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暴雨倾盆。
冯佑从宫中回到府里,一身老骨头又酸又痛,他斜靠在塌上,正想唤个人进来敲背按摩,只觉门外的光线被人挡住,眼前一下子变暗了。
冯首辅皱眉,哪个小辈敢闯他屋子?
一道身影停在门槛前,象征性地“咚咚”敲两下门板,随即笑声传来:“祖父。”
老奸巨猾的首辅大人顿时一声长叹,眼皮子不安地跳了跳,擡头望去,果然是那个新进门的孙媳妇,永安郡主。
杜平笑着端盘子进来,上面放着精致点心:“瑛之今日带我出去玩,路过何芳斋,队伍排得可长了,瑛之说您喜欢这里的糕点,我们便买回来孝敬您。”
她小心翼翼放下盘子,斟茶倒水,又用手绢托起一块点心递到他眼前,笑若春花:“尝一尝?”
冯首辅看她一眼,没接,也没动:“你在干什么?”
他眼又不瞎,问的当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干什么他看得一清二楚。他问的是这小霸王心血来潮为的是什么。
杜平脸上清白坦荡,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讨好你啊。”
冯首辅一愣,然后大眼瞪小眼沉默对视。
杜平将糕点放回盘子里,面不改色地解释:“我嫁进冯家,而您是冯家头一号人物,论私,您是我祖父,论公,您是内阁首辅,我讨好你不很正常吗?”
冯首辅还是盯着她。
杜平也看着他,虽然对方面无表情,可她还是看明白了,笑道:“您在想,以前怎么不见我如此殷勤?”她擦擦手指,坦诚道,“以前我又不在冯家,您管不着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说完,故作无奈地两手一摊。
冯首辅叹道:“急功近利。”
杜平挑眉,不服道:“分明是孝心可嘉。”
冯首辅没和这么麻烦的小辈打过交道,突然觉得肩膀愈发酸痛,便自己伸手去敲,叹气一声比一声重。
杜平见状,立刻走到他身侧:“要不我帮您敲?”她捋了捋袖子,“这我还挺熟练的。”
冯首辅一个脑袋两个大,整个身子都往后倾,瞪着眼避开:“住手。”
杜平的手还在半空中,不甚在意地一笑,继续劝说:“您试试呗,我母亲还有我老师,就是您对头孙阁老,他们都说我敲得好,说不定您被我敲过就不愿意让别人敲了。”
冯阁老真想一脚把她踢出去,硬生生忍下。
看到屋内两人这番动静,躲在屋檐下那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竟还能看到运筹帷幄的祖父这般无奈的模样。
冯首辅当然听到了,气道:“滚进来。”
冯瑛之嘴角还挂着笑意,拜道:“见过祖父。”
冯首辅实在生气,感觉被两个小辈逗着玩:“你就由着你媳妇闹?”他这小孙子以前不这样啊,难不成娶了媳妇性子也会变?
冯瑛之偷偷一笑,见祖父眼睛瞪更圆,赶紧把失控的嘴角收回来:“她说初来乍到须得先和一家之主打好交道,日后家中行走也方便。”
冯首辅慢慢将目光移到这位“好孙媳”身上,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以你的才智,分明可以讨好得更不动声色,润物细无声,呵,故意这么玩有趣么?”
杜平诚实回道:“以祖父的眼力,不管我怎么隐晦您都能看出来,不如直来直往。”
冯首辅语噎,袖子一甩,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杜平继续看着他,眨眨眼:“今日朝中出事了?您看着有些忧心忡忡。”
冯首辅自问没有透露半点神色,也不知她从哪里看出来。他现在只想逐客:“下去下去,不用你们操心。”
杜平没动,猜了猜:“和匈族的战事恶化?国库撑不住了?”
冯首辅只想快点赶他们走,打发道:“放心,要和谈了,天下太平好得很。”
杜平连停顿都没有,继续问:“匈族提了什么条件?”
