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雨总算停了,又是一个艳阳日。
元青得到章知府逝世的消息,一切都已结束,他急急料理完外城的事务,便雇佣船夫开往凤阳。他敬仰章知府为人,虽迟一步,也想去赶过去吊唁。
河水潺潺流淌,蓝天白云倒映在河面上,随它一起向远方蔓延。
河面上突然传来一阵箫声,百转千回,绕梁三日。
元青没学过箫,但也听得出来吹奏者技艺高超,这是他听过最动听的曲子。他忍不住随着箫声望去,只见远远一叶扁舟,一男子盘坐在竹舟上,篙竿也放在一旁,放任小舟随着水流自动前行。
男子肩上撑着一把竹节伞,一袭青衣随风而动,他眺望远方吹箫,手指纤长,风姿潇洒,仿似仙人临风。
一曲毕了,这叶小舟也漂到元青所乘的小船旁。
男子年轻不大,看上去二十五六,一张面孔俊朗出众。他勾唇一笑,仿佛将天下间的灵秀都聚集于身,让人移不开眼。
这股气度风华,绝对是大家出身,令人仰叹折服。
男子撑伞站起身来,目光注视元青,笑问道:“如何?可能入耳?”
元青偷听被人抓个正着,窘道:“很好听。”
男子朗声大笑,又问:“可听出其中意境?”
元青道:“先生似乎在思念一个人?箫声听起来有些寂寞幽怨,先生是想家了?”
男子一愣,似乎没想到他真能说出来,随即大笑:“哈哈哈,今日得遇小师傅,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真是大喜之日。可惜我戒酒已久,不然还能跟小师傅把酒言欢。”
元青也惊讶:“你怎知我出身庙宇?”
男子笑着用手指了指:“头发太短,帽子遮得不够严实。”
元青擡手摸去,果真有发丝漏出来,他忍俊不禁,躬身问:“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我自号青竹居士,你唤我一声青竹即可。”男子言笑晏晏,自然而然避开真名,他虽不肯暴露名号,但家中私事却不避讳,“我前些日子离家,小女儿刚满三岁,抱着我腿哭着不让走,至今想起来仍是不舍。”
说着,男子摇头叹气,眼眶跟着红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画纸,上面画着一个小女娃,灵动可爱,神态可掬。一见画像,他神情中不掩思念:“我日日都想着她,想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谪仙一般的人,谈起女儿比俗世中的父亲还要夸张,一副看不见就茶饭不思的模样。
元青实在接不住话,憋出一句:“那先生可早日回家,与家人团聚。”
“唉,这里还有些事要办,办完了才能回去。”男子神色无奈,他大方地把女儿画像递过去,献宝一样分享,“如何?这是我亲手为女儿画的,是不是可爱得如观音座下童子?”
他放下遮阳伞,拿起篙竿撑住竹舟,说起女儿脸上都是笑。
小女孩的确可爱,更令人惊叹的是画工了得,元青赞道:“先生画得真好。”他将画纸小心翼翼递回去,“先生此行是去何方?”
“凤阳。”
元青睁大眼:“巧了,我也是。”顿了顿,他向下望去,“先生乘坐的竹舟实在小了些,容易遇上危险,要不到我船上来?一路同行去凤阳。”
男子笑道:“我年轻时大江南北都走过,特意学过撑舟,技术勉强过得去。”
元青船上撑杆的船夫也笑着搭腔:“我就说呢,这位公子拿篙竿的架势就不一般,一看就是行家。”
元青却是一愣,年轻时?这位如今看上去就很年轻:“先生看着也就二十来岁……”
男子哈哈大笑:“我都过而立之年了,老了,老了。”
元青和船夫惊得下巴都掉下来,怎么都看不出这男子已过三十,这幅样子,连胡子都不留,下巴干干净净,说他刚成婚都有人信。
男子注意到他们的目光,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笑:“囡囡嫌胡子扎,我便日日剃须。”
船夫不赞同地摇摇头,听不过去:“大男人怎么能随小女娃儿说说过?父亲要有父亲的威严。”
男子哈哈笑:“只要囡囡开心,我要威严作甚。”
元青笑道:“先生是个好父亲。”
男子颇感兴味地望着他:“小师傅是从哪里来的?是头一回去凤阳?我年轻时也来凤阳游玩过,可需我带路作陪?”
