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别院门前,元青风尘仆仆地赶到。
守门的侍卫都认识他,知道连郡主见他都得称一声“师兄”。他们不敢拿大,立刻毕恭毕敬将他请进去。
元青走在小石子路上,周围景色虽美,他却无心多看一眼。
章知府之死疑团重重,他虽不懂朝政,但直觉告诉他凶手不是红花教余孽。
张天离开时,几乎带走所有人,即便有余孽留在凤阳,他们首先要做的也是逃离这儿去与张天汇合,而不是暗杀一个朝廷命官。
更何况,与张天仇怨最大的不是章知府。
而是永安郡主。
如果还有张天余党在这里,下一个危险的就是永安。
元青心里沉甸甸的,跨进门槛,迎面就是一张大大的笑脸,明艳灿烂,她眼睛里仿佛盛了光,跨步走上前来,“师兄。”
屋里没有其他人,侍女们都有眼色地退下去,只余他们二人。
杜平拉着他坐下,亲自斟茶递过去,笑道:“你怎么来了?城外可有不顺之事?”
元青深深看她一眼,眉头微锁,语气不太开心:“你瘦了。”
她瘦了好多,本来面颊圆润,如今脸上的肉都少了许多。
下巴尖尖的,显得眼睛更大。
杜平眨眨眼,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是吗?”随即笑道,“可能是最近太忙了,师兄不用担心,等秋收结束后空闲些,我会养回来的。”
元青无奈地接过茶水,低头喝一口。
一开始还会提醒她身份有别,不用叫他师兄,不用如此招待,可她每回嘴上应得好好的,一转身就全忘光,半点郡主的架子都不摆,一如当初在灵佛寺般相处。
元青嘴角偷偷翘起,得她如此相待,他心底深处其实是高兴的。
“茯苓的医馆怎么样了?城外的屋子都建差不多了吧?”
“放心,一切都好。”元青放下茶盏,“我这次过来,是想来祭拜章知府,顺便问问你其中可有内情。”
杜平神情一滞,笑容都僵硬在脸上。
元青自然没错过她的神色变化,还放在茶盏上的手指紧了紧,注视她双眸,“你知道些什么?章大人的死另有隐情?”
杜平闭紧嘴,不说话。
元青盯着继续问:“跟你有关?”
杜平移开眼,望向窗外,还是沉默。
元青看她:“你在心虚?”
杜平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回头狠狠瞪一眼。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开心”三字,可嘴巴还是紧紧闭着。
元青了然:“你不想说。”
杜平恼羞成怒,这件事在她心里本就一个疙瘩,碰到就难受,她半个字都不想提,这傻子还在旁边叽里咕噜啰嗦个不停,说得她心浮气躁。
她指着鼻子骂,“你是不是傻?明知道我不想说还一直问东问西,有什么好问的?你以为你是青天大老爷?问出来干什么?主持公道?章响跟你什么关系?需要你逼问犯人一样地盯着我?帮里帮外都不知道?我喊你师兄还是他喊你师兄?”
永安在他面前从不伪装,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这一番话下来,元青自然听出其中深意。
他呼吸一滞,不敢相信地问:“是你命人下的手?”
杜平猛地一拍桌案,大发雷霆:“我跟他无冤无仇,我干嘛派人暗杀他?你说话都不经脑子的?”
元青依旧稳稳坐在那里,语气冷静:“不要用怒气来掩饰你的紧张,我们有话好好说。”
“说个屁!”杜平扭头不看他。
“章大人是个好官,我相信你,你并未派人暗杀他。”元青放缓语气,试图安抚她的情绪,“但是你知道凶手是谁,对不对?”
杜平沉默,闭上眼。
元青根本不需要她回答,他只是不善与人虚与委蛇,但脑袋一直都灵光,思路清晰,自顾自说下去:“你行事一贯光明磊落,求必欲得,禁必欲止,令必欲行。凤阳城里能让你这样无视法纪而庇护的人屈指可数……”顿了顿,片刻间便想到那个人,他艰难地开口,“是子廷吗?”
杜平回眸一瞥,讥笑道:“还真会断案了?证据呢?”
“永安,我明白你。你不是这样的人,不要做自己都觉得不对的事情,这样你不会快活的。”元青道,“当年弥河师叔也算你半个师傅,但他做错事,你依旧选择送他入狱,如今……”
“闭嘴!”杜平勃然大怒,“别跟我提这个!”
“你曾说过,既然定下规矩就要按规矩办事,否则别人乖乖按你说的做,你却整天掀桌子翻牌,以后就没人陪着玩了。”元青看着她,“你自己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呵,还是那句话,”杜平斜眼,“证据呢?”
“证据在你心里。”
杜平火冒三丈,看到他这副冷静说教的模样,就想直接掀桌子踹两脚,这只榆木脑袋认定了就不改,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到底懂不懂?一命抵一命,子廷是要赔上性命的!事情比你想的复杂得多!况且不单单涉及子廷的性命!还有漕帮!牵连的多了去了!”
她气势汹汹瞪过去,胸口不住起伏。
白皙的面孔上微微涨红,她神情又憋屈又恼火,还夹杂一丝愧疚。
元青站起身,仿佛在一瞬间恍然大悟,他眸中泛起复杂情绪,“你不舍得放手漕帮?”顿了顿,他突然想到什么,“章大人是不是想收归漕帮?子廷是因为这个动手?”
全中。
虽然是个榆木疙瘩,但还挺有脑子。
杜平看到他这个眼神就生气,一副看错她没想到她是这种人的样子。她怒火蹭蹭蹭又上来,冷嘲热讽:“那你去击鼓鸣冤呀?尽管去,放心,由你这个师兄出面大义灭亲,子廷不会反抗的,他一定会把罪责都揽到身上,让我这个幕后之人继续逍遥法外!”
