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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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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总兵打仗风格以攻代守,压根不给红花教喘息的时候,出兵频繁。

    这几日,漕帮一些人刚随着官府打仗回来,被对方小胜一场,士气受到影响。

    杜平大清早就来漕帮办公,一大堆事等她决定。

    结果,她刚坐下就有人进来给她上眼药,背着人递上一张小纸条,粗略一扫,措辞委婉客气,但把那些虚伪的废话都跳过,这就是告状的意思。

    一句话概括,就是说曹子廷排除异己,把前任账房总管张秀才强压去打仗,意欲借刀杀人。

    果然,张秀才没能跟随大军回来,生死不明。

    如今账务上的事情他一个人说了算。

    杜平垂眸沉默片刻,掀起眼皮子揶揄:“我还以为,你这段时间都不敢出现在我面前了。”

    弥结老脸一红,他来漕帮以后就离郡主远了些,总觉得越来越摸不准这位的性子,说话也更加小心翼翼:“我是有私心,可上回百姓庆贺你生辰那事,我顶多算是推波助澜,绝对没有干郡主不赞同的事。”

    杜平似笑非笑:“这回也是?”

    弥结语噎,这种时候绝不能逃避,退一步就是心虚。他迎上郡主打探的目光,振振有词:“是,这次我也有私心,子廷进漕帮之后就似鱼入大海鸟入山林,一日比一日得心应手,他虽不是我弟子,毕竟也是灵佛寺出身,我自然也感到欣慰。”

    他突然停下来,似乎没想到后面怎么说。

    毕竟说人坏话,尤其是背后说熟人坏话需要一些准备。

    杜平笑着接道:“但是?后面应该有但是吧?”

    弥结叹一口气:“他是郡主一手提拔上来的,与我一样,都该算是郡主的心腹。我本不该在你面前嚼舌根,未免有失大度,可是,少年人初入江湖,被权力迷得失去本心,子廷揽权揽得太厉害,很多人看不过眼,郡主,该管管他了。”

    杜平脸上神色并无变化,身子却微微前倾,她笑问:“他抢你手上的东西了?”

    “没有,没有。”弥结急忙摆手,“郡主,我不是为了自己,完全是为大局考虑。郡主拿下漕帮的方式本就不够名正言顺,大家又都知道子廷是你安插进来的,有时会把他的自作主张当成你的意思,这样对郡主不利。”

    他自认为这话说得公允,且句句都是大实话。漕帮几位堂主都对曹子廷颇有微言,又碍于他后头是永安郡主,不敢发作。

    但这种情绪堆积多了,便对郡主是一大隐患。

    真要说他有什么隐藏的小心思,也不过是,不容曹子廷骑在他上面。

    杜平依旧笑眯眯,似乎不当回事儿,可那目光却明察秋毫,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弥结不自觉地避开视线。

    杜平淡淡道:“先下去吧,叫子廷进来,我和他好好说道说道。”

    一等弥结走出门,她的笑容立马全都收回去,脸色难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案。

    没过一会儿。

    曹子廷推门而入,一擡头就看到郡主的大黑脸,满脸不悦。

    他顿了顿,反手关上门,沉默走到她面前。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案。

    曹子廷低头,没有说话。

    杜平被他这副“我不说话,也没什么要解释”的模样被气笑了,“你还等着我先说话?没什么要告诉我的?”

    曹子廷擡眸,眼睛很亮,每次看到她都仿佛淬了光,“弥结来跟你告状?”

    杜平问道:“知道他说了什么?”

    “大致能猜到。”曹子廷看她一眼,并不隐瞒,“他不敢骗你,说的应该都是实话,顶多夸大一些。”

    杜平这时候又把脾气收回去了,至少表情上的怒气已收得一干二净,她上下打量,“你有点让我意外,子廷,我知道你喜欢权势,但没想到你会为此而杀死张秀才。”顿了顿,她又问:“你还记得自己的初衷吗?”

