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神色未变,她泰然若素地将手上那杯茶喝完,稳稳置于桌案,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
看到她如此平淡的态度,王维熙面现怒色,拳头也不自觉捏紧。
四周安静得能听清每一道呼吸声。
众人注目,可以预料今日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不等天黑就会传到京城各家耳中。他们脸上虽不显,可心中都是摩拳擦掌看热闹,啧啧,永安就是永安,一回京就能掀起风浪。
王维熙等不到她开口,只能主动:“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杜平扬眉:“小二子想听我说什么?”
年幼读书时,她从没乖乖叫过他“师兄”,只会满口老二老二地叫,要么就是小二子,仲郎兄……只要跟“二”字能攀上关系,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她嬉皮笑脸开口就唤。
小时候,他一直表现得很抗拒,这个外号太羞辱,每一次都在提醒他比不过她。
后来也习惯了。
其实,他还没机会告诉她,他并不讨厌。
天下间也只有她会这么叫他。
可到了今日,他已什么都不想说。
王维熙望着她,沉默不语。
杜平见他情绪总算平静一些,便大度给个笑脸:“我对你母亲的死深表遗憾,”她手指缓缓摩擦杯沿,话锋一转,“不过,你是不是需要替你母亲向我补声道歉?”
王维熙瞳孔骤缩,刚压下去的脾气又上来:“永安,你别欺人太甚。”
杜平诧异地擡眸,指指自己:“我欺人太甚?我从头到尾就是个无辜的受害者,你不能因为你母亲自尽就把她做过的事情给忘了。”顿了顿,她好笑地问,“你记性没这么差吧?”
王维熙呼吸急促起来,眸底仿佛翻滚着黑云。
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杜平懒懒打个哈欠,起身走到他身旁,迎上他的目光:“难不成你在等我道歉?为你母亲的死?”
王维熙胸口不住起伏,死死盯住她。
杜平笑容灿烂,张开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春秋大梦。”
站得靠近他们的几人不约而同地连连后退,一个字都不敢插进去。天呐,永安这脾气真是没谁了,明明两句好话能解决的事情,她非得搅个天翻地覆。
虽说,她的话都挺有道理,她的确没做错。
可同样的意思从她嘴里出来,咋就这么膈应人呢?
王维熙擡手就想一巴掌挥过去,手举在半空中僵硬着,他紧抿双唇,硬生生忍住,不能打人,打女人绝非君子所为。
杜平勾起一抹笑,那表情,仿佛在嘲笑你怎么不打下来呢?
她嘴巴动了动,没发生出声音,可从唇形来看,却是个“孬”字。
王维熙闭了闭眼,忍无可忍。
这狗憎人嫌的性子,恨得人牙痒痒,从小到大,真是一点都没变。
他一巴掌打下去。
“好了,好了,你们都退一步。”冯瑛之总算上来打圆场,他挤入两人之间,拦住王维熙,把他的手给拉下来。冯小公子插进来的时机把握得分毫不差,等大家把好戏看差不多才来阻止,饱了眼福也做了好人。
冯瑛之劝道:“一个是丧母之痛,一个是……”他想了想,总算找出说词,“一个是被害未遂,你们互相理解一下,都给我个面子,行不行?京城就这么大点地儿,以后碰面多尴尬。”
王维熙沉默地收回手:“抱歉……”他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口气,“瑛哥儿,我今日先走一步。”
“好,好,”冯瑛之求之不得,“我送你下去。”
“不用。”王维熙拒绝,“我一个人走。”
说罢,他大步向外走去,脚还没跨过门槛,背后又响起那道阴魂不散的声音。
“小二子,难不成你觉得一个人只要死了,她无论做过什么都可以被原谅?”杜平凉凉地问出一句。
众人都以为戏散了,哪晓得还能续场?
啧啧,不愧为京城小霸王,得理不饶人啊。
冯瑛之擡手捂住额头,无语问苍天。劝住王维熙他是很有把握,不过永安那人……他按不住。
“别这么叫我。”王维熙淡淡道。
杜平沉默片刻。
她擡眸,从善如流:“好,王公子。”
“她罪不至死,却愿意以死谢罪。”王维熙回头,眼睛赤红,“你还想如何?”
