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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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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头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他府上的,另一辆自然是公主别院的。

    另一辆马车前坐着一个小和尚,看上去和永安郡主差不多年纪大,眉清目秀,安安静静,身姿挺拔如松。

    章知府眼前一亮。

    之前就耳闻平阳公主从灵佛寺调派一个武学奇才保护永安来江南,经过南城门一战,元青这个名字横空出世,以十六岁稚龄将徐虎一群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永安郡主那只是造势所需,真正知内情的人一眼就看出,守住南门的大功臣应是元青。

    章知府爱才之心毕起,不免想试着挖墙脚。他快步走到马车前,施施然行礼:“这位就是元青小师傅吧,闻名不如见面,果真少年英才。”

    元青呆住,急忙摆手:“哪里哪里……我不算……”他又词穷了,不善应对如此情况。

    杜平只觉得身边“刷”的一下,那个一直慢悠悠走路的老头儿就健步如飞不见了,一眨眼,人就站在自家马车前,试图勾搭自家师兄。

    杜平再眨眨眼,没看错,那老头儿正不要脸地欺负师兄脸皮嫩。

    “小师傅有如此天赋,如此身手,实在令人惊叹,”章响多老谋深算一人,一眼就看出元青的不谙世事,立刻先高帽戴起,打算狠狠夸一通再抛出招揽之意,“明珠不该蒙尘……”

    “章大人,”阴恻恻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该早点回去准备奏章,你就不担心黄总督写得不够详尽?”

    章响回头一看,永安郡主脸色难看地站立身后。

    漂亮的大眼睛眯起来,警告般地打量他。

    他摸摸胡子,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事不地道,还觉得这位郡主真是小气,才说一句话呢,就急哄哄地打断,未免有失风度。

    “章知府,”元青马上认出眼前人,他虽不善应对他人夸奖,可他眼明心明,知道这位大人暗藏言语下的用意,他不会接受,只好婉拒,“承蒙夸奖,小僧实不敢当,天地之大,能人辈出,我这点微末小及羞于启齿,您错爱了。”

    他笑起来很浅,犹如一阵清风,拂面而过。

    杜平听到师兄拒绝别人,顿时心里舒坦了,脸色也好看几许。

    章知府暗暗摇头,心中惋惜,唉,又谦虚又乖巧的悍将啊,可惜好的都是别人家的,强扭的瓜不甜,他便道:“小师傅将来若有出仕之意,只管来找老夫。”

    元青笑着摇头,躬身行礼。

    章知府离开前,想了又想,还是将杜平拉到一旁,低声告诫:“郡主方才坦诚相告,老夫也就不吝言辞,你母亲推崇佛教一事,还当收敛一些。有些人看明白了,有些人还云里雾里,皇上心中未必没有计较。平阳公主声望已经前所未有,不该让佛教影响国本。”

    杜平笑笑,不说话。

    章知府叹息一声,忍了忍,虽知不妥,还是开口问:“你知道你母亲想要什么吗?”

    本以为不会有答案,岂料,杜平竟是说了:“国泰民安,李氏天下长存。”

    章知府沉默,轻声道:“既如此,更该收敛。”

    杜平又笑,还是不说话。

    “你赞同你母亲的做法?”章知府擡头望天,双手负于身后,他并未等待回答,而是自顾自说下去,“郡主为人,该是信奉人定胜天,如何会信佛主救人?”

    天色阴沉晦晦,灰色云层泼洒于天际,一阵凉风习习而来,扰人发丝,乱人心神。

    “起风了,”杜平道,“大人趁着下雨前赶回去吧,淋上雨就不好了。”

    章知府看她一眼,不再追问,便转身坐上马车,徐徐离开。

    杜平也跨上马车,她并未坐进车内,而是跟元青一起坐在外头,驾马前行。她擡头望着层层叠叠的乌云,心里头总觉得不舒畅:“师兄,那老头儿说我母亲坏话,不开心。”

    元青动作一顿,询问:“章大人是个好官吗?”

