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飘飘,蓝天如洗。
村头挤得人山人海,越来越多的乡民从家里跑出来,听说以后卖粮的价格大涨,顿时激动得不得了,男女老幼倾巢出动,连隔壁村头都惊动了。
家家户户屋门大开,有些正在干活的,扛着锄头铲子也赶过来凑热闹,想听个真切。
杜平站在陈千瑜身后,嘴角含笑望着眼前的热闹。
陈千瑜看到她笑也跟着笑了,问道:“今日进展顺利,我们要不先回去?人多了容易混乱,商会只带了这么点人,保护不周,到时候受伤就糟了。”
杜平直接拒绝:“再等等。”
见她拒绝如此干脆,陈千瑜心里顿时一个激灵,再等等什么?郡主还想干什么?她突然想到之前郡主那番话,只觉得额头上的青筋都在突突。
空地上都快站不下人,秩序有些乱,乡民们提问题简直就是在比嗓门,大家一起嚷,嚎得听不清彼此说话。
杜平突然向欧阳晖方向瞥一眼,顺眼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的老头子。
她嘴角一勾,毫不在意,慢悠悠向前方走。
场面已经乱得不像话,哪怕从漕帮雇佣二十来人,也维持不了这里的秩序,他们头一回见识到百姓混乱起来是完全听不进警告的。
嘈杂无比,杜平经过欧阳晖身旁时,听到他旁边那老头冷哼一声,满脸不屑,“一群蠢货。”
那老头儿的眼神之后一直跟在她身上。
杜平视若无睹,又走一段路,终于停下脚步。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铜锣,绑着红布头的锣锤绕着她手心炫技般转两圈,她笑了笑,擡手重重敲打。
咚咚锵,咚咚锵。
声音又尖又高,一下子盖过所有说话声。
一群乡民都被震住了,愣愣地看过来。
连商会里的人都呆住,不知道郡主这是搞哪出。
陈千瑜捂住额头,预感今日怕不能善了,压低声音喃喃自语:“完了,要放大招了……”
杜平根本不给人反应时间,敲完铜锣,她一脚踩上身旁那块半人高的大石头,顿时居高临下俯视众人,几乎可以将每个人的表情看清楚。
她先对漕帮人开口,声音响亮:“之前说的那些不都写纸上了?待会儿贴墙上给大伙儿看。”
此话一落地,下面又开始吵吵嚷嚷:“姑娘,我们都不识字啊……”
杜平狠狠一敲铜锣,咚咚锵,下面的声音立马又止住了。
她环视一圈,高声道:“有谁读过书识字的?站出来!”
有两个中年男子一个少年站了出来,他们身穿长褂,虽然衣服有些破旧,可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打扮。
杜平道:“接下来由你们向乡民介绍情况,有不清楚的只管问,问到清楚为止,当然,商会愿意为此付你们一些工钱,可好?”
三人忙不叠点头。
杜平微微一笑:“如果做得好,之后收粮的事情也由你们来做商会和乡民的中间人,三人各负责一块地方,最后比较一番,看看哪一块做得最好,谁的工钱就最多。”看到面前三人激动的神色,她顿了顿,补充一句,“若是做得好,便可加入江南商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那三人简直不敢相信,惊喜地问:“姑娘,此言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陈千瑜和欧阳晖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郡主的棋盘是越铺越大了,这下将商会的势力彻底绑定到乡野之间。
那位闫老更是瞪大眼,这是要分权架空村长的意思。
杜平站直身子,又敲一下铜锣,继续下面的问题:“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我们来呢,还有一件事要说。”顿了顿,她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不知道村子里有没有抢占民田的事情发生?”
底下一片寂静无声,可所有人都眈眈注视她。
这个问题狠狠刺中冲突。
骨中钉肉中刺,一挑出来就会流血。
欧阳晖的脸色一下子黑了,这叫什么事?郡主可没说还要管这事?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他一边想一边偷偷去看身旁老头儿的脸色,果然,闫老那张脸挂得老长老长,都快成驴子脸了。他又去看其他地主豪绅,也是个个面色不善,有些家丁已经开始捋袖子。
杜平天不怕地不怕,继续道:“你们手上的田地多少决定着粮食多少,而粮食多少又决定着商会赚钱多少,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应该守望相助。”
她笑了笑,目光挑衅地望向地主那边:“只要说出来,商会替你们做主。”
“大胆!”有个中年豪绅站出来,怒发冲冠,“这里轮不到你做主。”
说着,他就指挥身旁家丁打过来,可惜那些家丁刚擡脚,漕帮来的二十多汉子就站在一排,挡在郡主和他们之间,密不透风。
杜平甩着手上的锣锤,转圈转得不亦乐乎,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哪怕我做不了主,乡亲们手上还举着铁锹铲子,个个家里都还放着锄头,呵,哪边人多都看不出来?”
