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这么久,雨势半点没有减小的趋势。
磅礴大雨,气势恢宏,仿佛要将整座京城都淹住的架势。
池子里的水都加深三尺,树木延展的枝干大叶也在狂风摧折中摇摆,沙啦沙啦的声音惹得人心烦意乱。
分明还是白天,可整个天空都已经转黑,乌云将那一轮日光遮得密不透风。
萧伯亦回到府中,衣摆和鞋子都湿透了。
他沉默地换好衣服鞋袜,从里到外,都换了一套新的,然后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看着院中狂风暴雨,目光渐渐染上一丝悲哀。
他闭上眼。
他的女儿,他的阿妍,将如同祭品一般献给这场战争。
而他无能为力。
他该如何跟阿妍开口?父亲吩咐,让他好好劝劝阿妍,呵,如何劝?怎么劝?
萧伯亦一人独撑伞,步子很慢,缓缓向女儿的院子走去。还未跨进院门,就从屋中传来一阵悠扬琴声,仿佛一叶扁舟在汪洋大海中起伏前行,随风逐流,怡然自得。在这恶劣的天气传来此等琴音,更让闻者心境开阔,只觉柳暗花明又一村。
萧伯亦停下脚步,有些出神。
他忆起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那时候,阿妍还是个女童,刚开始学琴,每天弹得纤纤玉指红肿破皮,小姑娘脸上不显,心里却对学琴暗自排斥,可又过几月,他骤然发现女儿已弹得像模像样,甚至偷偷下功夫苦练。
那时候,他笑着问了句:“阿妍是觉出弹琴的趣味儿了?”
不过随意一问。
小姑娘板着一张圆嘟嘟的小面孔,一本正经:“听闻母亲极善琴,甚至能引来百鸟朝凤,我不想给她丢脸,而且……”小脸染上一丝红晕,“若我弹得好,母亲会高兴吧?”
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日,小姑娘慢慢长大。
终于有一日,他的女儿明白了,母亲不会因此而高兴,或者该说,母亲根本不在乎。
她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萧伯亦眼睛酸痛,雨水滴在他脸上,顺着面颊滑至下颚,落湿了胸襟。
可今日,他又是来做什么呢?
她唯一信任的父亲要来劝她和亲,劝她嫁给一个粗鲁不堪的蛮夷,劝她嫁给一个年龄比她祖父还大的陌生男人为妻,甚至哈尔巴拉可汗身边已有无数妻妾儿女。
思及此,萧伯亦竟不敢进门。
琴声骤停,萧意妍从窗外看到人影,立刻撑着伞走出来,面露惊喜:“父亲。”
萧伯亦深深看她一眼,迈步向里走去。
萧意妍踮起脚替父亲掸去肩膀雨水,看到他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忍不住蹙眉道:“这么大的雨怎么说来就来了?你看看你,衣服湿了,鞋子也湿了,若有事吩咐,唤女儿过去也就是了。”
萧伯亦低头一看,刚换好的衣服鞋袜又湿了。
萧意妍递上一块帕子,柔声劝道:“父亲多年一人也不容易,我早说过,无需顾虑我,你跟母亲和离多年,早该找个可心的人照顾自己,你这个样子,让女儿以后怎么放心出嫁?”
听闻此言,萧伯亦脸上绷得更紧,牙根都快咬断。
萧意妍察觉出不对劲来,以往父亲每次来看他都是温和笑意,不似今日如临大敌。
她担心询问:“出什么事了?”
萧伯亦沉默跨步,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片刻后方擡眸,哑声道:“皇上欲赐封你为祥宁公主,和亲匈族。”
屋内的空气顿时凝固。
萧意妍把每个字都听清了,怔愣许久,伸手指向自己:“我?”
萧伯亦点头。
萧意妍很快冷静下来:“为什么?谁给皇上的提议?”当今圣上女儿孙女都不缺,真正的金枝玉叶不和亲,却挑个臣子的女儿,不像皇上作风。
萧伯亦:“匈族的要求,杜厉指名道姓。”
萧意妍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侧首望向窗外被疾风压弯的枝头,她向来聪慧,顿时就想明白一切,嘴角勾起苦涩弧度:“祖父已经答应了吧?”
萧伯亦不说话。
萧意妍又笑,一边笑一边泪水便掉下来:“母亲也知道了吧?”那个女人,何曾管过她顾过她?连萧家都同意的事情,她定也不会拒绝。
萧伯亦仍不说话。
沉默便是答案,萧意妍闭上眼,心酸难忍:“什么时候出嫁?”