    杜平听到这个问题也是一顿,低头笑起来,道:“他是不是好官我不知道,不过,他梦想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是彻底糊了,哈哈,年逾半百还得面对兵戎战乱,运气也是真差,可能是他人品不好爱说人坏话的报应吧。”

    元青见她幸灾乐祸的模样,也是无奈:“郡主不喜欢他?”

    “他都说我娘坏话了,再好的人我也不喜欢。”杜平振振有词,她护短向来秉持闭着眼睛不辨是非的原则,“这老头儿当初争着抢着来江南,就是为了图清净,这地方人杰地灵,他还想闲暇时好好□□孙子,教出个状元榜眼什么的,偶尔再去一叶扁舟一盏清酒装个文人雅士,啧啧,异想天开,你看看,他来之前江南好好的,他来之后各种麻烦也接踵而来。”

    元青皱眉,想不通就问:“这其中有什么缘故?”

    杜平手指支着下巴,苦思冥想:“他和江南水土不服的缘故吧。”

    元青斜眼,不去理会她的胡言乱语,认真地驾马前行,绕过这条路以后若是选近路,就会经过市井的热闹地带,若是选另一条僻静一些的路,则会多花一炷香时间。

    “走哪条?”

    杜平想也不想,指道:“近的。”顿了顿,又道,“其实你今日不必特意来接送我,多麻烦啊。”

    “你肩膀受伤,不能驾马。”元青道,“城中可能还有逆贼潜伏,若是冲你最近的名声真以为是你坏他们的好事,蓄意攻击怎么办?你现在没有自保能力。”

    杜平两条腿不安分地动来动去,晃了老半天,她觉得不得劲,索性收起来放在马车上,单手抱着膝盖,侧身而坐,静静看着元青不说话。

    这个姿势保持好久,元青终是开口:“怎么了?”

    杜平目光定在他身上,从上车就想问的问题,憋到现在,她觉得再憋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反正是师兄,还是直说吧:“早上和你说的事,不再考虑一下?”

    元青一时反应不过来:“哪件?”问完就想起来,他勒住马匹,“吁——”,整辆马车都停下来,他也侧过身子,面对面看去,目光毫不躲闪,“你一直都在想这个?”

    杜平咬唇,目光闪烁不定。

    元青笑道:“没必要,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自愿答应的,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他目光温和,“即便我最后不幸死在城外,你无需内疚,也不用冒险找回我的尸骨,我不讲究身后事。”

    杜平眼睛一红,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最后低下头,捂住脸。

    “这件事我还该感谢你,若没有你提醒,我都没注意到城外是个漏洞。”元青道,“下一回攻城,红花教说不定会驱使难民冲在前面,然后踏着他们的尸体冲上城墙,与其这样,不如我们先收归难民,在城外组织好一支队伍,这样战场也能推得远一些,保护好凤阳。”

    他拍拍她的脑袋,轻声道:“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郡主很厉害。”

    “那些难民目无法纪,说不定会占着人数优势抢走你带去的物资,然后欺负你不忍下手把你杀掉。”

    “不会的,”元青失笑,“我怎么可能站着让人杀?还没善良到这地步。”

    “师兄你根本就没有收编军队,从无到有创造一支队伍的经验,到时候失败遭人耻笑怎么办?”

    “每个人总会有第一次经验。”

    “官府不同意招收难民,所以我没办法派很多人跟你一起去,师兄你除了收编队伍,还要费心安置妇女小孩,呜呜呜,师兄,我担心你善良过头被他们占便宜。”

    “不会的,”元青无奈,“我有分寸。”

    “师兄你根本不是官府之人,为什么不拒绝我?”

    元青一笑:“郡主也不是官府之人。”

    杜平露出一双眼睛,红红看着他:“师兄你才十六岁,如果死了……”

    元青微微一笑:“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杜平坐直身子,又定定望着他。她没有说话,突然动了起来,跪坐在他面前,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脑袋深深低下去。

    元青见状,赶紧想把她拉起来。

    杜平推开他,抽泣道:“师兄,是我在欺负你,你知道你在想什么,知道我提出这点以后你肯定不会拒绝,我明明知道,可还是跟你提了。明知你不会拒绝,明知会危及你的性命,我还摆出一副由你决定的随意态度,呜呜呜,我太坏了,你救过我两次性命,我还这么欺负你。”

    元青顿了顿,强硬将她拉起来,不许她跪着,望着她红通通的眼睛,问道:“那为什么跟我说?”