她停下声音,越过众人,轻笑着望向他们:“说实话,还真不需要我做主,他们的武器就能替自己做主。”
下面人有些蠢蠢欲动。
她环视周围一圈,继续鼓动人心:“乡亲们,我们人多势众,今天大可逼着他们把吞进去的吐出来!大家手上都有武器,没有武器的至少有拳头,不信赢不了!”
乡民们的眼睛一双一双火热起来。
有人大喊:“姑娘,我家土地少,跟闫老他们租了些一起种,去年就佃租拖欠几天,这帮子混蛋把我家其他土地也强收了去。”
有个寡妇大喊:“呜呜呜,我男人死了后,田地就被他们被瓜分了……村长还说女人家要什么地……”
不少人赤红着眼睛,不自觉举着锄头向地主们靠近,想趁今天人多势众讨回自家的地,也有些乡痞子想浑水摸鱼,看看跟过去能不能捞点好处。
双方情势紧绷成一根线,随时可能断。
中年豪绅头一回遇到这情形,有几分胆怯,但更多的是愤怒。他双目赤红,指着鼻子骂:“贱|货!信不信我找人……”
话没说话,一个大嘴巴瓜子就抽过去,他整个人倒退三步,不敢置信地望来。
漕帮一个汉子甩了甩手,退回原位,粗声警告:“不得无礼。”
杜平蹦跶得更欢快了,笑道:“你反应这么大,是不是占了不少民田?”
闫老一直在旁边看着,先是惊诧,后是愤怒,最后又陷入沉思,一点不错眼地盯着少女一举一动。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度,在江南刚好对上条件的,他只想到一个。
“永安郡主。”
杜平一顿,回头望来,似笑非笑,一点也没有被识破的窘迫慌张。
“郡主既然开了尊口,我们自然该照办。”闫老弯腰低头,看不清神色,“之前不知郡主身份,失礼之处,还请饶恕。”
杜平微微一笑:“怎么称呼?”
“乡亲们都给面子叫一声闫老。”
杜平扬眉,轻轻一挥手,将铜锣扔到地上,发出“咣当”的声音。
本来所有眼睛都盯着他们看了,这声音一出,不少人吓一跳,双眼顿时盯着更牢。
不知是谁呢喃了一声“永安郡主”,这四个字像丢进池塘的小石子,顿时涟漪阵阵,很快就有一大片人跪下来,匐匍在地,喊着,“郡主!”“永安郡主!”
闫老哪怕低着头,也能看到他的手微微一抖。
杜平开口:“闫老愿意帮商会这个忙,主持公道,将强占的民田退还其主吗?”
闫老犹豫片刻,道:“只要有证据,自当归还。”
证据两个字,水分可大可小。杜平笑道:“闫老可有意向加入江南商会?”
欧阳晖听着都大吃一惊,猜不透她的路数。
闫老这回犹豫的时间更长了,“草民家中并不经营生意,不过守着几块良田过活,不适合加入商会。”
这是婉拒的意思。
杜平笑得别有深意,“是吗?希望闫老不要后悔。”
闫老这颗心七上八下,揪紧悬在半空中。
杜平却已转身,吩咐道:“千瑜,你帮着闫老一起主持此事,大可放开手脚去做。”她故意用周围一小圈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目的只有一个,要让百姓知道,这块土地上将由商会来做主。”
闫老嘴唇哆嗦了下,终是闭上眼,没再多言。
之后,陈千瑜直接留下探查情况,杜平带着欧阳晖和其他人一起回城,一路上格外沉默,大伙儿都没预想到会有今日的事情,又担心惹上麻烦,毕竟乡绅地主集结起来是一股不小的势力,称得上是乡间的地头蛇。
郡主此举,已让官府颇有微言,若和这些小地主搞在一起来找麻烦,防不胜防。
欧阳晖把大家的想法问出来,担忧道:“郡主今日刺激得太过了,强占民田那事不该提出来,会惹众怒。”
那些小把戏本就是在桌案底下玩的,没必要揭开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种事,大家各退一步才好商量么。
杜平脚步半点不停,侧着脑袋笑:“你也这么觉得?”