    “让郡主失望了。”曹子廷望着她,回答很快,“我的初衷就是为了权势。”

    杜平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盯了片刻,闭了闭眼,捏着眉心开口:“为权势而活也没什么,世人十之八九都喜欢,我没有失望。”

    “想杀张秀才并不是刚起的念头,我一直想把帮内财务大权握在手心,郡主当初留下他也不过是为稳定局势考虑,如今,时机到了。”曹子廷道,“我是个大俗人,和元青不一样,我有想要的地位,想要的钱财,还有想要的……人。”

    最后一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很清楚。

    杜平手上一顿,觉得脑袋瓜子更疼了。她睁开眼,直接问:“你想当漕帮帮主?即便我现在给你这个位置,你也服不了众。”

    “漕帮是郡主的,我只想帮郡主将权力收归得更加集中。”曹子廷猜到他们会拿什么攻击,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并未打算隐瞒,不等发问,自己便先行解释,“郡主一直觉得张秀才怀有异心,我亦同感,打仗是个好机会,此时不除更待何时?郡主不忍心,我愿意为郡主效犬马之力。”

    他说话时目光坦荡,他是真的如此作想。

    杜平看他一眼,又头疼地捏起眉心来,聪明人嘛,都容易不安分。连旁人都忌讳他忠心耿耿不敢出手,只好旁敲侧击告到她面前,她若是为此事出头,以后还有人敢效忠她?大义灭亲这事做起来有好处也有坏处。但若是悄然无声让它过去,那些漕帮旧人就过不去这个疙瘩。

    曹子廷敏锐道:“我让郡主为难了?”

    杜平又看他一眼,面无表情不说话。

    “郡主不必为难,我自愿领罚,绝无二话。”

    “你下手之前,可以先跟我商量。”杜平耐着性子说,“张秀才代表漕帮旧派,他出事会引得许多人心惶惶,得不偿失,即便不除掉他,将他搁置在一旁也是一种办法,翻不了天。”

    “我知道郡主的意思。”曹子廷道,“郡主偏好韩非子,喜欢按着规矩做事,即便办人也要办得让大家心服口服,即便明知这人有危险,他若不主动出手,郡主也只会默不作声。”

    他突然停下声音,欲言又止,连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后面的话是否该继续说下去。

    曹子廷目光直直望去。

    梗在心头多年,他还是选择说明白。

    “就如当年弥河之事,郡主为我的遭遇愤怒,愿意为我出头,可是最终,你只按律法监禁他,他还活着,好好活着。”

    他微微一笑,俊美无俦:“这是你能为我做的底线,对吗?”

    屋内一下子陷入压抑的沉默。

    窗外树上,传来“知了——知了——”的蝉鸣声。

    杜平猛然擡眼,一瞬不瞬望着他。

    曹子廷对一切了然于心,他望向她的目光深情依旧,声音温柔依旧:“我知道你为难,弥河对你一直很好,倾囊相授,信任有加。错的是我,当初的我大错特错,弱者被人欺辱理所当然,想要站起来被好好当个人对待,唯有自强。”

    杜平望着他,嗓音沙哑:“你没错,是弥河的错。”

    捕捉到这一瞬她泄露出来的悲哀,曹子廷已是心满意足,她终是在意他的。“没关系,我若有机会,下次见到他会亲自手刃,这样复仇才有意义。”

    杜平缓缓起身,她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仰起头,望着他。

    他变了。

    他不再是曾经的元源。

    她是不是做错了?不该将他硬拽入凡尘俗世?

    “你这话藏了很久?”杜平轻声问,“为什么现在才说出口?”

    “以前不敢说。”曹子廷答得坦荡,“以前我一无所有,害怕说出来你会生气,一怒之下离开,我想在你身边。”

    杜平垂眸,似在压抑情绪:“现在你有权有势,所以敢直言不讳?所以敢私自处理张秀才?”

    曹子廷正要点头称是,忽注意到她紧抿的唇角,迟疑一下,问道:“你生气了?”

    杜平冷笑一声。

    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襟,狠狠一拉,用力扯近他的脑袋。

    曹子廷并未设防,脚下踉跄,少年高大的身躯向前倒去,灼热的呼吸扑打她面颊上。

    两双眼睛近在咫尺。

    她眸底透出他的影子,他目光紧紧抓住她的眼睛。

    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曹子廷不受控制去看她柔软的唇畔,喉结滚动,“咕咚”吞下一口口水。

    杜平冷笑得更加厉害:“君子者,权重者不媚之,势盛者不附之,倾城者不奉之,貌恶者不讳之,强者不畏之,弱者不欺之,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曹子廷被骂回神来,深深注视着她:“真信这些就成书呆子了,郡主,高位者有几个是这样做事的?”

    还敢回嘴?