    “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杜平鼻子一抽一抽,“我觉得师兄很厉害,师兄有更多机会就会变得更加厉害。”

    元青笑道:“那不就得了。”他扶正她的身子,自己也坐回去,伸手一拉缰绳,“你做的很对。”

    杜平仰天吸吸鼻子,把眼泪都给憋回去。

    有生之年,害及性命地欺负别人,还能从别人嘴里听到一句“你做得很对”。

    但一想这个人是师兄,又觉得什么都合理了。

    两人一路无言地驾车前行,杜平觉得眼睛红红地路过集市被百姓看到太丢脸,就默默坐回马车里,胡乱擦把脸,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马车进入热闹的街区,她坐在车里都能听到外头的喧哗声,她闭目养神,心中筹谋下一步该如何才能争取到属于她的那份利益。

    突然,马车猛然一停。

    杜平身子晃了晃,狼狈扶住侧壁,听到外头掩不住的辱骂和吵架。

    她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看去,只见地上跌坐着一个年轻女子,脑袋低垂,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她的发髻已经被人扯乱,身上被砸在臭鸡蛋的菜叶子,一团肆乱状态。

    周围密密麻麻围着人,男女老幼都有,有人趁机捡起地上的小石头砸过去,有人朝她吐口水,不断传出唾骂声:

    “这个婊|子,怎么还不去死!”

    “他妈的和逆贼厮混在一起,被多少男人睡过都不知道!脏货!”

    “呵,还做大夫呢!会被你毒死吧!”

    “贱人!”

    “滚!滚出凤阳!”

    年轻女子擡起头,她的额角已被人砸伤,露出血痕,狼狈不堪,正是茯苓。

    张天当初在最好的地段给她买一间铺子当药房,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想着生意也会好一些。岂料到,也正是这样的地段,正是这样的人气鼎盛,将她推到今日地步。

    茯苓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既不抵抗也不反驳,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是她别无去处,想着离开凤阳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又担心会错过张大哥派人来找她。

    青寨虽然是个土匪寨子,里面做事不干不净,可也不会像这里的人一样,唾骂羞辱。

    张大哥不喜欢欺负弱者,一身英雄气概。

    可这些愚民却只会欺压弱者,遇到强者又龟缩退步,唯唯诺诺,持强凌弱,呵,官府保护的就是这么一群人?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张大哥来改写这个天下!

    这些人,这些愚民,死不足惜!

    茯苓咬紧牙关,她不想逃走,逃走不就意味输给他们了?逃走不就显得他们才是正义?她要亲眼看着张大哥攻入凤阳,亲眼看到他们痛苦绝望!

    “诸位,请住手。”清朗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元青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茯苓擡头,明明告诉自己不该示弱,可看到元青的脸庞时,她顿时泪流满脸,无语凝噎。

    这个少年有着悲天悯人的眼神,和清秀干净的五官,当他跳下马车向人群走来,众人不知不觉分开一条空道给他。

    元青将茯苓扶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脏污,温和道:“你们不该联合欺负一个弱女子。”

    人群中有人不服:“小师傅,你不知道,这女人跟逆贼是一伙的,就该千刀万剐。”

    元青:“若真是如此,也该报官才对,而不是采取私刑。”

    人群中一阵沉默。

    不一会儿,又有人跳出来说:“官府根本不管这事,只好我们替天行道!”

    元青轻叹一声,这样的情况最难和解,双方都觉得自己是对的,他救得了一次,却救不了无数次。凤阳百姓对张天和红花教的憎恨正浓,无论什么理由也说服不了他们。

    杜平将师兄的为难都看在眼底,看不得别人欺负他,便施施然跨下马车,站在众人面前。

    围观百姓一看到她,顿时呼吸一窒,先是寂静无声,随后爆发出震天欢呼。

    “郡主!”

    “永安郡主千岁!”