杜平道:“我说过,对她的死我很遗憾,的确,你母亲所犯非死罪。”顿了顿,“不过,你确定她自尽是为了谢罪?我见过你母亲,她不是这样的人,呵,她才不会对我内疚。”
王维熙再好的脾气也爆发了,怒而转身,气冲冲走到她面前:“不议论逝者长短,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杜平声音平稳如初:“如果她为了向我道歉而自尽,我愿意去她坟前说一句原谅。可如果她是其他原因自尽,那你有什么资格憎恨我?”
她的眼睛清澈澄明,一瞬不瞬望着,问得光明磊落。
王维熙盯住她,嘴唇蠕动,却说不出话。
“你不傻,你心里也有猜测,你母亲也许是为你和你妹妹的前程而甘愿自尽,不是吗?”杜平道,“好不公平,明明是你们受益,却想把逼死人的罪名套在我头上?你们自个儿留着清白名声来唾弃我锱铢必较?呵,这叫什么?当了啥啥还要立牌坊?真可笑,将一腔内疚转成对我的憎恨就能活得毫无负担?不过自欺欺人!”
王维熙哽住喉咙,喃喃自语:“不是的……”他收拾情绪又望来,故作镇定,“这不过是你的猜测,为自己洗脱罪孽。”
“呵?我需要洗脱什么?我又没杀人。”杜平坐回自己位置,斜睨一眼,“平心而论,你心底深处真认为是我的猜测?”
说完,她咕噜咕噜给自己倒一杯茶,说得口干舌燥,她撇开脑袋一口饮尽,不再看他。
王维熙红着眼睛盯住她后背,像要盯出一个洞来,许久,他终是转身向外走去,经过门口时控制不住情绪,狠狠一拳砸向墙壁,”砰“,屋子都震了震,抖落三尺墙灰。
他渐行渐远。
屋子里没人说话。
杜平又给自己倒一杯,也不在意四周寂静无声,悠闲自在继续喝自己的。
李振轩朝外望一眼,率先打破沉默:“他走了。”
大家陆续坐回自己的位置,王维熙是出了名的文质彬彬好说话,头回看到他当众发怒,真是大开眼界。没办法,遇到永安这种人,泥塑的菩萨都忍不下去。
冯瑛之拍拍胸口故作受惊:“永安你今日心情不佳?每句话都那么狠,维熙他这人会想不开。”
杜平望着桌案,把玩杯盏:“一进门就被他针对,我像是没脾气的人吗?”
众人纷纷噤声,不会不会,你是整个京城最有脾气的人!
是王家那小子不长眼,硬往石头上撞!
冯瑛之轻笑一声,他的位置正好在永安斜前方,坐下后又恢复成往常笑脸,似乎已将方才的事情抛诸脑后:“今日我做东,是我想得不够周到,你还有心情跟我们洗尘?”
杜平放下杯盏,擡眸去看他,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地看,似乎想看出这句话的真心,可惜对方毫无破绽。她扯了扯唇:“当然。”
在场众人都是脸上贴着画皮的人,立刻恢复成之前热闹情景,谈笑宴宴毫无障碍。
杜平将话题转向李振轩,双手举杯:“听闻表哥刚定亲,我在此恭喜,届时定会偕同母亲一起登门祝贺。”
李振轩受宠若惊:“荣幸之至。”
冯瑛之笑吟吟望来,也举杯:“李家的儿郎一个接一个成亲了,太孙连孩子都快出世,现在又轮到你成亲,真是双喜临门。”
此言一出,场中又是一静。
众人都拿余光去瞟永安郡主。
永安郡主和李承业的事儿……大伙儿都知道。
杜平没说话。
冯瑛之还在笑,又问:“这事儿能提吗?你在江南两年多,回来了还不能在你跟前提李承业的名字?应该不会吧?”
杜平看着他,慢慢地笑了,不答反问:“说到成亲的事儿还真想问问你,瑛哥儿交游广阔,在京中可有推荐人选?”顿了顿,“我也是时候该成亲了。”
全场是死一般的寂静。
有人失态地张大嘴巴,有人僵住动作一动不动,连杯中酒倒出来也没发觉,酒水顺着桌沿往下滴。
滴答,滴答,一滴又一滴。
杜平仿若未觉,举杯笑道:“我母亲催得紧,让我尽快物色,说不定比表哥还早一步。”
任冯瑛之九转玲珑心,也没料到她会说这句,睁大眼睛,目露惊异:“真的假的?”
