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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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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到了永安郡主的生辰。

    去年公主别院提前七八天就热闹起来,张灯结彩,大门外也搭起一长排棚子,给每个到场的百姓准备吃食,轰动整座凤阳城。

    今年她似乎不想大肆声张,公主别院至今静悄悄。

    杜平压根想不起生辰,虽说身边人都提醒过,可她忙得晕头转向,左耳进右耳出,转头就给忘了。

    她手头上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这边漕帮掺进和红花教的战事之中,江南商会则是忙着洽谈粮食之事,提前为秋收做准备,除此之外,官场上也需要打点,她一会儿要跑总督府,一会儿要拜访章知府,完全不可开交。

    她今年本不打算办宴,在她看来,若有空闲的时间还不如多休息会儿。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收到各方示意。

    官场之人最喜欢这套。

    杜平因着商会之事和他们交往颇多,江南各方官员不论大的小的都暗示要来参加她的生辰宴。

    这下子,不想办也得办了。

    而且是临时抱佛脚。

    堪堪提前两日才开始准备,婉秀这么处惊不变的大侍女都忍不住暗暗抱怨,不住念叨郡主一点都不上心,一年一度的生辰大宴,说不办就不办,太不像话了。

    这下好了,火烧眉头了,婉秀撸起袖子,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公主府丢脸!

    幸而公主别院里面都是能干人,彻夜不眠地准备两日,总算把这场生辰宴给撑起来了。

    照婉秀的话来说,整座城的人都记得去年的辉煌呢,不过相隔短短一年,总不能差太多啊。

    “唉,不过都是小事。”杜平都受不了婉秀的精细,你咋比我这个郡主还讲究呢?她被碎碎念得头疼,无奈道,“公主府本就不是以奢华著称,你布置得太过,这不是坏了我娘的清白名声嘛,差不多就好了。”

    “哪里奢华了?已经够朴素了!”婉秀反驳,看着郡主这阵子被晒黑一些的肌肤,心疼又生气,“你说说你,好好一个郡主,把自己活得像个糙汉子一样,越来越不讲究,你在京城的时候都比现在好!”

    杜平抱住脑袋,觉得婉秀的念叨功力都快赶上郑嬷嬷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消停一下吧。”

    恰好这时,有下人来请示,不少官员的马车已停在门外,不知郡主是否要去露个脸。

    杜平赶紧跑出去,亲临门口招待客人,热情得令人啧啧称道。

    她刚把官衔最大的黄总督迎进门,门外突然来了一队行进格外整齐的人马,速度慢得引人注目,定睛一看,最前面那匹马身上骑着的正是弥结,身后跟着漕帮诸位堂主副堂主。

    杜平微微一笑。

    漕帮诸人立刻翻身下马,恭敬至极走到她面前,拱手庆贺。

    杜平正要说话,忽见不远的距离有一群黑压压的人头,距离漕帮人马数百米远,看衣着既不是官员也不是商人,而且都是走路前来。

    密密麻麻的将近上百人。

    隐隐约约听到这群人在说话,距离太远,听得不清楚,只能听到偶尔几句嗓门响的——

    “到了!到了!”

    “看看,永安郡主就在前面。”

    杜平眯起眼又看一眼,确定这些是百姓。

    呵,这么多人聚众而来,敢说巧合的那个肯定是幕后指使者,她倒要看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砸她的场子!

    别院的侍卫长站她身后,见此情况担心有异,手已经按在刀柄上,打算带队前往阻止。

    杜平轻轻一擡手,挡在他手臂前,“不用。”

    侍卫长低头退后。

    杜平目光随即转到漕帮众人身上,那眼神仿佛带着重量,从一张一张的脸上点过去,最后停在弥结身上,似笑非笑问道:“怎么回事?”

    弥结笑眯眯解释:“我们过来的路上,城里百姓知道我们要来公主别院庆贺郡主生辰,便自发集结起来,跟在我们的马队后面,说是要给郡主庆生送礼。”

    杜平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微微挑高了眉:“哦,原来是巧合?”

