事,笑眯眯地开口:“我肩上还有伤,两位大人勿见怪。”然后避开伤势,不伦不类行个礼。
从前两日开始,坊间便有传言,永安郡主勇守城门,不畏生死,一人孤军奋战坚持至援军赶到,与逆贼首领大战三百回合,为最后的胜利争取了宝贵时间,逼得南门逆贼以最快速度逃遁……就差没说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
尤其这两日,传言愈演愈烈,城中百姓还有不少人亲眼看到郡主受伤的地方,更将她奉若神明捧上天。
黄总督不以为意,甚至有几分看不起。
见过吹牛的,没见过牛皮吹成这样的。
可今日一见,连包扎过的伤口看着都触目惊心。黄总督瞥一眼,再瞥一眼,整个肩膀都被白布条包得严严实实,血印子透出来,看着就疼,目光移到她脸上,这姑娘脸上还挂着笑,好像没事儿一样。
“不知此回逆贼攻城的事何时上报?”杜平开门见山,“军情的信函都是八百里加急,可否方便帮我带封家书送去公主府?”
闻言,黄总督的脸色“啪嗒”一下,又挂下来。
杜平一顿,目光扫过黄总督,又扫过章知府。
章知府老神在在,淡定看她一眼,双手拢进袖子里,不插话。
杜平心领神会,找了个黄总督身旁的位置,就近坐下,笑眯眯地搭话:“黄伯父还在犹豫?不想让凤阳的小事令皇上夜不成寐?”
哟,马上改口伯父了?章知府斜睨过去,嘴角一抽,这小嘴甜的,硬生生将胆小如鼠形容成殚诚毕虑。
黄总督脸色好看一些,觉得小郡主还有几分懂事,也有心情跟她说道几句:“闽地的事已经瞒了上头这么多年,都没有官员上达天听,就是不想皇上伤神,现在我若拿这点事去劳烦皇上,不单单是凤阳,连闽地的事也遮不住,届时有许多人都会难做,多年心力毁于一旦。”
杜平点点头,赞同道:“颇有道理。”
章知府嘴角一抽,别开眼去。
黄总督的脸色更好看一些,总算来了个懂道理的,他仿佛找到知音,被章响憋的那肚子气都发泄出来:“这次的事当然不算小事,可是,它是一件大事吗?肯定算不上,我将它上禀后捅出来的大洞绝对比这件事本身更严重。朝中大臣是干什么的?”他向上拱了拱手,“是给皇上分忧的,不是给皇上添麻烦的,我们能自己解决就该自己解决。”
杜平点点头,犹如小鸡啄米:“是啊,是啊,皇上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
章知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俩一唱一和。
杜平眨眨眼,突然话锋一转:“不过,我们有好事儿也该在皇上面前居功啊。”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亲自给黄总督续一杯茶,推到他面前,笑容可掬,“这次我们将闽地逆贼赶出凤阳,斩下敌方头颅上百颗,打了一场大胜仗。”
黄总督眼珠子一转,顿时醍醐灌顶,这个,好像,也可以这么说。
一扇新大门在面前打开。
都怪姓章的在旁边叽里呱啦,害他一直觉得这回丢大脸,招安招回个白眼狼,押送犯人反而被劫走,御下不严导致出内奸打开城门,城中被大肆破坏劫掠,给对头红花教平添一股力量……数都数不清的罪状。
但照永安郡主的说法,他们也算将逆贼成功赶出,唔,这个角度看问题倒也不错。
黄总督的脸色彻底雨转天晴,一旦被打开思路,他脑袋里就哗哗哗地思如泉涌,觉得这回不在皇上面前表一功实在可惜。
他拿起茶杯,轻抿一口,啧,永安郡主真是个贴心人啊,怨不得在皇上跟前得宠。
杜平看着他的神色转变,继续推波助澜:“看看闽地官员,这么多年都拿红花教莫可奈何,结果他们一犯到凤阳,立刻被伯父毫不留情打回去,这不,只能灰溜溜跑了,经此一事,官员能力高下立见。”
黄总督脸上笑眯眯的,被撸顺毛撸得高兴:“不错。”
杜平再接再厉:“黄家不亏是太子母族,人才辈出,伯父又是其中佼楚,虽是文官出身,但带兵能力也是天众奇才,令人不得不佩服啊。”
黄总督看她的目光格外慈爱,比看到亲孙子还高兴,摆摆手:“哪里哪里,我这也是没经验。”
章知府瞠目结舌,看着眼前一处大戏,看到黄熙皓完全被小姑娘牵着鼻子走,不由感叹,幸亏是个女儿身,否则活脱脱做佞臣的料啊。
“伯父两榜进士出身,写这些想必是小菜一碟。”杜平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函,双手奉上,“还劳您到时将家书送到公主府。”
黄总督笑呵呵应下:“不过举手之劳。”
杜平留的时间并不久,又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她走到半途中突然发觉章知府正悠哉悠哉跟在她后面,见她发现也不着急,慢吞吞走上前,招呼一声:“真巧,我想起家中有事要办,便想同你一起走。”
杜平挑眉,目光在他脸上转一圈,倏然一笑:“好啊。”
一路安静,走到大门前都没人说话。
章知府本以为她察觉之前屋内的怪异气氛,定会忍不住询问内情,不想竟一路沉默,这耐心真不像她这年纪该有的。
他只得放弃矜持,开口道:“郡主了解皇上颇多,是否预料得到朝廷后续会如何?”