一边说一边动手,她狠狠一把推过去,“去说呀!没人拦你!”
元青身子动了动,还是站在原地,他目光愧痛地望来一眼,便低下头。
杜平一怔,几乎下一秒,她就看懂他的意思。
混账王八蛋!
自己都做不到大义灭亲!
她顿时咬牙切齿,手都握在腰间的鞭子上了,可还是忍住,只冷冷一笑:“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居然让我去做?元青你他妈要不要脸?”
元青轻声,“我以为你不一样。”
“呵,没什么不一样,都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都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受伤了会流血,挨刀子会死。”
元青尴尬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杜平闭上眼,不停跟自己说冷静冷静千万要冷静,一下一下地抚着胸口,让自己心平气和。
元青看上去是一副什么都好商量的老好人模样,实际性子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知道今日不宜再说,永安已经很生气了,再问也问不出结果。
他本欲转身离开,想了想,又折回来:“永安,究竟是子廷私自动手还是你授意?”
杜平面无表情看着他,手又按回鞭子上。
若有第三个人在场,简直要为元青的胆色鼓掌,他不但不退下,竟还继续问:“你是因为舍不得手中权力?”
“唰”的一声,迅猛无比。
凌厉至极的一鞭子挥出,卷起一阵疾风。
元青垂落额角的发梢被吹了起来,衣角随风而动。他依旧站在原地,固执地望过去,一动不动。
杜平怒极反笑:“好,好,元大圣人想知道,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是,我贪恋权势,漕帮是我的,商会是我的,凭什么我辛辛苦苦抢回来,如今却要平白无故让出去?元青你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你高高在上得道成仙,尽管放开胸怀鄙视,我不在乎!”
元青擡眸:“在你心里,权势和性命,孰轻孰重?”
杜平一个字都不想回答,她步步紧逼,恶狠狠瞪过去:“你这种傻子,若是没有权势在旁照拂,一门心思只管在前面打仗,肯定会被上位者头一个推出去当替死鬼,打赢了没你的好处,打输了要你赔命认罪,连个全尸都不会留!看看白起,再看看韩信,呵,这样走下去就离你不远了!”
元青也被说得皱起眉头:“你在扯开话题。”
“蠢货!呆子!脑门子被夹了!”杜平又挥出一鞭子,“滚!”
“永安,你变了。”
杜平闭了闭眼,心里一直告诉自己,别跟这种傻子一般计较,可愤怒却不受控制,她忍啊忍,实在忍不下去,上前两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我一直都是这个样!是你眼神儿不好使,看不清我!元青,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京城为什么有灵佛寺,我母亲为什么扶持佛教,你敬仰的师父到底做过些什么,你真的都能看明白?”
元青睁大眼,瞳孔骤缩。
“呵,你心里也有猜测吧?”杜平冷笑,“世上哪有那么多大公无私的好人?和氏璧都有瑕疵,何况人乎?这世上最复杂的就是人心,你以为你走的就是光明大道?说不定在别人眼里也是乱臣贼子!”
元青推开她的手,目光转冷:“我不相信。”
“爱信不信。”杜平指着门,“滚!”
“我要回京城,我要当面去问师父。”
看着他转身离开,杜平张了张嘴又闭上,这傻子言出必行,真的会回灵佛寺质问弥英。
哼,随他便,让弥英那个死秃驴去头疼!
杜平气得四仰八叉地躺在长椅上,笨蛋笨蛋笨蛋,越想越委屈,这只该死的白眼狼,在江南的这些日子她全力为他谋划,他缺什么她就给什么,结果换来什么?禅精竭虑竟然换来一句“你变了”,滚滚滚,滚得越远越好。
心中怒火难以平息,她猛地一下跳起来,看到什么就砸什么,屋子里乒铃乓啷不断响起声音,吓得外面的侍女都不敢进来。
杜平气冲冲拉开门,叉腰喝道:“来人!去弄清楚谁放元青进来的?拖下去打十个板子!让你们随便放人进来!”
说完还不解气,她用力咬住下唇踮起脚跟张望,已经看不到那只白眼狼的身影。四周安静得诡异,她突然感觉不对劲。
因一直情绪激动,她竟忽略周围异状!
有危险!
杜平飞快后退,刚要关门,只见一只黑色的鞋子插进缝隙,拦住关门趋势,下一瞬间,整扇门都被卸掉,“咣”的一声,门板斜飞出去。
杜平来不及后退,就已被人扣住双臂折向背后。
一人擒拿她一只手臂,两个侍卫打扮的男子将她身体下压,从袖中掏出绳索,三两下便将她双手反绑身后。
转瞬之间,胜负已分。
杜平恶狠狠擡头,只见一个面容冷峻的男子站在她面前,看她一眼,目光淡淡,语气也是淡淡:“郡主,你该回京了。”
果然是他!母亲跟前头号亲卫,说东不会往西,指鹿绝不认马,比孙子还听话。
她就知道肯定是自己人,堂堂公主别院,也只有公主府的人才能悄无声息畅通无阻,也只有母亲的命令可以让她完全被蒙在鼓里。
“寒山,你敢对我动手?”杜平挣扎几下,可绑得太结实,完全不能动弹,她只能用眼神示威。
寒山不为所动,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平静转述平阳公主的原话:“殿下说,郡主在江南闹得太过,再待下去恐会性命不保,还是回京躲着比较好。”
“胡说八道!”杜平拒不认账,“哪里危险了?我不回去!”
“殿下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郡主危矣。”寒山利落转身,吩咐道,“押回去。”
杜平气道:“应声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