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与红花教的战事拖了大半年也没有结束。
目前为止,官府占据上风。
尤其在军需补给方面,因有江南商会的鼎力支持,周总兵一路打仗都是顺风顺手。缺粮了,要多少补多少;缺人了,漕帮里面随你挑。
闽地这边则不同,补人倒还算方便,粮价却是越来越高。
“呵,商会也变成官府的走狗了。”上官静阴沉着脸,视线有一下没一下往门外望,可惜一直没看到该来的人,心中火气愈旺,“卑鄙无耻不顾百姓死活,妄图兵不血刃地耗死我们?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他的声音不算大,可口气却是咬牙切齿。
堂屋之中格外安静,每个人都感觉到上官护法的不耐烦,气氛越发压抑。
数十米宽阔的屋子砌着灰色土墙,连声音传开来都格外空旷。光线半暗半明,将每个人的表情都照得不甚清晰,他们垂下眼眸不搭话。
位于最上座的,是一个怀抱婴儿的美貌女子,正是月夫人。
当了母亲以后,她连笑容都变得温柔,垂眸轻轻摇晃孩子哄着,“我们也没饿着呀,那些商人不过贪心了些。”
“你懂什么!”上官静怒斥,“同样的钱以前能买到的粮食是现在的三倍,你知道多少人家走投无路?也就只有我们红花教有钱买!我们钱都花在粮食上,哪来的钱再买武器?”
众人皆噤声。
月夫人擡眸瞥一眼,淡淡道:“跟我发什么脾气?小教主正要睡觉呢。”
上官静冷冷看她,又眯起眼睛瞥了眼小崽子,没再擡杠,转身换个事儿骂:“张天呢?怎么还不来?好大的架子要我们全都等他!”
这几日他的心情越来越差,红花教的账目都是他管着,入不敷出无以为继。
本来张天也只是掌着红花教大半兵权,可最近物资捉襟见肘,他眼睁睁瞧着更多人倒向张天那边,看看这些人,别以为不说话他就不知道,个个心里都向着姓张的土匪!全是白眼狼!都快忘了是谁养着他们!
“不必等他了,我们直接开始商量。”上官静打算一脚撇开他。
“哈哈,怎么能不等我呢?”
一阵大笑从外头传进来。
大门“吱嘎”一声打开,夕阳的余光随着这道高大的身影一起进来。
张天大步跨进,脸上流着汗。
这场仗从去年冬天打到今年夏天,眼看着拖下去天气又要变凉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诸位,抱歉,我迟到了。”张天拱拱手,立刻找位子坐下,“半夜里头元青又带兵突袭城门,刚还在跟虎子一起处理善后事宜。”
“什么?”上官静跳起来,“我们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连前头打仗都不知道,他们到底被张天蒙蔽到什么地步?
其他眼睛也都望过来。
有人看上官静不顺眼,偏跟他唱反调:“张护法辛苦了,蒋兄弟不幸死在官府手上,现在全靠你撑着。”
“哪里哪里。”张天客气一番,又转头面向上官静,“上官护法一直忙于筹集粮食,不敢打扰你,何况只是一场小仗。”顿了顿,他皱眉凝目,上半身不禁往前探去,语气中难掩焦虑,“我担心的是,下次粮草什么时候可以就绪?连续数月我们都处于被动防守,所以想尽快准备好,趁着这仗刚结束赶紧追上去,攻他们个措手不及。”
上官静本是一肚子怒火,听到这些话,脸色却意外平静下来,沉默不语。
张天忍不住追问:“上官护法?”
“你知道如今闽地一石大米要多少钱?”上官静淡淡反问。
屋中其他人的呼吸也不自觉压轻了。
教内的变化众人当然感受到了。
张天望着他,反问:“上官护法可是要与我们讲一下账目问题?”
上官静沉默。
张天勾唇一笑,直白地问:“没钱了?”