    弥结道:“百姓盛情至此,我们总不好赶人回去,到底是份心意。”

    杜平“呵”的一声笑出来,懒洋洋地瞅着他,既不说话也不迎他们进去。

    漕帮其他几位堂主挂在脸上的笑容都僵住,有些人暗暗瞪视弥结。

    见此,杜平笑得更加嘲讽。

    此风不可长,不给他们来记狠的,下回还会来这套。

    呵,自作主张,自作聪明。

    弥结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这反应不对劲,试探地问:“郡主不高兴?”

    正常的反应,看到百姓如此拥戴仰慕,不是该兴高采烈喜出望外吗?尤其郡主这个年纪,正是虚荣心最旺之时,可是,这样子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开心得意啊!

    这下要糟!

    好多年前,他曾见弥英用类似手段讨好平阳公主,惹得公主心情大好。这母女俩其他地方都很像,怎么在这点上如此南辕北辙?

    弥结额头上已经出汗了,硬着头皮开口:“郡主,我真没特地做什么,就是知道今日有很多官员都会来,想给你做做脸,我绝对没有强迫人,只是提前通知他们一声日子。”

    杜平沉默片刻,看着他。

    弥结的汗水从额头滚落鼻翼,最后流进嘴里,味道那个苦哇,这马屁拍得太辛苦。

    杜平开口问,声音很轻:“你让他们准备什么贺礼?花费多少?百姓可能承受?”

    弥结都快结巴了,“我以为……你看到他们都来了你会高兴,没在贺礼上提过要求,随便做点小手艺就可以了……郡主你贯来也不讲究这些……”

    杜平不再看他,冷冷一眼扫过周围漕帮众人。

    漕帮诸人心里拔凉拔凉的。

    这当然不是弥结一个人就能决定的,其他几位参与的堂主顿时觉得吃了黄连一样苦。

    杜平越过他们走上前,面对眼前一众百姓,长长吐一口气,脸上也挂上笑意,想要安抚几句劝他们回去。

    岂料,不等她说话,百姓群中有一黑脸汉子跨前一步。

    这汉子身高七尺有余,面相忠厚,笑容可掬,一走出来就鞠躬拜了拜,这拜礼的姿势也不合礼仪规矩,粗手粗脚的,一看就没学过。

    黑脸汉子大声喊道:“我和乡亲们是特意来庆贺郡主生辰的,去年郡主给满城之人都准备了礼物,我们便想着要报答你。”

    这话说得中气十足,方圆半里都能听清楚!

    甚至惊动了停在树上的鸟,振翅而飞。

    黄总督,周总兵,还有胡天磊三人本已经跨进大门,走出一段路,此时也都停下脚步,回头看这群百姓想搞什么花样。

    大门附近还走着两三个参宴的小官,纷纷驻足回眸。

    黄总督摇头叹气,脸上带着不自知的嫌弃:“唉,有伤斯文。”

    怎么找了这么粗俗的人来演戏?

    这种逢迎拍马的把戏虽不多见,但做官这么多年了,该见的也都见过,只是没想到今日能在区区一个郡主的生辰上见到这一幕。

    他心里还有些酸溜溜的,这么多年了,他下头的官员怎么就没想到用这套来哄哄人呢?太不机灵太不懂事了。

    胡天磊尤其感兴趣,还走回到大门位置,距离近点方便观看。

    杜平一点也不想亲自上阵耍猴戏给人看,只想速战速决。

    她微笑:“不必,你们的好意我心领,心意到了就够了。”

    黑脸汉子忙不叠地摇头:“不行不行,郡主对我们的好大家都记着,不是有个话么,受人点滴当涌泉相报。”顿了顿,他朝后面的百姓喊道,“都拿出来吧。”

    他一边嚷一边也从怀中掏出一个白馒头,白花花的馒头,上面一点灰也没沾着。

    每个人都从怀中拿出一只白馒头。

    他们一直在怀里藏得很好,所以每一只都很干净。

    杜平一愣。

    这礼物,真是意想不到的……朴素。

    去年她赠给百姓肉包子,他们就有样学样送她馒头?