    杜平微微一笑,擡手一摆,所有的声音一下子消弭于无。

    “承蒙乡亲垂爱,不胜荣幸。”杜平笑道,“茯苓姑娘是个大夫,曾经也救治过我,可否卖我一个面子,让我带她离开?茯苓姑娘不是坏人,曾也是难民出身,被逆贼所救也非她所愿,不该一竿子将她打入逆贼阵营,这不公平。”

    人群中纷纷议论起来,不多时,就有好些人开口:“郡主说得对。”

    杜平笑道,“多谢,众位乡亲都是大义明理之人,凤阳的将来还要靠大家。”

    顿时气氛和谐,大家都不好意思笑起来,看着永安郡主亲自上前来扶人,又有人夸赞起郡主知恩图报,平易近人。

    众目睽睽下,杜平拉着茯苓坐进同一辆马车,带她离开。

    又行进一段路程,茯苓在车内始终没有说话,低头垂眸,终于,轻声开口:“我不去公主别院。”

    杜平扬眉,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望进她的眼睛里,讥笑道:“怎么,救了你还恨上我了?你该恨的不应该是张天吗?逃亡的时候忘记把你一起带上。”

    茯苓挥开她的手,冷冷道:“张大哥对我很好,救过我的命,还给我开药房,给我买屋子,仁至义尽。反倒是你,我永远记得,你含血喷人,陷他于牢狱,才害张大哥走到今日这一步。”

    马车有些颠簸,杜平觉得屁股底下一震一震的,随手拿起一块软垫垫着,漫不经心:“你还真是心向逆贼啊,不管什么理由,害凤阳流血的是你张大哥,打破城门的是你张大哥,大肆劫掠的是你张大哥,杀人无数的是你张大哥,怎么洗都洗不白的。”

    茯苓气得胸口起伏,却找不到反驳之言。

    “我这人呢,最恩怨分明,张天卖我一次,我也卖他一次,多公平。至于你呢,毕竟替我师兄治过病,我承情,所以能帮你送到其他地方,再无人打扰欺辱。”

    茯苓沉默片刻:“我想去闽地。”

    听闻此言,杜平彻底惊了,这么想不开?这姑娘看上去不像脑子坏掉啊,“你去有什么用?张天说不定早在闽地左拥右抱了,你过去看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茯苓又是一阵沉默,永安郡主的每个问题都击中她内心最薄弱的地方,每个问题让她难难堪痛苦:“张大哥本来就不爱我,”顿了顿,她目光直直射去,“他爱的是你。”

    杜平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用“爱”这个字来形容她和张天,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他攻城那天,还吩咐徐虎杀了我,这也算爱?”

    茯苓又无言以对。

    “他不爱我,他爱的是自己。”杜平又拿了块垫子放在药后,懒洋洋靠上去,板着手指数给眼前这姑娘听,“第一,我身份高贵;第二,我家财万贯;第三,我聪明过人;第四,我美貌无双;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得了我他就可以少奋斗半辈子,哈,你说他喜不喜欢我?”

    数完了,自个儿也甚为满意,原来优点这么多。

    茯苓怔怔看着她。

    “傻了?”杜平没好气道,“你整天脑子里胡思乱想这么多,就是太闲的缘故。反正你也不信我,听我说什么都像在陷害你张大哥,这样吧,过几天我师兄会去城外,那地方确实也需要大夫,你跟着一起去帮忙。”

    杜平三言两语就定下她的行程,这女人待城里还指不定坏事儿呢,到时候张天攻城她来个里应外合,索性远远扔出去,真到了城外想逃,就让她自个儿逃去闽地。

    到时候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茯苓犹豫,不太想答应,城外什么样子她也是有所耳闻。

    “你不是个大夫吗?城里没人治,城外却有大把的老弱妇孺等你救死扶伤呢。而且,你也该多听听看看,别把张天犯下的罪过推诿到我身上,”杜平冷笑一声,“这锅我可不背。”

    “这天下很大,比你惨的人到处都有,与其满心憎恨,不如悬壶济世。”她又道,“毕竟,你是个大夫,不是吗?”

    沉默许久,茯苓点头:“好,”她眼底的情绪仍是黑沉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我讨厌你,不过,我答应。”

    杜平莞尔一笑。

    讨厌就讨厌呗,谁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