这几个月下来,上官静的身形愈发消瘦,仿佛风一吹就鞥倒下。他身子本就不好,账目之事又搞得他禅精竭虑,寝不安席。
他这个人,大家其实都明白,虽然心眼小了点,气量也不大,整日里想着谋权夺利,在教内并不受欢迎。
可上官家族是被朝廷诛九族的,他与李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他是红花教内坚定主战一派,恨不得今日拿下江南,明日攻入京城砍下狗皇帝脑袋。
连他都开始犹豫,希望停战一段时日,那就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上官静开口:“我们需要和江南商会谈一谈,这样下去不行,红花教会被榨干的。”
月夫人一直在旁低声哄孩子,此刻也帮腔道:“咱们可以先投降议和,养精蓄锐之后……”
“不可能!”话未说完,就被张天厉声打断。他猛然起身,冷冷望着她,毫不留情地命令,“这里没你的事,下去!”
他第一次当众给月夫人和小教主没脸。
月夫人淡淡问道:“张护法,你这是对教主的态度?简直目无遵纪无法无天。”
“呵,给你面子之前才让你坐在这里。”张天嘲讽道,“你既然给脸不要脸,那就滚下去,母凭子贵也得有人愿意捧。”
月夫人面孔僵硬。
她环视一圈,竟没人帮她说话,连上官静都只是看她一眼,然后移开目光。
比起生气,她心中更多考虑的是地位问题。若她真乖乖听话离开,以后在红花教恐怕真没立足之地。
可张天势大,不好硬抗。
她的优势便是孤儿寡母。
月夫人深深吐一口气,眼眶立刻红了:“先教主的忌日都还没到,你已想取而代之,你将小教主置于何地?”她颤抖着将怀中孩子推到他面前,盈盈欲泪的目光有绝望,亦有悲痛,“你的野心还有谁人不知?男子汉敢作敢当,不如直接将孩子在这里杀死,再也没人阻拦你!”
最后那句话,声嘶力竭,强忍的泪水终是顺着面颊流下。
无助得令人疼惜。
众人皆动容。
“教主死后,你一力扶持我们母子,难道只是做戏?我们不过是你的遮羞布?”月夫人闭了闭眼,潸然泪下,她紧紧抱住孩子,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用完了,就可以一脚踢开?”
她吸吸鼻子,一把抹去眼泪,又露出勇往无前的神色来,跨前两步,仰望这足足高出自己一个半脑袋的男人,逼近质问:“你还记得当初说过的话吗?教主究竟是谁?还敢当着大家的面再说一遍吗?”
短短一番话,声情并茂,先是痛苦害怕,自然而然流露出无助和柔弱,最后为母则强,又展现出勇敢的一面。
顿时感染了其他教中护法和将领,大家的目光徘徊于他们之间,又想起先教主的好处,同情这对母子,怀疑小教主能否顺利长大接掌教主之位。
他娘的,被这女人将了一军!
张天脸色奇臭无比,他当然不可能在这里杀个婴儿,这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阴恻恻望着这女人不说话。
明山就站他身后,看不得老大被人针对,骂道:“你个娘们儿还想仿效垂帘听政?”
月夫人立刻抓住这个话头,委委屈屈地咬着红唇,示之以弱:“我当然应该参与教中一切决议,做母亲的永远不会害自己孩子,若我远远离开,什么事情都被蒙在鼓里,哪天有人夺了大权杀了我们母子都是无声无息,”
说到这里,她偷偷看一眼张天,任谁都看出来意有所指,“我知晓教中所有事务,才好在孩子长大后一件不落地传给他,各位说是吗?”