    她顿时哭笑不得。

    “郡主,你是贵人,京城来的大贵人,他们都说你是皇上的外孙女,金枝玉叶高高在上,对我们来说,就像话本里的仙女一样。”黑脸汉子挠挠后脑勺,似乎有点脸红,羞愧地低下头,“我们哪怕掏光家底给你买东西,你恐怕也看不上眼,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便宜货。”

    说到这里,他语带自卑,神色也不可避免低落下去。

    杜平微微动容,否认道:“不……”

    “可是,郡主,”黑脸汉子又是一把大嗓门喊出来,猛地擡起头,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压根没注意永安郡主要说话,自顾自讲下去,“我们总想尽一份心意,大伙儿都知道你为江南做了许多事,你一直操心打仗的事,我们就想也帮上一份忙。”

    黑脸汉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举起手上的馒头:“乡亲们家里的麻袋都不够干净,担心弄脏了馒头,想问问郡主这里有没有大一点可以装东西的,把我们的馒头盛起来。”

    杜平说未出口就被打断,也不生气,无奈一笑,朝身后吩咐几句,转过来点头笑道:“有,这就唤人去拿。”

    黑脸汉子似乎松一口气,又说下去:“这些馒头郡主自然看不上眼,我们是送给打仗的士兵,还有在外城保护我们的民兵们,元大英雄带领的那支!他们在前面流血打仗,拼命地保护大家,我们都感激得不得了,凤阳城里能这么太平,全靠他们!”

    杜平一呆,这番话出乎意外。

    “听说郡主一直跟着商会在筹集粮食,我们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如果将士们不嫌弃,我们下回找更多的乡亲们帮忙做馒头,做出来都给他们送去!”

    “对,下次多做点。”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下回我们自己送过去,我们送到城外去!”百姓们激动万分。

    黑脸汉子嘿嘿笑:“都是自家做的,有些可能做得不好吃,但用料都实在,满满当当的,用的都是家里最好的面粉。”他拍拍肚子,“吃一个就管饱。”

    “下次咱们送过去,还能帮忙给他们干活,盖屋子,听漕帮的兄弟说,那些民兵可辛苦了,白天忙着操练,晚上有时候还要做事,睡觉的时间只有那么一点儿,咱们能帮点是一点。”有人在旁出主意。

    黑脸汉子不住点头,举了举胳膊,得意道:“郡主,咱们有力气,能干活!”

    “凤阳城是大伙儿的家乡,不能光靠他们!”

    “对!说的在理!”

    吵吵嚷嚷一大片,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杜平安静地望着他们,像影子般附在一旁,这样的热闹如梦似幻,比漫天烟火更璀璨,比奇珍异宝更贵重。

    美好得像假的一样。

    她回头看弥结一眼,目光很淡。

    弥结一个激灵,立刻走到她身旁。

    “你教他们的?”杜平问,声音很轻很轻,几乎听不到,也辨不出喜怒。

    弥结连忙摇头,力证清白:“没有,绝对没有,郡主,我真没骗你,我就提前通知了他们一下,既没强迫他们来,也没强迫他们送礼。”

    他说得又快又急,声音也跟着压低下去,就差没跪下去举天发誓。

    刚才他在一旁也听呆了,没想到这群百姓还能想到这一出,简直要热泪盈眶,一半是感动的,一半是庆幸的,只求郡主因此能放他一马。

    杜平的目光依然停在百姓们身上,一动不动。

    他们的打扮都很质朴,有些衣服上还有补丁,过得并不宽裕。

    他们说话带着浓浓的乡音,一听就知道是南方人。

    这是他们的家乡。

    何为家乡?

    是游子千里之外的牵肠挂肚。

    是千疮百孔遍体鳞伤之后的情怯思归。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杜平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让她喘不过气,也发不出声音,眼睛觉得很热很烫,像要烧起来一样。

    这辈子头一回有这种感觉。

    她想控制些什么,只能擡头望天,希望将那些即将要喷涌而出的东西都压回去。

    哭出来就丢脸丢大了。

    远方的天空渐赤渐红,铺天盖地的晚霞如轻烟笼罩,波澜绚丽。

    这么美,这么壮观。

    她仿佛看到连绵不绝的赤红江水,滔滔前滚,挟裹着不可阻挡的浪涛,冲向下一片土地。

    她仿佛看到灾后贫瘠的田地上再次甘雨降临,新苗茁壮生长,生机勃勃,又一场轮回。

    杜平闭上眼。

    杜平睁开眼,她微微一笑:“谢谢,这是我迄今为止收到最好的贺礼。”

    十六年来,最令人震撼,没有之一。

    原来这就是天下。

    原来这才是苍生。

    同舟共济,不抛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