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教的老巢就在这片深山之中。
若是没有熟人带路,头一回进这片山林很容易迷路,或是踏入教众布置的陷阱之中。
张天率领残余队伍一回到寨中,立刻命人收起吊桥,阻隔进出之口,然后命各方人员盯紧哨站,官兵有任何动静就即刻上报。
他怒火滔天,横冲直撞地闯进某间女人的闺室中,刀尖和衣服的鲜血已经干涸,深红的色泽触目惊心。
他一脚踹翻桌案,喝道:“月娥,滚出来!”
月夫人刚把孩子哄睡,就听得外头轰然巨响。
她不悦地皱起眉头,幸好孩子并未被惊醒,还是睡得安安稳稳。她松一口气,动作轻柔地将儿子放在床上,转身向外屋走去。
她对上那双愤怒的双眸,笑着说风凉话:“哟,这是大胜而归的架势?”
张天刀锋一转,直指咽喉,质问:“你是内鬼?”
月夫人柔柔一笑,竖起一根手指想拨开刀尖,碰了碰,长刀纹丝不动,指头反而被割破了,鲜血汩汩。
她蹙眉,擡起手指含在唇齿间,香舌舔舐,屋内顿时风情无限。
张天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第二声质问:“城门你是派人打开的?”
月夫人眉眼弯弯,否认得干干净净:“别冤枉好人,你有证据吗?”
张天根本不打算听她的解释,神情冷冽,片刻之前的愤怒仿佛被冰封住,黑瞳深不见底,也没流露出一丝情绪,“就为了对付我?牺牲这么大值得吗?你知不知道这一战的兵力损耗有多少?一年,甚至两年之内红花教都没有正面抵抗朝廷的能力了!”
这个女人脑子里到底有没有大局?
是不是只想到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蠢货一个!
月夫人不置可否,淡淡一笑:“打不赢,可以先投降,做人嘛,过刚易折,你说是不是?”最后那句是不是问得意有所指,嘴角一勾瞥过去。
张天有冲动现在就动手杀了她,只为一己之私坑害无数人命的畜生,“死这么多人,你就不怕半夜鬼敲门?”
月夫人笑道:“我这个人胆子大,已经很久很久没做噩梦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张天沉默片刻,血光一闪,长刀回鞘。
月夫人脖子上立刻出现一道血痕。
她后知后觉,伸手一抹,伤口并不深,对方只是为了警告而已。她轻笑一声,这男人有资格警告她?笑话!
“张护法,我这里有句公道话要说。”顿了顿,她直视他的眼睛,嘲讽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无数性命铺垫着你的青云之路,你手上染的血可比我多多了,你都不做噩梦,就更加不必担心我了。”
张天斥道:“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月夫人言笑晏晏,“你带他们走的路就一定是对的?我倒觉得我的选择才正确。我觉得你们走的是一条死路,凭什么不能阻止?红花教又不是你张天一个人的东西。”
她跨前一步,继续问:“你就没有背叛过?别说得自己像是一朵白莲不染纤尘,大家都是从泥土里钻出来的,谁比谁干净?”
张天静静望着她,不说话。
月夫人轻轻一弹指甲,将血珠子甩了出去:“攘外必先安内,你觉得呢?”
张天冷冷一眼,转身就走。
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
月夫人笑了笑,出门转向隔壁的小厨房,这是她特地隔出来给自己准备催奶的吃食,还有给儿子亲手做一些软糯的辅食。
小厨房光线很暗,那扇窗户开得太小。
她走进去,门一关,只从门缝里透出几缕光,然后交叉着小窗户歪歪斜斜射进来的阳光,依稀可看清厨房内的摆设。
地上放着一只灰突突的麻袋。
月夫人拿起剪子,咔嚓咔嚓剪开麻袋,里面蜷缩着一个昏睡的男人,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她从缸里兜一盆凉水,劈头盖脸地浇下去。
然后狠狠踢一脚。
那个男人有了动静,咳嗽几声,慢慢张开眼睛,朝她脸上望来。
月夫人微微一笑,她声音很轻,却透出一股尽在掌握中的逗弄,“东日哥,别来无恙?”