“圣旨还未正式下来。”
萧意妍忽地睁开眼来,抱着一丝希望:“还有余地?”
萧伯亦盯住她,缓缓摇头。
萧意妍“呵”的一声笑,泪眼婆娑,眼睛都红了:“父亲是来劝我的?怕我拒绝?怕我想不开?放心,我这个人惜命又惜名,绝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让萧家面上无光。”
萧伯亦道:“阿妍,你从小到大,金尊玉贵地长大,荣华富贵,不愁吃穿,这是家族赐予你的尊荣,如今到了你回报的时候,这是萧家女的责任。”他看到女儿垂下眼眸,亦是心痛,擡手去扶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委屈,可是……”
手还未触及,却见阿妍侧身避开。
萧伯亦的手便僵在半空中。
萧意妍轻声问:“祖父跟你说的时候,父亲可有试着回绝?”
萧伯亦一动不动。
萧意妍回眸,静静望着他,在问上一句时她已不允许自己再哭,只眼眶还红着。她开口道:“没关系,我接受祖父的安排。”
她告诉自己要挺住,可话一出口,泪水直直落下。
连她自己都措手不及。
父女两人彼此对望之际,又是一道电闪雷鸣,轰隆作响,与此同时,有家仆跑进来,慌乱紧张地喊道:“不好啦,不好啦,永安郡主带人闯进来了!冲到老爷屋里头了!”
萧伯亦跨步走出,肃然道:“怎么回事?”
家仆气喘吁吁:“永安郡主骂老爷……卖女求荣什么的……”
萧意妍猛然起身,睁大眼,不敢置信。
另一头,杜平连伞都没撑,头戴竹笠,领着几个亲卫便闯进萧府。雨太大,天又黑,门房一下子没认出她来,还想拦一拦:“什么人?竟然擅闯萧府?”
杜平擡头,斗笠下露出半张芙蓉面。
门房立刻变了脸色:“永,永……永安郡主。”
杜平二话不说,带着人就往里冲。她对萧府环境熟悉得很,左拐右绕一路竟是无人敢阻,挡虽不敢挡,到底有下人偷偷通风报信,萧府养着的侍卫立刻一路赶来,最后双方都聚集在萧祥珂的书房之外。
侍卫们拔刀相向:“还请郡主止步。”
杜平脸色丝毫不变,一挥手,朝身后亲卫示意:“拦住他们。”
双方顿时打作一团。
萧祥珂本在书房小憩,可外头的喧闹声连聋子都能吵醒,他人虽老耳朵却还好使,不悦地推开门:“谁在闹事?”
一道闪电划亮的杜平的面容。
她的衣服已经湿透,黑色长发贴在面颊上脖颈上,目光如炬望去:“永安前来拜访。”
萧祥珂定定看着她。
又是她。
他面现不悦:“郡主非得每次都整得天翻地覆?不知萧家又如何得罪你了?”
杜平擡手:“都住手。”
她带来的亲卫们顿时应声停下,见状,萧祥珂也让侍卫们都退下去。他打开门,冷淡开口:“外面雨大,进来吧。”
这边的打斗总算告一段落,杜平刚摘下斗笠时,一直慢悠悠跟在身后的夫君也走到书房门口,手撑一把青伞,面如冠玉的脸庞上挂着笑,在暴雨中也不掩名门贵公子的风采。他擡手敲两下门,笑得温文尔雅:“萧大人,久违。”
数刻前,冯瑛之目送妻子率亲卫火急火燎地策马奔向萧府,心里到底放不下,于是备了马车跟在后头。等他抵达萧家时,永安早已替她闯出一条路来,是以他也一路畅通无阻地跟了进来。
冯瑛之的发梢也有些湿了,他随意一抹,说话客客气气:“外头有些凉,萧大人可否容我进来一坐?”
萧祥珂已经被这对夫妻整得没脾气了:“进来。”
“多谢。”冯瑛之收了伞,风姿卓然地站在门边,笑道,“你们想说什么尽管说,我不打扰。”
闻言,萧祥珂额头的青筋都跳两下:“出嫁从夫,冯公子,你就任着你夫人胡闹?冯家的脸面都丢光了!”
冯瑛之不卑不亢,微微一笑:“没办法,我家中都是夫人说了算。”
杜平绷紧的面颊上忍不住泄出笑意。
这么一笑,她本来满眼的敌意都消去大半。
冯瑛之:“你们慢慢聊,不管多久我都等得。”说话间,他目光又向外望去,方才打斗的侍卫们都退下去了,可萧家其他人也被引来了,萧二老爷,萧三老爷,还有萧大郎萧二郎,甚至连萧意妍也来了。
他嘴角含笑,礼貌询问:“萧大人,要把大家请进来一起聊一聊?”