    杜平气得面颊绯红,犹如抹着灼灼胭脂,她恨不得一拳打过去,“哪怕骨子里奸猾狡诈卑鄙无耻,你就不能在面子上装一装?我倒要问问你,高位者又有几个不摆出圣贤模样来?李世民杀亲兄弟都会套个被逼无奈只为自保的壳子,朱元璋杀光开国功臣每一回都要给出明面上的理由,连皇帝都左右掣肘,就你可以为所欲为?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你偏偏要将把柄送到别人手里去?你是不是傻?”

    越说越生气,她将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用上不得台面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你的位置也永远上不得台面!你要么就瞒得滴水不漏,要么就打死不承认,你倒好,杀人的时候暗中进行,被人质问的时候就供认不讳?什么时候做君子什么时候做小人你都不知道?我若是其他堂主不趁机拉你下来简直是对不起天赐良机!你这样让我怎么保你?”

    “既然狠辣你就该狠辣到底,索性推个人出来给你顶罪,或者消灭罪证死不承认!这种游戏到底该怎么玩你到底懂不懂?”

    曹子廷彻底呆住,本以为来到江南后已见识人间百态,觉得自己已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既是后患,当然要趁早除去。

    可今日这番话,在他眼前打开另一扇大门。

    杜平狠狠一把推开他,忍不住踹上一脚,指着鼻子骂:“这些话,是顺着你的死脑筋思路说的,换成是我,压根儿不会给自己制造难题。”

    夏日里衣衫单薄,曹子廷的衣襟被这么不留情面的一拉一扯,隐约露出结实胸膛。

    杜平撇开眼睛,没好气道:“先整好你的衣服。”

    曹子廷脸上一红,立刻低头整衣服,恨不得把脖子都遮得严严实实。

    “我花了大把时间大把精力在漕帮划下道来,就是要让所有人按我定的规矩行事,你倒好,头一个来拆我的台,如果其他人有样学样跟你一样处理事情,我所有的时间都得拿来主持公道,主持得不好,以后就谁还愿意站我这边?”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咚咚”两声敲响。

    杜平目光射去:“谁?”

    “我这里收到闽地急件,事关军务,一拿到消息就马上赶来了。”陈千瑜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

    杜平亲自过去开门:“什么事?”

    陈千瑜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上面并无署名,她口述道:“红花教的月夫人写给你的,通过陈家在闽地的铺子送过来,送信之人说跟军务相关,需要您亲启。”

    杜平接过信,立刻拆开浏览一遍,陷入沉思之中。

    “上面说了什么?”陈千瑜忍不住问。

    “月夫人感恩我当初仗义执言,愿意帮我偷偷打开城门,来个里应外合拿下张天,不过,为表诚意,需要我们将杨东日交给她处置。”

    陈千瑜一怔,随即大笑:“哈哈,她回来报仇了?”她笑得直不起腰,老半天才止住,也不知道在乐呵个什么。

    杜平看她一眼。

    陈千瑜慢慢站直身子,勾唇一笑:“你相信她?不会来个假意背叛,想要瓮中捉鼈吧?”

    杜平将信纸拍在桌上:“管她是真是假,这都是机会。”

    “杨东日有妻有子,他儿子还是红花教小教主,不愿意怎么办?”陈千瑜看戏不怕台自高,幸灾乐祸。

    杜平白她一眼,然后转向曹子廷:“先把周总兵请过来。”

    陈千瑜眨了眨眼,又笑起来,看看曹子廷,又看看永安,嘴角勾起来,她那根手指晃啊晃,斜倚桌案,“你这个人心眼太坏了。”

    杜平一怔,反应过来哼一声:“是你想太多。”

    陈千瑜似笑非笑,送一个眼波给曹子廷,风流多情,“小郎君,要不要我替你跑一趟?”她这个人啊,看到好看的人就忍不住心软援手。

    曹子廷垂眸后退,拒绝干脆:“不用。”转身就走。

    看这俊美少年恭敬地关门走远,陈千瑜又是一叹:“我本有心向明月啊。”

    杜平凉凉望来一眼,谁是沟渠?

    陈千瑜立刻接下一句:“奈何明月喜婵娟。”

    杜平被逗笑了,“你脑子里都在琢磨些什么?有空多想想正事。”

    “正事啊……”陈千瑜不怀好意道,“可怜的周总兵,又得替你背黑锅,恐怕被你卖了还帮你数钱。我说郡主,你不能专门欺负老实人啊。”

    杜平点头道:“可以,你聪明,欺负你,以后都由你来当出头鸟。”

    陈千瑜:“……”

    她想了想,“我觉得吧,比起弱女子,还是老实人好欺负。”

    俗话说得好,死道友不死贫道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