明暗相接的光线倾洒在她脸上。
月夫人歪着脑袋,半张脸藏在阴影中,眼中闪烁的光芒让人看不清楚。
杨东日看了她许久,终于回过神,他已经被送到红花教。双手双脚都被反绑着,他挣扎着坐起身子,定定看着她,目光温暖,“小娥,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一直都在担心。”
月夫人眨眨眼,噗嗤一笑。
真不愧是东日哥,一句话就能把她逗笑。她半掩红唇,“你被人送来之前,不就知道我没事了吗?否则哪有机会再见你一面?”
杨东日面不改色,依旧是一副情深如海的模样,“当初送你离开也是无奈之举,帮里各堂主都对你喊打喊杀,我想着你到这里反而更安全。”
月夫人摇头不住地笑,看来自己的脸皮还是不够厚,应该跟他再学学,“你记得你说过,你的妻子是淑婷,你爱她。”
“当然,淑婷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责任,你比她坚强,我觉得你离开我也能活得很好。”杨东日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可现在,我来到了你的身边。”
他长长吐一口气,似在酝酿情绪,“小娥,经历这么多事,我不奢求你依然爱我,但是,我一直想跟你道歉,想听你说一句原谅。”
他身上脏兮兮的,可那双眼睛依旧如初,始终闪着精神气。
他长得忠厚,是那种让人看了可以放心的外表。
呵,识人识面不识心。
月夫人低头看他,笑道:“这辈子都不可能,别做梦了。”
杨东日露出伤心之色,痛声道:“小娥……”
月夫人大笑出声,再也装不出温和柔弱的模样,她一脚踩上他的面颊,那张忠厚面孔顿时染上脏兮兮的脚印。
她擡脚勾起他的下巴,轻蔑地问:“杨东日,你不会觉得我还爱你吧?多大的脸啊?”
她收回脚,转身拿来一把刀,很普通的,厨房用来切肉的菜刀。
“我本来想给你一个痛快,可只砍你一刀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月夫人微笑,蹲身下来,比划着看看从哪个位置下手更好,“要不我们试试看,你挨几刀才会死?”
杨东日终于变了脸色,不再摆出那副恶心的忏悔态度,往后缩了缩,“你是想跟官府和谈的吧?我活着,对于红花教的官府的和解更有助益。”
月夫人嘲讽地眯起眼睛,啧啧作叹:“你还是老样子,聪明是聪明,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要和谈,我只要拽紧永安郡主那条线就足够了。”
提到”永安郡主“这四个字时,杨东日脸上不可抑制地泄露出痛恨之色。
月夫人没放过他的神色变化,挑眉笑道:“说起来,我今日能把你捏在手里,全仗永安郡主一力配合,真是我的大恩人啊。”
杨东日五官都气得变了形,拧巴在一起,“女人混不长久的,永安郡主行事张扬,她肯定会被人拉下来,到时候你想和谈都找不到人。”
他身子向前探去,几乎要碰到刀子,他却毫不在意,只想拼命抓住一线生机,“小娥,我可以帮你,什么都能帮你,有了我,你能更好知道漕帮,还有凤阳的情况,不论和谈还是打仗,都还有机会。”
他看到她神色还是毫无动摇,使出浑身劲儿找理由,急道:“我能帮你,我一定能帮上你,你也知道,我脑子灵光人聪明!你儿子还小,你在红花教需要更多人扶持,小娥,咱们是老乡,更值得相信。”
月夫人噗嗤一笑,这笑话真有意思。
她慢悠悠开口:“你忘了,我也是女人。”
杨东日一僵。
月夫人用刀面拍拍他的脸,笑道:“好了,我们就聊到这了,越聊越没意思,”她举起刀,力气用得并不大,顺着他胸前的衣服往下划,衣服裂开两半,露出结实的胸膛,还有隐隐约约的血痕顺着刀势下走,“咱们来干点其他有意思的事?”
冰凉的刀尖触碰到火热的身体。
她舔了舔唇角,笑意妩媚,眼底却透出杀意。
杨东日脑子和下面同时充血了,明知道她的意思是杀人,但身体的反应不受控制,裤子中间鼓了起来。
月夫人瞥一眼,嗤笑道:“这么兴奋?”