元青含笑,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那船夫抢在前头,忙不叠介绍:“公子,这你就不清楚了,这位是凤阳鼎鼎有名的小英雄元青,红花教就是他帮着打败的,外城这么多百姓也全靠他照料打点,以后等外城和内城打通就更方便了。他这回从外城过来,就去凤阳吊唁章知府,唉,江南是太平了,可惜知府大人却死了,可惜啊可惜。”
短短一番话,把凤阳最近的事情都抖出来了。
男子目光一闪,落到元青身上的视线多了一层打量,拱手道:“有眼不识泰山。”
“哪里哪里。”元青涨红脸,急忙摆手,“是这位船家擡举。”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船夫不高兴道,“你本来就是咱们凤阳的恩人,句句属实,我哪里说错了?”
元青愈发窘迫。
男子大笑,替他打圆场:“好了,好了,咱们小英雄为人谦虚,这是好事,我倒是对外城很感兴趣,能听你们说说吗?”
元青立刻接过话头,将城外的情况介绍一番。他尽量不说自己的事,将功劳都推给永安郡主,将外城的发展从头到尾都说一遍,郡主曾说过,三年之内必让官府开口认下外城,百姓进出自如。
“现在进凤阳还需要官府的手令,不太方便,但外城也越来越好了,不少商人都来这里租地建铺子,大伙儿自己建屋子,能吃饱饭也就满足了。”
船家最常做的生意就摆渡,对那边的情况也了解不少,笑眯眯开口:“是喽,本来城里头可嫌弃那帮流民了,觉得都不是好人,若让他们溜进来肯定鸡鸣狗盗不得安生,但被元小英雄这么一训,他们竟能帮着打红花教,哈哈,是咱们看走眼了。”
男子听得兴致盎然,双目湛然有神,他静静站立片刻,忽地一撑篙竿,竹舟顿时转向而动,恰好是元青来时的方向。
波光粼粼,男子凭风而立,青色发带随着墨黑长发飘扬起伏。
船夫一呆,赶紧喊道:“公子,你走错了!那不是去凤阳的方向!”
男子微微一笑,朗声道:“我改主意了,还是先去外城走一遭。”
元青也站起身,他眼睛很亮,可一句话也没说,只沉默地望去。
男子笑望着他:“人生贵相知,今日得遇元兄弟,实在三生有幸。”他拱手告辞,“后会有期。”说罢,撑着篙竿向外城划去。
目送他渐渐远去,船夫也继续向凤阳前行,忍不住咕哝一句:“真是个怪人。”
元青坐回原位,眼眸下垂:“看他言行举止,分明出身世家,可此人却毫不讲究,穿着一身青衣还洒脱自然。”
船夫懵了,睁大眼,啥意思啊?
“青衣有贬官卑微之意,而且戏子中也有青衣之称,所以京城贵族甚少用青色做衣。”
元青回眸望去,不知此人究竟出身谁家?
外城如今在摆渡人中众所周知,男子性子开朗,一路上辨不出方向就去问,竟是半点冤枉路也没多走,很快就撑着篙竿停靠在岸边。
住在外城的人并不少,远远望去,炊烟袅袅,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恰好一群妙龄女子在河边洗衣,看到来了个俊俏郎君,就扭头望来,掩嘴偷笑,足见这里民风开放。
男子也不介意,心情甚好地朝那群姑娘家笑一笑,顿时迎来一片嬉笑轻呼。
茯苓身旁的少女推她一把,附着她的耳朵轻声说:“快,快上去搭话,说不定还没成亲呢。”
茯苓本是带着医馆的姑娘们来这里洗衣,不想会遇上陌生人。
她眉头微蹙,只觉得这男子极为可疑。来外城的人大多是熟人,偶尔几个陌生的,也是跟商队一起来。此人孤身前来,又不像是流浪汉,看上去鬼鬼祟祟的,似有所图。
男子站在岸边不住张望,犹豫往哪条路走。
茯苓放下手中衣物,在背后无数虎视眈眈中向他走去,打量着问:“你是谁?来干什么?”
身后那群姑娘兴奋无比,衣服都不洗了,交头接耳盯着这里看。
男子挑眉一笑,脸不改色心不跳:“我迷路了,不知这儿是哪里?”
茯苓眯眼,顿了顿,又问:“你要去哪里?”
“凤阳。”
茯苓冷冷看他一眼,伸手指道:“若去凤阳,你该往那边走,这里是凤阳城外,你走错地了。”
“原来如此。”男子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就说呢,这儿看着不像是凤阳城。”
茯苓的目光愈发不善,根本不信他的说辞,一口揭穿道:“我刚才看到你在远处向船夫问路了。”
两人之间顿时一阵诡异的安静。
唯有微风拂来的沙沙作响。
男子眨眨眼,脸色依旧如常,笑道:“姑娘看错了吧?”