杜平笑道:“我可不敢揣摩上意。”
章知府觉得这女娃滑不留手,白一眼:“郡主主战?”
杜平哂笑一声,语气无辜:“我身无官职,又是一介女流,我怎么想的又有何用?”
章知府重重吐一口气:“好,好,”他面色不悦,“平阳公主免赋两年,就是为了让江南好好休养,你为了母亲前来江南视察,如今却连主战或主和都不清楚?等红花教真拿下江南,看你母亲以后如何收贡银!”
杜平侧看他一眼,笑道:“生气了?”
章知府冷哼一声,双手拢袖,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杜平歪着身子,凑到他面前,嘴角始终挂着笑意:“是章大人教我韬光养晦的,怎的如今照办你反而不高兴?”
章知府板起脸的时候颇有气势,他言辞灼灼:“你可知战争代表什么?这不是可以嘻嘻哈哈的事情!”
杜平微微敛目,收起笑:“当然知道,无数将士会战死沙场,无数百姓会流离失所,有人踏着别人的鲜血得到利益,有人丢失性命仍一无所有,说到底,是一场为解决矛盾的血腥杀戮,无论有多么高尚的理由,都不该提倡杀戮。”
章知府久久不语,无言地望着她,神色仍在震动中。
“如果可以,我当然主和,我不喜欢战争。”杜平说,“可是,红花教已经在闽地尝到了甜头,我们绝不可能将江南拱手相让,既如此,他们只要敢伸手,就得狠狠打回去。”
章知府仍旧望着她,片刻,笑了笑:“我们?”
杜平笑望他一眼:“目前的江南不宜开战,光一个张天就让我们捉襟见肘,再加上红花教的战力,必败无疑。”
章知府脸色沉重,颔首赞同。
“既然章大人让我揣摩一下上意,我就大胆揣摩一番,”杜平微微一笑。
从她记事以来,脑子就琢磨怎么讨好皇上,她觉得自己猜出来的想法应该八九不离十。
她抽出长鞭,蹲在地上比比划划:“这边是江南,下面就是闽地,想从豫章那边派兵明显做不到,那边战力不足,若经闽地绕道反而容易被截胡;西北铁骑虽强悍,但离得远也是鞭长莫及,江南周围一圈中,兵力最足又离得最近的,便是这里,”她用鞭子点了点,“湖广那里可派援兵。”
章知府摸摸胡子,沉思道:“胡高阳那家伙啊……”
杜平点头:“同时,让豫章遣小股兵力骚扰闽地,我看过红花教之前的战役资料,以他们的统帅能力很难做到两线开战,这么一来,我们的胜算就更大了。”
章知府目光深深望来,眯着眼意味深长:“郡主以前也没打过仗吧?”
“想夸奖我直接说佩服就可以,”杜平笑着起身,又将长鞭绑回腰间,“毕竟继承了我父亲的血脉,据说他生平未尝一败。”
章知府一怔。
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朝中早已无人提及杜厉。
杜平却不以为意,笑眯眯瞅一眼:“气消了?那我可以回去了?”
章知府无奈地摇摇头,跟在她后面踱步走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