萧祥珂忍耐地闭了闭眼,又想起十多年前的事,当时也是这位永安郡主大闹书房,搞得整个萧家人仰马翻,今日简直是噩梦再现。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喝道:“杵在外面像什么样?都进来。”
众人都走进来,一时间显得书房有些拥挤。
萧祥珂坐在最上首,其他几个萧家长辈也坐在侧旁,剩下一些小辈则是站着。
但是,不管坐着还是站着,所有目光都盯在杜平身上,有几人甚至莫名紧张起来。没办法,这小霸王声名在外,又有前科在案,当年还是个女童就能闹得所有萧家人此生难忘。
萧意妍的目光尤其复杂,一瞬不瞬地盯住她看。
杜平自然注意到她热切的目光,扬眉望去,勾唇微微一笑。
萧意妍迎上她的视线。
对视仅在瞬间,下一刻,她立即垂下眼眸,袖中的手捏紧成拳,她不明白,姐姐是为她而来?为什么?怎么可能?
刚在父亲面前强忍下的泪意又开始上涌,她忍住酸涩,不可能的,她们关系如此糟糕,连亲生父亲都做不到,没有人会为她趟这摊浑水。
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是的,不会的。
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杜平环顾四周,目光在阿妍身上略一停顿,清冷的声音回荡屋中:“昔有昭君出塞,跋涉千里去和亲,可那儿的规矩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昭君先后嫁父子三人,最后在异国他乡郁郁而终。萧大人,这种口熟能详的故事你一定知道,你分明知道,却还固执地推阿妍进火坑,”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讥诮,“哈尔巴拉可汗已过天命之年,你觉得阿妍过去以后又需要嫁几人?”
萧祥珂大义凛然:“萧家蒙受君恩,妍姐儿身为萧家之女,为皇上分忧,为家国献身,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荣耀。”
萧意妍浑身冰冷,却无从反驳。
杜平勾唇,可惜笑意不达眼底:“呵,”她轻轻鼓掌两声:“说得真好,反正嫁的不是萧大人。”
萧祥珂耐着性子:“这是萧家的家务事,无需郡主插手。”
众人深以为然,脸上表情分明在嫌弃她狗捉耗子多管闲事。
杜平又朝角落瞟去。
萧意妍一直垂着脑袋,一动未动。
杜平静静看她两眼,胸口似乎有股气在来回翻涌,她收回目光,淡淡开口:“废话不必多说,我与萧大人也无旧情可叙,咱们开门见山。”她上前两步停在萧祥珂位子前,从上往下看,俯视道,“我反对阿妍和亲,你开条件吧,无论什么我都认。”
屋中瞬间一静。
萧意妍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握住自己的手臂,可还是在抖。
萧祥珂冷冷看着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杜厉的女儿跟他一个德行,猖狂傲慢,似乎以为天下没有他们办不到的事。不过他也清楚,无论他抛出何种解释也打动不了永安,想了想,开口道:“妍姐儿,你自己来说。”
萧意妍一僵,慢慢擡头。
萧祥珂道:“家族金尊玉贵将你养大,可曾亏欠了你?如今轮到你为萧家为天下付出,你可愿意?”
萧意妍僵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
萧伯亦到底不忍扒开女儿伤口,插嘴道:“父亲……”
“闭嘴,我没问你。”萧祥珂冷声打断,眼睛仍旧盯在萧意妍身上。
杜平紧抿双唇,也在等待萧意妍的反应。
萧意妍一步一步走出来,她从角落的阴影中显出身形,走到大家面前。她朝祖父欠身行礼,然后转身面朝杜平,低声劝道:“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还是请回吧。”
从头到尾,一直到最后那句”请回“出口,她的目光始终没有对上杜平。
萧祥珂哼道:“郡主,听清楚了没?”
杜平看着她低眸垂首的模样,只觉如鲠在喉。
这个傻孩子,以为盯住地面不看过来,别人就察觉不出她微红眼眶?以为说出这番镇定冷静的言语来,旁人就发现不了她语调下隐藏的颤抖?
明明想呼救,却不开口。
明明快站不住了,却拼尽力气伪装。
真是太傻了。
杜平的目光牢牢钉在她身上,既不反驳也不告辞,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久到旁人都觉得不对劲,齐齐向她看来。
萧祥珂:“郡主还有话要说?”