“你问路了。”茯苓确定道。
男子笑容温和,一瞬不瞬瞧着她,却见这姑娘完全没有害羞避开眼神的意思,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唉,我想起来了,”他立马改了说辞,“刚才我是向船家讨水喝,不是问路。”
茯苓仍旧盯着他,不信。
男子笑道:“我这人性子害羞,又好面子,不好意思去问路。”
茯苓沉默,目光警戒。
男子叹一口气:“姑娘既然怀疑我,要不由你亲自看守带路?我想问问这里有没有人近日要去凤阳?若有人愿意带我同行就再好不过。”
茯苓沉思片刻,点头,“好。”
男子不想她竟一口应下,意外地扬眉,笑了笑,极有风度地作揖:“那就有劳姑娘了。”
茯苓带着他往村里面走,板着一张脸,明摆着生人勿近的意思。可这男子似乎不会看脸色,一路上问东问西,她爱理不理,即便回答也都拣简单的说,男子却毫不气馁,笑眯眯套近乎:“原来姑娘是个大夫啊,年纪轻轻的,真是厉害。”
茯苓不说话,连眼风都欠奉。
“这里的村长是谁啊?要不我去拜访一下?”
“……”不理他。
“这里的人靠什么为生?打渔吗?还是种田?”
“……”还是不理他、
“听说这里都是民兵,跟红花教打过仗?”
茯苓停下步子,冷冷问:“你从哪儿听来的?”
男子眨眨眼,回答都不带一下停顿,笑道:“听刚才的船夫说的。”
茯苓只觉得肚子里一股子劲儿都没地方使,这男人就像团棉花,不管怎么打过去他都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气死人了。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村里面,常来医馆帮忙的老婆婆走来,看到茯苓和陌生男子走在一起,顿时调笑道:“哟,哪来的俊俏小子?是茯苓大夫的情郎吗?”
茯苓急忙摇头:“不是,这人想去凤阳,正巧明日里阿牛要去城里,就想来拜托带这人一起走。”
老婆婆笑道:“阿牛在里头呢,你去问吧。”
看着茯苓屁股上着火一样地跑进去,老婆婆忍不住笑,想着能撮合一桩姻缘是一桩,好听话不要钱地往外头迸:“茯苓是个好姑娘啊,又会医术又能赚……”
“老太太,我成亲了,大儿子都十多岁了。”男子笑着阻止她说下去,从怀里掏出画像递过去,“瞧,这是我的小女儿,长得俊吧?”
老婆婆哑声,一声长叹:“可惜了,你长得好看,人看上去又聪明,本以为是茯苓的良配……”说着,她接过那张画像,睁大眼,赞道,“这画儿画得好,一看就是念过书会写字的人。”
男子微微一笑:“我画技不过尔尔,我表侄子就画得比我好,他一幅画可以卖到上百两银子。”
对普通百姓来说,用这样的钱买一幅画简直匪夷所思。
老婆婆惊呆了:“那真是厉害,他一定很有钱。”
男子笑道:“嗯,他家很有钱。”
“唉,他爹娘一定让他每天每天画,这样就有数不尽的银子进来喽。”老婆婆满脸羡慕,她咋就生不出这样的文曲星?有这么个儿子,这辈子都不用发愁喽!
男子忍俊不禁,摇头道:“他爹娘不让他画,他如今已经封笔。”
老婆婆呆得更厉害了:“他爹娘傻么?”
做啥子跟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啊?
男子哈哈大笑,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说太子和太子妃,他肩膀不住抖动,是真的笑得厉害了。偏偏他这样笑都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让人移不开眼。
“傻不傻我不知道,不过,”男子笑得眉眼弯弯,“我表侄子是个好孩子,有些可惜了。”
他点到即止,却不说可惜什么。
老婆婆又和他闲话家常,介绍村里的情况,热情得不得了。
男子似乎很喜欢这地方的民风,笑道:“婆婆,这里的商人怎么这么多?你们这里盛产什么好东西吗?”
一个刚住人不久的地方,连屋子都没建全,地上都是坑坑洼洼的。他是真好奇,这里有什么吸引源源不断的商人?