冯首辅瞅着她,意味深长来了句:“反正你嫁进冯家了,不需要你去和亲。”
杜平目光立即一沉,嘴唇紧抿成线,她静静盯住眼前人:“谁去和亲?”
她的声音很轻,亦很慢,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仿佛这个答案如同弱不禁风的瓷器,精巧而脆弱,轻轻一碰就会碎。
冯首辅也盯住她看,似乎也看出些什么,淡淡反问一句:“你觉得杜厉会提谁为人选?”
杜平瞳孔骤缩,她用力盯住冯佑,仿佛要盯出一个洞来,可对方依旧神态平和。她呼吸加快,一个字都不说,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冯首辅轻哼一声:“没规矩。”
杜平止住脚步,闭了闭眼,回眸望去:“是阿妍?”
她的眼眶已染红。
冯首辅似笑非笑:“你虽未见过生父,但对他了解倒不少。”
冯瑛之蹙眉阻道:“祖父。”以您的辈分这样讽刺一个小辈,有些过了。
他走到妻子身旁,悄悄握了握她的手,目光担忧:“孙儿先告退。”说完,他轻轻一拽她的手,示意离开。
杜平一动不动。
冯瑛之望着她侧颜,看到这副表情就知道,事情坏了。他心中暗叹一声,还能怎么办呢?望苍天望大地,没办法,也只有舍命陪君子。
杜平站在原位,这样的讽刺不足以让她生气,那一瞬间泄露的情绪也已收回去。她继续问:“圣旨还未下?”
冯首辅定定望着她,始终老神在在的态度出现一丝裂痕,他那颗千锤百炼的老心脏被拎到半空,隐隐不安:“你欲如何?”
从这四个字中,杜平已知道答案,很好,还有余地。她又道:“萧家同意了?”
冯首辅没说话,目光深深。
杜平点点头,仿佛他已经回答,最后问一句:“我母亲知道吗?”
每多一个问题,冯首辅心中不安就愈多一分。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永安,你已嫁入冯家,身为冯家妇,你行事需考虑立场。”
杜平轻轻一笑:“谢祖父提醒,容我告退。”
冯首辅看着他俩意欲离开,一颗心七上八下,这种捅破天也不怕的性子真愁死人。他最欣赏这种聪明又有决断的人,偏偏也最讨厌这种人。
他沉声阻止:“永安,你置边关死战的将士于何地?又置朝廷大事于何地?忤逆长辈不是你该做的事!凡事前需先掂量,你背得起不忠不孝的名头吗?”
杜平脚步一顿,反问道:“祖父以为,若不和亲我们就会输?”她嘲讽勾起嘴角,“我倒不知道一个女人能起这么大的作用?”
冯首辅厉声:“以最小的损耗结束战事,理所当然。”
杜平:“所谓和谈这种事,本就该打赢了再去谈,才能谈到最好的条件。”
冯首辅看她:“拿什么去打?”
杜平轻笑:“问我?”
两人对视片刻,没人移开目光,没人肯退一步。
杜平又笑一声,夹杂讽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不是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冯首辅冷声:“上战场的也不是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说几句风凉话倒是容易。”
冯瑛之在旁头皮发麻,一头倔牛还能应付,两头倔牛撞在一起才叫可怕。
他应该帮哪个?
按常理来说,肯定先要顺着长辈,可是……永安不能用常理推断。他今日若是帮祖父说话,他相信她一定能掀翻屋顶。
冯瑛之无奈望天,他的祖父他的妻子,都是他的。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
“祖父。”
冯首辅冷冷一眼扫来。
冯瑛之上前一步,把话说完:“还请体谅永安对妹妹的爱护之心,她情急之下才会口出无状,并非有意顶撞您。”
冯首辅听了只觉心在滴血,他最疼爱的小孙子,竟然帮着妻子来对付他?他脸上半点情绪不显,肚子里已骂千万遍,在小孙子身上贴上“白眼狼”,“见色忘义”的条子。
杜平仍是不服,正欲再说话,袖中的手指却被轻轻一勾。
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一丝痒。
杜平一怔,转过头去,迎上瑛之温和的目光,不知缘由,急躁的情绪被莫名安抚下来,便垂眸不语。
冯首辅把他俩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冷笑一声:“萧家的女儿,平阳公主都未插手,需要你急哄哄往上赶?”