张天忍了又忍,不好当场把自己说出口的话吞回去。
这女人很麻烦,跟永安郡主是两种完全不同方向的麻烦。
最保险的方式,就是暗中抹杀。
思及此处,他也望了月夫人一眼,视线正好对上,他看穿这女人眼底深处藏着的野心,便又撇开脑袋,不过,他还要借着这女人和小孩平衡教中势力,再忍一下吧。
上官静终于开口,他也感觉到其他人对张天的忌惮和信赖,决定站边:“月夫人想留下来自然可以,先坐下吧。”
月娥梨花带雨柔柔一笑,又坐回原位。
她目光若有似无地打量上官静一眼,很快便收回。
对她而言,最要紧的是赶快让这个男人站在她这边,帮着制衡张天,而不是任由所有人从此对姓张的心服口服,这样她儿子即便顶着小教主的头衔也形同虚设。
可惜,她和上官静的关系在一年多前就破裂了。
自从那回她没有按计划行事,将张天陷害成谋杀教主的凶手,他连质问也没有,只是目光阴冷至极,似乎一眼就看穿她不可明言的小心思,然后再没跟她说过话。
那日夜里,正值满月,银辉透过斑驳树影倾洒而下。
梅花树下,幽幽暗香,两道人影长短不一。
这个男人嘲讽一笑:“呵,终是如愿以偿?是我小看你了。”
说完这句,转身就走,再不看她一眼。
连她早早准备好的借口也没用上。
她心里清楚,用不上了,说了也没用,他再不会相信,好不容易朝她打开的心扉又重新关上。
她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就随他的意吧,从此陌路。
月夫人轻轻一叹,好笑又无奈,如此一想,真是个幼稚的男人,一旦觉得被背叛就马上绝交,像个孩子一样。
唉,有本事的人就是有底气,让人羡慕。
哪里像她,没钱又没权,连腹中诗书都少得可怜,手上只有孩子这么一张底牌。
她只能靠揣摩旁人心思制衡各家来获得生存之地,身旁之人只要有用,哪怕背着她搞小动作也得装作看不见,绝交这种事想都没想过,一切行事只朝利益看齐。
本来没有上官静也无妨,不管张天打赢还是打输,只要战事一结束,她就有办法联合其他人将张天手中权力夺过来。
可惜偏偏,打了一场持久战。
张天这人暂时杀不得,眼睁睁看他把其他反对者该拉拢的拉拢,该铲除的铲除,眼睁睁看他坐稳第一把交椅,呵,竟还肖想将她赶出权力中心。
教中众人都会发现一个问题,与其捧着小教主上位,还是投靠手握兵权能征善战的张护法更为安全。
月夫人凝眸,不能这样下去了。
深夜,木板门被敲得轻轻作响。
“咚咚咚”三声。
上官静和衣而睡,一听到声音就睁开眼睛,半坐起身子,望着门板却没有动作。
他静静坐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咚咚咚”,又是三声敲门。
上官静还是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坐在床上。
“我知道你醒了,”月夫人笃定的声音传进来,他一直都很容易惊醒,哪怕身旁的人呼吸声变大都会让他睁开眼睛,这种习惯很难改变,尤其他这种多疑的性子。
“我们聊一聊。”月夫人说出第二句话。
上官静终于开口:“滚。”
沉默片刻,没听到她离开的声音,他心中不耐烦,开口继续赶人:“我没什么和你说的。”
门外传来女人的轻笑声,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
上官静愈加暴躁:“让你滚还不滚?贱不贱!”
听到唾骂,月夫人眉头都没皱一下。从漕帮到红花教,骂她的人多了去了,若是学不会唾面自干,她早就承受不住三尺白绫上吊自尽去了。
她淡定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细针,弯腰插进锁眼里,左右旋转捣鼓一下,“啪嗒”一声,门被打开了。
那女人的容颜随着夜晚的凉风一起吹入,她眸中带笑,推开门袅娜而站。
上官静怒目而视。
月夫人若无其事地将细针又放回袖子,好像刚才没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仿佛聊天似地开口:“刚到凤阳的时候找不到活干,天天饿肚子,便跟人学偷东西,刚才只是随便试一试,没想到这么多年还记得。”
上官静讥笑:“色相卖不出,就开始卖可怜了?”