“这就全亏了永安郡主,那可跟天上的仙女没两样啊。”一说到这个,老婆婆就一脸崇敬,两只手像拜菩萨一样地拜了拜,“郡主说,江南的生意会越做越大的,什么南面的北面的过来,都会经过这里,我老太婆也不懂这些,只知道郡主说过,凤阳一个港口不够用,要在这里也建个码头,跟凤阳连在一起,然后商人们都来了,哈哈,那些做生意的,一听郡主说前两年土地免租,这些人都肯主动出钱修路建屋了,个个被郡主指使得团团转。”
在他们眼里,这些生意人又出钱有出人,免费给他们建屋子修道路,简直傻到家了。
肯定是永安郡主太厉害的缘故。
男子眸光微动,低头笑了笑,嘴角越勾越起,下垂的睫毛挡住眼睛:“是啊,郡主真厉害。”
地上的小草已然枯黄,歪歪斜斜打不起精神,可当它们被风吹动的时候,似乎又被赋予了生命,轻轻摇摆,等着来年重新冒芽。
第二日,男子搭着阿牛的驴车来到凤阳,过了城门口便道歉分别。
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总督府,不轻不重扣两声门环。
立马有人前来开门,门房不认识他,眯眼多打量了两眼。
男子只是微笑。
门房一下子记起前些时日总管送来的画像,顿时一个激灵跳起来,忙不叠献殷勤:“族长大人,族长大人来了!”
太子母族姓黄,族长名讳黄昌元。
黄总督不情不愿地出来迎接,虽然是个小辈,但毕竟是黄氏族长,他多少得给点面子,毕竟是“黄家行走的钱袋子”,多年操持下来,家里就跟养了个聚宝盆似的。
当初也是这小子说服族中长老,太子登基之前,黄家人只占一个五品以上的官位,便是漕运总督的位置。
当时族中诸多不服,全被这只笑脸狐貍给压下来。
这个臭小子,收拾自家人的手段比收拾外人还厉害,压得诸人规规矩矩,本是威风八面的外戚,硬生生搞得像缩头乌龟一样。
如今看来,却颇有先见之明。皇上近年用各种借口收拾了好几户人家,黄家却还稳稳坐在那里,族中其他人也不得不服。
“你怎来得这么迟?”黄总督埋怨,“按信里说的,十日之前就该到了。”
“哈哈,难得出门,就想到处走走看看。”
黄总督引着他往里走:“你这回来江南是为着什么事?”
黄昌元微微一笑,顺手关上门,挂上插销。
“咯噔”一声。
黄总督汗毛都竖起来了,盯着他看,咽下一口口水:“昌元,你可得喊我一声二伯,你是斯文人,总学过尊敬长辈吧。”
黄昌元温柔唤道:“二伯。”
他上前一步。
黄总督后退一步。
“二伯,黄家挑漕运总督这个位置,就是为了钱。”黄昌元望着他笑,长身玉立,姿态优雅,“我当年提醒过你,贪钱是小事,你坐在这个位置上不用客气,多拿点钱皇上也能多放心,不过,千万别掺和进那些不知深浅的政斗,还记得吗?”
黄总督点点头,摊手否认:“我什么都没干。”
卢谦在的时候,事儿都扔给他;等姓卢的死了,章响就来了,也不用他费神。
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偷得浮生半日闲。
突然,黄总督脑中一道灵光闪过,他想起来什么,脸色一僵,尴尬地去看这位大侄子。
黄昌元微微一笑:“那怎么有人告状告到老宅来了?”
“我……不是……”黄总督努力想辩解的词儿,他也是没办法啊,永安手上抓着他的把柄,他觉得有章响挡在前面没关系,他就在后头划划水而已。况且他堂堂二品大员,连对下属发号施令都不行了?划划水怎么了?
黄昌元神色温和,说话也是不疾不徐:“二伯,你什么时候变成永安的爪牙了?”
黄总督那张老脸彻底挂不住了。
黄昌元赶路赶了这么久,说话说得口也干了。他处之泰然走到桌案旁,坐姿端正而放松,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杯沿,轻抿一口,细细品味。
他喝茶几乎不发出声音,姿态礼仪无可挑剔。
屋子里静得厉害。
黄总督一声不吭地坐到他对面,心里七上八下的,脸上努力维持长辈的威严,“那你说吧,接下来怎么做?”
黄昌元放下茶盏,好整以暇插手入袖:“什么都不用做。”
这答案出乎意外,黄总督扬眉问道:“那永安那里?”
“呵。”黄昌元勾唇一笑,“她的逍遥日子也该到头了。”
他拿出手,竖起三根手指,神色高深莫测:“不出三日,必有人来收拾这个小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