李振轩也怔住,忍不住问:“平阳姑姑催你成亲?”
杜平大方点点头:“骗你们干嘛?”
冯瑛之实在不敢相信她会答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和永安自小相识,早就劝说她和李承业性子不适合,这丫头捂住耳朵打死不听,不惜和他吵架翻脸。
在他心里,永安这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他怎么敢相信她对李承业已经死心?
他以为永安甚至会终身不嫁,再厉害点,说不定出家剃度做姑子。如果平阳公主给她定亲,这丫头肯定会大闹皇宫,或者离家出走。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她说这话什么意思?
冯瑛之怀疑自己听错,又问道:“你愿意嫁人?”
杜平挑眉,对于能得见他这副表情似乎甚感满意,毫不犹豫地点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天理。”
冯瑛之扶额,什么天理?你这种连孔孟之道都敢挑刺的人还说天理?你不向来觉得自己才是天理么?这世道什么时候连猪都能上树了?
杜平又道:“所以嘛,我要挑个能让我母亲满意的人选,我看着也顺眼的。”她停下声音,目光幽幽巡视一圈,从在座每一个人脸上看过去,看得格外认真。
在座众人都背脊冒冷汗。
杜平看到李振轩时顿了顿,轻飘飘来一句:“表哥就算了,已经定亲了。”
在座众人皆是虎躯一震,额头上都开始冒汗。
杜平微微一笑,手指隔着虚空点两点,用客气的口吻询问:“你们都还没婚配吧?”她满意点点头,摸着下巴说,“看上去都门当户对,年龄相当,样子也都过得去,到底哪个好呢?”
“吱嘎”一声,有人惊得连带椅后退数步。
更有人吓得牙齿打颤。
还有不少人“嗖”的一下站起来,吞咽口水。
冯瑛之捂住额头闭上眼睛,他就知道,猪果然爬不上树,狗脾气永远是狗脾气。
李振轩呆住,替众人问出心里话:“永安你在开玩笑?”
这玩笑开大了……
“没有呀,”杜平答得痛快,看到众人的反应眯起眼,语气危险,“你们这是看不上我?”
“不敢不敢,郡主天人之姿,我等凡夫俗子怎敢高攀?”
“哪里哪里,郡主不该妄自菲薄,您这等美貌只应天上有,聪慧远胜男儿,我们心里都是万分敬仰。”
……
各种好听话不要钱地往外扔。
众人急急忙忙一顿夸,直把永安郡主夸得天上人间绝无仅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看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才敢松口气。
还好还好,小霸王的脾气按下去了。
见这位祖宗不会发怒了,他们又纷纷起身,对着冯瑛之拱手告辞,有说家中有事的,有说另有安排的,还有些不惜自污说和有人约好去花楼一聚。其他人听了,觉得这是个好法子,顿时思如泉涌,有说要去赌坊玩一把,有说要去斗鸡的……各式各样花样繁多。
不多时,屋子里顿时空空如也。
只剩下东道主冯少爷,还有李振轩和她。
杜平环视四周,噗嗤一笑:“这么快就走光了啊。”
李振轩见她笑了,醍醐灌顶:“永安,你果然在逗人玩!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杜平眨巴眨巴眼睛,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反倒笑问:“娶我有这么可怕吗?”
李振轩一下子噤声,支支吾吾道:“也不是……他们是不了解你……”
杜平哈哈大笑:“表哥你但说无妨,我不生气。”她止住笑,托腮望去,“我知道我脾气不好,可也算讲道理吧?以前也没欺负过他们吧?”
她实在不解:“你们究竟在怕什么?”
李振轩跟这位表妹没这么熟悉,他听过她跟皇上闹过,跟太子闹过,跟她老师也闹过,小时候就揍过几个皇孙,甚至把整个萧家闹得鸡飞狗跳,天底下就没她不敢做的事……各种流言蜚语,不知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但空穴不来风,李振轩叹气,哪怕有一半是真的,这位表妹的脾气也够人受的,怨不得那些世家公子避如蛇蝎。
“呵。”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杜平望过去。
“打不过你又说不过你,娶个老婆回家天天要捧着哄着,他们能乐意才怪。”冯瑛之替李振轩解围,一双眼直直望来,“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杜平双眸含笑却不语。
冯瑛之拍拍李振轩肩膀:“你先回去吧,今日这场宴也算是黄了,下回有机会再聚。”
李振轩与他们二人告辞,想了想,又问:“永安,要我送你回去吗?”