杜平深深呼吸一口气,主动提出条件:“一年万两纹银,只要你在皇上下旨前去宫中拒绝和亲,我便给你这个数,若萧大人看不上银两,我可以做主直接让萧家在黄家布匹生意上插一脚,分一成利,如何?”
屋中所有人齐刷刷去看萧祥珂的神色,这可不是小数目,财帛动人心,虽说和帝宠比起来,还略有不足。
萧祥珂目光深深,似在沉思。
杜平再添一把材火:“萧家名门世家,积金累玉,我知道你们不差钱。可再不差钱也抵不住人口日益繁多,主家的日子依旧富贵,可旁支的日子也就尔尔。萧大人,无论做什么事都需要钱,何必跟钱过不去?萧家目前的生意情况怎么样,你心里也清楚,若想在黄家的生意上分一杯羹,这是唯一一次机会,还请您好好把握。”
萧祥珂不知想到什么,忽地一声冷笑,讽刺道:“堂堂郡主,浑身上下沾染铜臭。萧家的事不必你担心,请回吧。”
谈崩了。
杜平试图从他脸上抓出有用的消息,可惜看不出来。她沉默不语,这老家伙分明有所心动,是她哪句话说错了?时间不允许再耽搁下去,利诱不成只能威逼,杜平又开口:“萧大人,这次和亲人选是杜厉的意思,对吧?”
萧祥珂一脸讥嘲:“是啊。”不就是你那亲生父亲搞出来的事么。
杜平:“萧家和杜厉有何宿怨,我并不想追究。但对杜厉来说,与其拿个小姑娘和亲来出出气,想必他更希望真相大白,你说呢?”
此言一出,萧祥珂瞳孔骤缩。
萧家有不少人变了脸色。
杜平笑笑,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你信不信,只要还杜厉清白,他就愿意按下这次和亲之事,要试试吗?”
萧意妍睁大眼,面带不解之色。
萧祥珂狠狠盯住她看,脸色气得发青,从牙关挤出几个字:“你疯了?”
杜平笑了笑,不说话。
态度明摆着是搅个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
萧祥珂猛然转头去看门口角落,厉声质问:“杜厉叛逆之案是皇上金口玉言判定的,现在还想翻案就是把皇上的脸面踩在脚底下,永安郡主为了亲父的名声丧心命狂,冯家就不管管?”
这个罪名盖得有些大。
冯瑛之看杜平一眼,然后对上萧祥珂的目光,苦笑着摸摸鼻子,还是那句话:“萧大人别问我,我家都是夫人说了算。”
萧祥珂横眉竖目:“冯瑛之,永安郡主是冯家妇,你可知她一举一动影响的都是冯家脸面?你会跟过来不就是不放心她胡搞一通么?”
冯瑛之好脾气地解释:“我跟来是担心萧家人多势众,夫人会被欺负。”
杜平闻言又笑了。
萧祥珂气得吹鼻子瞪眼,这简直油盐不进。他只得转头去看这场麻烦的源头:“杜厉叛国铁证如山,皇上虽然主和,却不会因此推翻这桩案子,你明白么?”
杜平玩笑道:“我倒觉得这法子挺好,若当初是因小人在旁谗言误了皇上判断,如果能翻案,你说皇上会为了天下太平处理那小人么?杜厉一个感动,说不定直接拿下可汗脑袋来表忠心。”
她一口一个小人,也不知在骂谁。
萧祥珂:“异想天开,国家大事岂能儿戏!”
杜平还是笑笑。
萧祥珂盯住她问:“你可知后果?你所作所为不单单代表自己,真要为一个不确定的结果给冯家和公主府招来祸患?杜厉的案子,当年连你母亲也是认下的,明白吗?”
杜平:“知道。”
萧祥珂脸色难看:“郡主,你真的是为了妍姐儿?和亲之事不过是借口,你脑子里一直想的其实是替杜厉翻案?”
杜平并不辩解:“随你怎么说。”
萧祥珂:“妍姐儿自愿和亲,萧家没有强迫她,郡主,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何况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轮不到你置喙。”
他看到永安还是不为所动,心里真对她不管不顾的性子怕上了,这女人的眼神告诉他,她真的会闹到皇上面前。
萧祥珂只得虎目扫向萧意妍,“你的亲事,你自己跟郡主解释。”
萧意妍沉默上前,缓缓擡眸。
她眸中已盈满泪水,分明摇摇欲坠,却还是不肯让它们掉下来。
杜平看着她,一字一句:“阿妍,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愿意去和亲吗?”