杨东日狼狈地想要掩饰,但身体在她的视线注视下,越绷越紧张,完全放松不下来,“小娥,我知道你恨我,我之前做了这么多错事,你恨我也是理所当然。我想要地位想要金钱,想要坐上漕帮帮主之位,为此,我放弃了心中真爱的女人,我娶了淑婷,我甚至利用自己的儿子,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权势。”
月夫人停下动作。
杨东日一看有戏,盯着她的眼睛,继续说:“现在,你和不爱的男人生下儿子,你想要红花教。你处在与我一样的位置,做着与我一样的事情。你应该理解我。”
月夫人收回笑意,面无表情看着他,轻声重复:“我应该理解你?”
“对,我们是一样的人。”杨东日道,“小娥,其实我心里一直对你……”
话没说完,只见月夫人高高举起菜刀,小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恰好射到刀尖上。
寒芒闪烁,狠狠一刀刺下。
扎进他肚子里。
“啊!”杨东日惨叫一声,整个人蜷缩在一起。
月夫人咬牙,她本以为这次见面可以将脾气都控制好,可听了这番话,怒气高涨,她不等他喘息,又用力刺下一刀,这回对准他的心口。
杨东日睁大眼,急忙避开身子,用脑袋撞过去,将她撞翻在地。
他两只手被绑着,根本没法去抢刀子,只能趁她被撞倒地的短暂时间向门外冲去。木板门本就是随便搭着的,他脑袋一撞就冲出屋去,大口呼吸着外头的空气。
要尽快找到红花教其他人!
有他作证,就能在红花教其他人面前证明她通敌!
这样说不定还有他的活路!
杨东日摔倒在地,蠕动着向前爬行,扯着嗓子喊:“来人……”
一道消瘦的身影守在门外,仿佛融化在阴影处。看到杨东日闯出来意欲大喊,他立刻大步上前,捂住他的嘴巴,又将他拽回小厨房里。
男人的手掌带着常年喝中药的苦涩味,力气不大,也拉拽一个毫无抵抗的人却是足够。
厨房的门又被打开,月夫人扶着墙壁站起来,惊诧道:“阿静,是你?”
上官静看她一眼,默默关上门,声音从门缝里传入,“动作快点。”
月夫人拿着猜到,若有所思地望着木门,似乎是想透过这扇门看清楚外头站着的那个男人。
杨东日知道在劫难逃,什么伪装都扔掉了,哈哈大笑:“月娥,这是你新找的男人?看上去病恹恹不中用啊!你为了权势什么男人都愿意?”
月夫人回过神看他,仿佛在看路边的一坨屎。
杨东日猩红着眼睛,眼泪都笑出来,恶声道:“人尽可夫!”
月夫人什么都不想和他说,现在只想让他消失,举起刀,对准脖子,狠狠砍下去。
大片鲜血喷洒而出。
她的脸上,脖子上,衣服上都染上殷红的血迹,又黏又腥,她难以忍受地闭了闭眼,松开手里的刀,打开门,走出去。
阳光沐浴在她全身,仿佛可以驱走一切罪恶。
上官静慢慢向她走来。
月夫人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微微一笑:“谢谢。”
上官静皱了皱眉:“你该去洗漱一下。”血腥味有些冲,“我帮你处理厨房里面。”
月夫人又笑了:“看了多久?不问问我这是谁?”
上官静沉默片刻,开口却问了其他事:“这次张天打败仗,是你勾结官府?”
气氛一下子凝滞。
月夫人仿佛被扔进了冰窖,感觉不到阳光照在身上的温度,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对着张天振振有词的那些理由,这一刻,却一句都出不来。
上官静点头,表示明白:“是你。”
月夫人哑声道:“张天必须压一压,我跟你说过……”
“你知道是多少条人命吗?”上官静打断她,“而且,你知道我跟官府有仇吗?不共戴天之仇。”
月夫人没说话。
上官静没等到她的道歉,也看不到她的内疚。他自嘲地低低一笑:“月娥,你比我想象得有能耐,不知不觉,教中已被你网罗不少人,没什么好说的,希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月夫人深深看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回自己屋子。
这么久了,说不定儿子已经睡醒了,她要在儿子醒来之前把身上清理干净。
她只相信握在手里的权力。
上官静默默看着她走进屋子,转身回到厨房去整理里面的尸体和血迹。
红花教另一头,张天看着眼前的地图,一筹莫展,思虑着这场仗该怎么收尾,难道真要投降?宁死也不!
徐虎跟明山田旺一起走进来,他手上还拎着一个人。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
张天眼睛又不瞎,自然一眼就看到了,他索性坐下来喝口水休息一会,指着问:“谁啊?”