月夫人轻移莲步,走到他面前,并不在意他的鄙夷和恶意,只望着他的眼睛,坚定道:“阿静,帮我。”
两个人都知道这句“帮我”代表什么意思。
彼此呼吸都停滞一瞬。
上官静很快垂眸,笑得肩膀都耸动,“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帮你?”他擡眸冷笑,“就凭我白日里帮你说了一句话,就觉得我对你余情未了?夜里就来投怀送抱?月娥,你脸皮之厚真是令人难以项背。”
月夫人垂眸站立片刻,缓步走到门口停下。
上官静以为她终于听不下去打算离开。
岂料,月夫人轻轻关上门,又转过身来,对着他说:“我不想做禁脔,如果当初不留下张天和你对抗,即便我怀着小教主,也走不到今天的位置。”
她深深望进他的眼睛,一步一步走来,口吐肺腑之言。
这一次,没有虚假,也没有欺骗。
“哪怕让我回到那天再选一次,我仍然会这么做。”
月夫人迎着他震惊的神色,继续道:“你有你想做的事,你要报复皇帝,为上官家复仇;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我想变强,我想拥有权势,让任何人都无法欺凌,这样有错吗?”
她顿了顿,扶住他的肩膀,半蹲下,“你没错,我也没错,不过各有各的选择。阿静,你欺负过我,你也帮过我,我都记得。同样的,我帮过你,也骗过你,彼此彼此,我不欠你,我不是你的附庸,人人皆自私,我当然要为自己的利益行事。”
上官静怔怔回视,他知道,这是她的真心话,今日才算真正认识她,忍不住喃喃自语:“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这是行脚僧人王梵志曾说过的话,那时候的袜子将精细布料放在外层,外面看着虽好看,内里穿着却不甚舒服。王梵志偏将袜子反着穿,即便外人看着都觉得错了,他也要按自己的意思来。
区区女子,她刚来此处时,明明如泥土般令人践踏,可她偏生不认命,鼓着劲儿站上高处。
她不介意对错,她不在乎外人的评价。
只要她觉得该做,便一意孤行。
他真的小看她了。
月夫人笑颜如花绽,这首打油诗阿静曾经讲给过她,如今阿静放在她身上,让她听了很是欢喜。
“我们如今的目的是一样的,张天虽然有用,可你我都容不下他。放任他继续下去,你我之前的努力不都成了为他人做嫁衣裳?阿静,我们联手,必须要将他手上的兵权打散,你在粮草上再为难一下他,让他知道,他能打胜仗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上官静沉默片刻:“打赢了当然不是他的功劳,可是,我不会在粮草上为难他,这是害了红花教其他兄弟,月娥,我会在教内抑制他,找他一些麻烦,战事之中,我只能做到这样。他在前面洒热血,我不能在后头要命的地方害他。”
月夫人笑容一僵,抿了抿唇:“是我心胸太小,对不起。”
上官静不再说话。
月夫人叹一口气,便告辞离开。她步子迈得很慢,希望他反悔叫住,可惜走到门口也没听到他的声音,只能感觉到背后灼热的视线一直盯住自己。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灯火通明。
外间坐着三个人,是她这一年来招揽的亲信,避着其他人行事,尚无人知晓。这三人在教内的地位不高也不低,算是中间那层,帮着诸位护法干实事的。他们也都是看张天不太顺眼,想将他赶出红花教。
他们看到她,急忙开口问:“月夫人,上官护法如何说?”
她面色如常,不疾不徐地摇头:“他不愿意。”她不意外看到三人所丧考妣的模样,便笑道,“别急,还有一个法子。”
月夫人缓步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封毫不起眼的信函。
她递给其中一人:“让人带去凤阳。”
那人一愣:“给谁?”
信函上并没有署名,空白一片。
月夫人微微一笑:“给永安郡主。”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
只要能达到目的,背叛也不过是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