她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偏偏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萧意妍复住她的手,用力,再用力,拼上全身的力气握紧。
泪水终于砸到手背上。
一滴,两滴……触感冰凉。
杜平手都被捏红了,这样大的力气,她当然会痛,可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擡起另一只手划去她面颊泪水,又说一遍:“什么都不用怕,告诉我,你不愿意。”
萧祥珂喝道:“郡主,愿不愿意让她自己说!”
杜平不理他,连目光都懒得施舍。她只看着萧意妍,耐心等待答案:“只要你说不愿意,后面的事都交给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萧意妍望着她,她从来没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她,这就是她的姐姐,胆大妄为,这天底下仿佛没有事情可以约束她。
小时候,她因为姐姐的任性厌恶她,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在心底的最深处,偷偷藏着一丝羡慕。
她曾经不想要这样的姐姐。
可如今,她终于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姐姐能做得比她更好。
“我不愿意。”
杜平眼睛一亮,身体站得更直了,立刻想行动起来,“那我……”
“可是,”萧意妍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我必须去和亲。”
杜平神色一僵,连被握住的手也一同僵住。她轻声开口:“阿妍,你有勇气承担责任,我很骄傲,可你要明白,一个女子的婚嫁根本影响不了是战是和,他们想打,即便你嫁了,该打的还是会打,说到底,他们只是不在乎牺牲你,他们觉得你的幸福不值得让他们再去和匈族洽谈妥协。”
萧意妍笑了,她的笑意很浅,脸上还挂着泪痕:“我知道。”
杜平紧抿双唇,眸中情绪翻涌:“这是一辈子的事,到了那里,到处是你听不懂的语言,所有环境对你而言都陌生,住不惯吃不惯,还有一个年龄堪比你祖父的男人做你丈夫,你愿意?”
萧意妍沉默片刻,轻声道:“父亲没问我愿不愿意,他说这是我的责任。母亲没问我愿不愿意,她连看我一眼都没有。只有你问了……”她泪中带笑,“谢谢,够了。”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一直走在平坦的道路上。
要么被绊倒,再也爬不起来,停在此处。
要么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活至今日,萧家带给她最宝贵的财富并非华服珍饰,而且让她在衣暖食足的生活下,读书明理,让她有足够的自由去明白自己,去塑造自己。让她不论在何时何刻都能做出判断。
萧意妍的神色中还透出哀戚,可目光已然坚定:“即便把和亲的事搅黄了,我有何脸面留在京城?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愿为家族付出,他们只会说我不懂事,说我自私,我以后的生活已能一眼望尽,他们占着大义,我无可反驳。嫁过去则全然相反,我明白,那是一条荆棘路,我若畏缩不前,自然悲惨难言,可我若能披荆斩棘,也能走出一条康庄大道,也许下一任可汗就是我的儿子。”
杜平神色怔怔。
周围其他人也没想能听到这一番话。萧伯亦鼻子泛酸,女儿从这一刻起,在他眼里不再是承欢膝下的小姑娘,而是真正长大了。
萧意妍:“姐姐,这是我做出的决定。对不起,辜负你的好意。”
杜平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好。”她转身往外走,轻轻扔下一句,“那我先回去了。”
她走到冯瑛之身旁,四目相对,从他手里接过伞,外头的雨势已经变小了,乌云有退散的趋势,隐隐透出一些光来。
杜平擡头仰望天色,轻轻一叹,说不清是难受还是释然。
她与冯瑛之二人携手跨出门槛,停在院子里召集亲卫,正欲前行之际——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屋里追出来。
萧意妍跑得太快,衣袂飘飘,在风中划出一道明丽的风景线。
她一下子扑到杜平背后,伸出双手紧紧环抱住她的身体,泪水滴在她的脖子里:“姐姐……姐姐……对不起……”
冰凉的泪水激起杜平一阵战栗,她站着没动,闭上眼:“没事。”
萧意妍一声一声叫着“姐姐”,仿佛要将这十多年来欠下的呼唤都补回来:“我本来很怕很怕,我怕去和亲,我怕去匈族,我怕所有人都要丢弃我……可是你来了,姐姐,你来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她始终戴在脸上的,属于高门闺秀的面具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她紧紧抱住眼前人,眼泪流下来,鼻涕也跟着淌下,哭得狼狈:“这是我自己的路,我想自己走,我不想拖累你……这样就够了,真的够了……”
杜平眼角淌下泪来,轻声:“又说傻话,我跟你之间有什么拖累不拖累。”她转过身来,一把将妹妹揽到肩膀上,“我的妹妹,没人可以欺负。”
萧意妍望着她,破涕为笑:“嗯。”
明媚的阳光破开云层,在两人脸上映出淡淡金芒,连细细的绒毛也分毫毕现。
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