这位表哥倒是个老好人,杜平笑着摇头:“多谢,久离京城,我还想多逛逛。”
李振轩颔首,起身离开。
看着他也走远,屋里总算只剩两人。冯瑛之斜眼睨来,没好气道:“你故意的吧?”
真是破天荒头一遭,请客请得把客人都吓跑。
杜平倒打一耙:“你才是故意的吧?”
两双眼睛对视良久。
冯瑛之先告饶,摇头苦笑:“怕了你了,好了好了,我认错,以后再也不敢算计你,牙尖嘴利又睚眦必报,你真是天下第一麻烦人。”
杜平伸脚,在桌下踢他一下,没好气道:“干嘛请我来鸿门宴?你会猜不到王维熙发难于我?想幸灾乐祸看好戏?”
冯瑛之懒懒一眼瞥去,将腿缩回来,放在她够不着的位置:“我是好心替你挑破脓疱。”
杜平一怔,垂眸不语。
“我跟你什么交情,跟王维熙又是什么交情,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我一直站你这边。”冯瑛之道,“怕你傻傻地真站着让他打,我赶紧上来拦住。”
杜平绷着一张脸:“别再提他。”
冯瑛之嗤笑一声:“你这人吧,遇到无关紧要的人才不会在乎,嘴上说得硬气,你心里其实一直把他当朋友才生气……”
说到一半见小霸王眼睛瞪过来,他自然无比转口道:“行了,我不说了,王维熙这人姑且不论,他妹妹才是个麻烦,根据我的消息,她满心仇恨就等着你回京来收拾,偏偏她又嫁给李承业,对你来说挺棘手吧。”
杜平垂眸:“不就是因为她嫁给承业才有这么多事儿?她嫁了所以她母亲想对我下手,她母亲被抓起来所有才有自尽这事,所以他们一家恨我入骨……不过一场因果循环。”
“你有一点说错了,王大人大义灭亲,才不会恨你。”冯瑛之似笑非笑,还掺杂点儿讽刺。
“呵。”杜平也了然一笑,一阵微风从窗外吹来,拂得帘子飘飘悠悠,她将吹乱的发丝撩至耳后,“王家的事与我无关,我现在只关心如何挑个称心如意的夫君。”
冯瑛之好奇道:“来真的?”
杜平笑眯眯点头:“说起来你也尚未婚配?小心我母亲看中你们冯家,就怕到时候首辅大人推你出来。”
她有心耍弄骗他一遭,其实母亲给出的那五张画像里他并不在内。
就想看看他心惊胆战的模样。
冯瑛之一怔,不甚在意地摊手:“可以。”
这下轮到杜平呆住。
冯瑛之瞅着她:“我又不怕你,娶就娶呗,娶谁不是娶。”
这语气随便得就像挑拣路边的小白菜,枯的黄的都一样,照样拆吃入腹。
“滚,”杜平擡起下巴,“本郡主还看不上你。”
冯瑛之笑得偏过头去,又怕笑得太过惹翻她,以手支嘴假咳一声:“你这人啊,就不肯嘴上吃亏。”顿了顿,他一手支颐,眉眼弯弯,“永安,我的确配不上你,与家世样貌无关,而是你我并无男女之情,我视你如友,你亦如此。”
他忽地长叹一声:“我愿你找到如意郎君,你欢喜他亦欢喜,李承业不该是你的魔障,他不过是你漫长旅途的某一处风景,天下之大,何处不美?”
杜平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冯瑛之神色温和,轻声劝道:“永安,你此生最不该辜负的人,便是自己。”
窗外楼下传来小商贩的叫卖吆喝,声声阵阵,伴随客人的讨价还价,充满市井气息。
微风徐徐吹来,帘子又飘起。
杜平沉默片刻:“你也是。”她擡眸,“别听你祖父的,那老头儿才不关心你高兴还是难过,瑛哥儿,你也该找桩你欢喜她亦欢喜的姻缘。”
冯瑛之道:“好啊,”他应得随意,边笑边看她,笑声伴随街上的喧嚣一起传入耳中,“永安,我真羡慕你。”
如烈火赤焰熊熊燃烧,一往无前,百折不挠。
呵,真想也任性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