欧阳晖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杜平笑道:“就盼着他们受不起刺激,然后出手搞事针锋相对,哈哈,搞得越大越好,最好弄得天翻地覆。我现在怕他们就此忍下,那我也只能见好就收。”
欧阳晖醍醐灌顶,震惊道:“郡主希望他们正面反对?”
杜平点头,理所当然的态度:“他们不出手,我哪来名正言顺的借口镇压?”
欧阳晖久久不能言语。
感情你还想来个引蛇出洞,瓮中捉鼈?这么一天忙活下来,又是敲锣又是挑衅……原来不过是铺垫前戏?
“漕帮这么多人呢,带着武器去乡里一站,再挑唆乡民跟着一起上,到时候个个都得缩着脑袋做人。”杜平摇头叹道,“可惜啊,我是个斯文人,总得先礼后兵。”
欧阳晖一滞,为闫老默哀片刻。
杜平遥望闽地方向,话锋一转,又道:“我现在只想知道,周总兵到底有没有活捉了张天回来,”她捏了捏拳头,笑道,“说好了今次要铲平贼窟,千万别是大话啊。”
战场上,此刻胜负已分。
地上尸体遍地,硝烟味浓重得几乎压下血腥气,火炮还在轰轰响着,即便没打到人也打断无数树枝石块,阻断敌人的掩护和退路。
“这张天带兵是真有一套,有机会我还挺想将他网罗回去。”周总兵踩着鲜血,撑着长枪望向眼前这片山林,“不仅会攻也会逃,交手多次,他哪怕输了也从不会溃逃,都能井然有序地组织后撤。”
胡天磊嗤笑一声,他脸上又是血又是汗,喘着粗气道:“元青你想要,张天你也想要……”他不怀好意地问,“朝三暮四见异思迁,你院子里还塞得下吗?”
“龌龊。”周总兵唾弃一瞥。
胡天磊笑得浑不在意:“再磨蹭下去都逃进山里了,追不追?”
“穷寇莫追。”周总兵直接原地坐了下来,毫不讲究:“你去通知下面的人,别追了,大伙儿把这里收拾一下,原地休息。”
胡天磊环视周围的尸山血海,怔愣片刻:“你认真的?”
您老出发之前可是在永安面前夸下海口,说这回定可荡平闽地,收复失地,让红花教这帮龟孙子跪地求饶哭着喊爷爷。
您老丢脸不要紧,别连累小爷在美人跟前丢了面子。
周总兵哈哈大笑,摆出一副“小子你还嫩着”的神情,耐着性子教导他,“这是红花教的地盘,张天想必早已摸熟地形,咱们若跟进去只会失了地利,不过是徒劳增加损耗。”
胡天磊立刻接话,“我们这里对山里地形最熟悉的应该是元青,他和张天打了好几场游击战。”他皱眉,用力一挥拳头,气道,“可惜他这次没跟来,还守在凤阳城外。”
他低声咒骂,只恨自己没有提前预见,“怎么就没想到?便宜这帮贼寇了。”
“年轻人啊,你要多点耐心。”周总兵装模作样打个哈欠,故意卖关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胡天磊蹲身下来,“直说吧,后面怎么打?”
他既不生气也不焦躁,已经平静下来,冷静直视他双眼。
周总兵满意地点点头,“你哥的性子谨慎,顾全大局;你则是常有急智,能屈能伸,再加上你们兄弟情深,团结一致,湖广将来有你们兄弟俩坐镇,哪怕恰逢乱世,也只会越来越好,我算是放心了。”
胡天磊不说话,还是直直看他。
周总兵眼看关子卖得差不多,眼前这小子也不再冲动,将躁气都压下去了,嗯,这才像话。他大大方方道,“困住他们就行了,咱们在这里驻扎,好吃好喝馋死他们。”
胡天磊灵光一闪,以拳击掌,“对啊,他们本就粮食不足,躲也躲不久。”
“这是其一,其二则是这回咱们偷袭成功,张天至少损耗一半兵力,剩下那些人想撕开包围圈,呵,有点难。”
胡天磊眼睛亮闪闪的,笑道,“而且粮草增援都是永安负责,不用咱们的钱,你用着更是毫无负担,想拖多久就多久。”
周总兵尴尬地咳嗽一声,把他说得像个爱占便宜的小无赖。
“你快去布置,记得,给他们留一个口子。”
胡天磊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围三缺一,慢慢享受狩猎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