徐虎献宝一样地把人推到他面前,“大哥,这人我以前见过,是漕帮的账房先生,跟你一样都姓张,好像是个秀才出身。”
张天一愣,目光随之转到张秀才脸上,这张脸的确见过,他擡手喝水却不说话。
屋内无形中添了一份紧张的压力。
张忠书仿佛无所察觉,他低着头也不说话,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刚包扎好的腰腹伤口。
兵法有云,敌不动我不动。
对方没杀他却带他来见张天,必是有所求,他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张天和徐虎对视一眼,都不打算先开口,他得好好斟酌一下这人的实力,以及将来摆放在什么位置。按理说,能让卫海那家伙重用多年,并引为亲信,这人的能力和人品一定不会差,老天爷把人才都送到眼前来了,他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明山大叫一声,以拳击掌,“原来如此,虎子哥带他来是这个原因!”他哈哈大笑,绕到大哥身旁,打心眼里替他高兴,“我们以前收的那些读书人,大哥你不都嫌弃不靠谱吗?满身的乳酸臭气,哈哈,这个是卫海用过的,肯定好,以后就有人替咱们管账啦!”
屋中彼此刺探的氛围刹那间被打破了。
张忠书嘴角勾了勾。
张天几不可见地皱眉,揉了揉额头,“明山,你先别说话。”
明山一愣,立刻意识到什么,捂住嘴巴退后一步,表示不再多嘴。
张天面朝张忠书,客气道:“不知先生如何称呼?您一个文人,不知为何流落战场?”
后面那句话,有点明知故问的味道,他用脚指头都能猜到,肯定是漕帮新主容不下他,很大可能是永安那个女人想搞死他。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只要别是那个女人故意安插进来的卧底。
张天头痛地想,哪怕是卧底,他也舍不得不用啊。
他知道自己的局限性,书读得太少,这一块已经使劲在补了,可他身边还是需要能干的人打理后勤,主持俗务。
张忠书淡淡道:“大当家不必客气,称我一声老张即可。”
他看张天一眼,似乎看破他心中所想,“大当家若是不放心我,还请高擡贵手放我离开,你的人救我一命,日后有机会定当报答。”
张天顿了顿,又问:“张先生在凤阳可有家室?需要我派人送你回去吗?”
这是在打探他有多少牵挂了,张忠书心中一哂,说话直白得让人舒服。
他坦然回答:“无家无室,无妻无子,至今孑然一身。”
张天眼睛刷的一下就亮了,连态度都真诚许多,“那先生可愿留在这里?”
张忠书瞥他一眼,他对张天挺熟悉,以前卫海常常提及,他甚至还帮卫海出了不少主意对付张天,唉,山不转水转,不想有一天他落到张天手里了。
这是个人物,将来能走到哪一步都不好说,值得投靠。
“不记前仇?”他也问得直白,擡眸望去。
张天压不住那股狂喜之情,他本想冲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他全部都忘光,绝不会计较。
脚步都跨出去了,他转念一想,觉得这样说也不够诚挚。
张天一只脚已跨出,另一只脚膝盖一弯,单膝跪在地上,抱拳道:“先生,您姓张,巧得很,我也姓张。您没有儿子,我也没了父亲。我仰慕先生的才华久矣,今日在此愿拜先生为义父,只要先生愿意,以后愿为先生养老尽孝,有事服其劳。”
说完,他擡头望去。那双眼睛格外有神采,熠熠生辉,仿佛能照亮一切。
张忠书被打动了,活到这把年纪,头一回被人礼遇至此。
几乎要潸然泪下。
收回前言,这个人有权谋善机变,犹善把握人心,当断则断,当软则软。只要有自己在旁扶持,将来一定能登上峰顶。
“那今日就占你这个便宜了。”
张天哈哈大笑,站起来扶他坐下。
张忠书摸一把胡子,开口道:“我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需尽快脱离红花教,天儿,我们没必要在这块地上继续和官府耗了。”
张天凝神,“愿闻其详。”
“永安郡主在江南已经成势,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姑息闽地,再加上湖广和她关系好,她有钱有势又有兵,想要离间他们不容易,我们在这里没有优势,继续拖延,只会耗尽我们最后一份力量。”他伸手指向地图西南方向,“我们该往这处走。”
破旧的地图上,那里是一块远离官府,鸟不拉屎的偏远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