杜平已彻底冷静下来,声音不大却坚决:“长姐如母。”说罢,拉住夫君的手,头也不回往外走。
冯首辅气个仰倒。
到头来,老了才发现,养个孙子不如养条狗。
天空的雨越来越大,哗哗直下,在地面上积起无数水坑,每一滴都溅起偌大水花。
鞋面已经沾湿了。
冯瑛之沉默地撑着伞,杜平亦无声地牵着他的手,停在大门处。
他们的手越握越紧。
杜平望着屋檐下晶莹剔透的雨帘,遥望公主府方向,讽刺地勾起唇角。她毫不隐藏糟糕的情绪,侧首的眸底透出彻骨悲哀,那对母女之间走到这一步,她能做什么呢?她轻声道:“其实我知道,我去求她也没用。”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她继续说:“大婚那日,阿妍来跟我说对不起,说小时候是她不懂事……呵,她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抢了她的母亲,抢了她的宠爱,她竟然还说对不起……”眼睛鼻子都泛起酸来,“那个傻子,萧家怎么能把她养成这种性子?以后在外头吃亏怎么办?”
她沉默许久,将眼底湿意压下去:“西北那么远的地方,千山万水,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狼群,到了那里谁来护着她?”
冯瑛之没说话。
杜平垂眸,声音压得更低,渗出隐隐一丝脆弱:“若在江南,我有无数种办法……可是在京城,我没有私卫,眼线也都在母亲手里……瑛之,怎么办?”
冯瑛之缓缓开口:“你想怎么做?”
杜平一愣,擡眸望去,目光一瞬不瞬。
冯瑛之第一次见她这个表情,只觉心头被狠狠刮一刀,痛得厉害。他擡手拂去她眼角湿润,柔声问:“要我怎么帮你?”
杜平没想到会等来这一句,望着他的眼:“如果惹来麻烦呢?”
冯瑛之慢慢收回手,轻笑:“你什么时候没有麻烦?”
杜平捏住他的手,纤长的玉指扣在他手腕凸起处,定定看他,不说话。
冯瑛之这只手任她捏着,笑了笑,又擡起另一只手将她脸颊边的碎发夹至耳后,动作很轻很慢,目光由始至终都回视她双眸。他说:“永安,我喜欢你的一往无前,我娶你不是为了捆住你的手脚。”
男人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处有茧子,干净却粗糙。
那股触感从面颊旁一触即离,却激起一股战栗,从触碰的地方一直传到指尖。
杜平不自在地动了动。
冯瑛之笑意愈盛:“你想要的,自管去取;你想干的,尽管去做。”
杜平眸中光芒大盛,上前一步,与他凑得更近,仰起头几乎鼻息相对:“我杀人,你递刀?”
冯瑛之嘴角翘起:“我不用刀,不过,私卫倒是有几个,要吗?”
杜平点头。
硕大的雨滴大珠小珠落在伞面上,又从伞沿滑落,仿佛透明帘子将两人笼罩在一起,两人目光胶着片刻,冯瑛之余光看到她的肩膀被淋湿,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
杜平第一次被他抱住,感觉怪异,仿佛被碰到的地方都不是自己的,怎么摆放都不合适。
他胸膛的触感并不瘦弱,硬邦邦的,很结实,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迦南香。她对迦南香并无喜恶,但从他身上传出来却觉得有些好闻。
她又觉得不自在了。
冯瑛之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在她耳畔轻声:“我这辈子也许都做不到封妻荫子,但是,只要我在,你这辈子都能翺翔自得。”
杜平一怔。
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话。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