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
平阳公主姿态优雅地坐于椅上,玉指纤纤,又翻过一页书,一目十行看得极快。她本就博闻强识,不过在等待女儿的过程中不舍空自浪费时间,翻出一本书来阅览。
身旁的郑嬷嬷却看出来,殿下翻书的间歇之时,已是第三次向门外望去,还自以为做得不动声色。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只感苦涩中又有好笑,忍不住笑出一声,急急忙忙遮住嘴还是来不及。
平阳公主的目光已转到她脸上,虽面无表情,可郑嬷嬷知道,那声笑让殿下有些羞恼了,连忙出声:“我去大门外守着,说不定郡主已经回来了。”
平阳公主淡淡一声:“去吧。”然后目光又回到书页上。
她不知道时间又过去多少,但这本书已看了快三分之一。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来者共有三人。她擡头望去,看到女儿竟是完好无损地走进来,身上既无伤也无捆绑,她颇感意外地扬眉,面朝寒山,以目光相询。
寒山沉默地摇摇头。
平阳公主这下真是意想不到,定定看了女儿好一会儿,才想起对寒山吩咐:“你先下去,把门关上,不许旁人进来。”防着女儿大闹天宫,在下人面前闹笑话。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静悄悄无声开口。
冯瑛之打破沉默,恭敬道:“见过岳母。”
平阳公主朝他一笑:“自家人不用客气,平儿这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亏得你能包容。”
杜平鼻子里哼一声,整天就知道夸别人。
冯瑛之轻轻握一下她的手,然后朝平阳公主笑道:“岳母才是客气了,永安很好,没有添麻烦,能娶到她是我的福气。”
平阳公主沉默一瞬。她当然知道自家女儿大闯萧家的事情,但女婿不提,她也乐得就此翻篇。
杜平脚步哐哐走到她面前,双手撑桌案,质问:“为什么派人盯着我?你对我可还有半点信任?”
平阳公主口气淡淡:“你跟我说信任?”她擡眸瞥去一眼,“这不是幸好盯着么,否则鱼入大海,我去哪里逮你?”
杜平语噎,好,不提这个,她又问:“为什么江南那头的事情都瞒着我?”
平阳公主沉默片刻,将书本盖上,端起脸色与女儿说:“你刚回京的时候我就说过,你在江南做的那些事并不妥当,我不赞同。”
杜平讽刺:“你不赞同的多的去了,别人还能事事顺你的心?”
平阳公主:“但你是我的女儿。别人可以不听,你得听。”
杜平脱口而出就想说没这道理,忍了忍,把这话吞回肚子里,这没什么好争的,世间多的是人觉得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在这里吵架也吵不出真理。
她闭了闭眼,以自认冷静的态度开口:“我要去江南,我要去南越。”
平阳公主只有两个字:“不准。”
杜平按捺不住声音:“凭什么?你同意的才算事?我想做的都得经过你同意?”
平阳公主看着她不说话。
杜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管不着我!”她方才答应瑛之来公主府谈心根本是大错特错,跟她母亲什么都谈不出来!她走过去牵起夫君的手,朝母亲擡高下巴,“我和瑛之想去哪里我们自己决定,无需你操心,告辞。”
冯瑛之感觉到平阳公主盯过来的目光,身上都快烤起来了。他耐着性子劝道:“永安,有话好好说,这不是跟母亲说话的态度。”
杜平拒道:“她除了说不赞同不准还会说什么?”
平阳公主从小教导女儿的方向,就是想把女儿教得独立不盲从,鼓励她有自己的见解。
如今不过求仁得仁,自己养出来的冤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她只能告诉自己,不值得生气。
平阳公主开口道:“看来你年龄不大,记性却不太行了。我跟你讲道理时也不见你听话,既如此,我直接表明我的态度就够了。”
杜平停住意欲擡起的脚步,侧身凝眸:“我不同意你所谓的道理,没说服我。”
平阳公主轻笑一声。
跟她讲道理,说服不了;跟她说态度,又觉得专|制。
那也没别的法子了。
平阳公主目光转向冯瑛之,温和道:“瑛哥儿,我想留平儿在家中多住几日,你自己一人先回冯家,就不多留你了。”
冯瑛之一怔,还来不及反应,只闻身旁的小妻子喊道:“我不住。”
平阳公主恍若未闻,继续拿起桌上的书,翻开来接着往下看。她漫不经心地朝门外唤道:“寒山,进来,把郡主带去自己的屋子,让她好好冷静。”
话音一落,寒山立刻带着两个侍卫进门,其中一人手上甚至拿着捆绑的绳索。
平阳公主又翻过一页,眼睛未离书本,嘴里的话是对女儿说的:“等你脑子冷静清楚了,再来跟我说话。”
寒山自是奉公主的命令行事,上前擒拿郡主。
冯瑛之拦身在前,牢牢将她护在身后。他厉声道:“且慢。”他对着平阳公主深深作揖,“小婿失礼,在此多说两句。”
平阳公主翻书的动作一顿,擡眸望来。
冯瑛之:“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岳母一手将永安养大,其中辛劳可想而知,无论意见如何不一,永安不该顶撞您,这是她的错。”
平阳公主瞥向女儿,神色莫测:“她也不是第一次顶撞了。”
冯瑛之态度自然地夸道:“这更说明岳母将永安视若珍宝,自小宠爱,她才敢在您面前如此放肆。”
平阳公主骤然沉默下来,放下书本。
冯瑛之:“永安持宠而娇,这也是她的错。”
平阳公主看女儿一眼,又看女婿一眼。
这个冯家子,能忍事,又敢言,这就有些难得了。她思索片刻,朝寒山摆手道:“你先下去。”她复又对女婿开口,“行了,现在没有外人了,你想说什么可以直接说。”
面对岳母洞若观火的眼神,冯瑛之亦坦然视之:“刚才我说的这些话,永安心里也明白,若在平时,比这更能哄您开心的话她也能说出来。但人在生气的时候,总会不自觉伤害至亲之人,事后又会后悔,不免让人惋惜嗟叹。岳母您习惯用强硬手段让她屈服,永安也只想着赌气反抗,分明任何人都能看出你们母女情深,何至于此?”
闻言,母女两人对视一眼,皆未开口。
冯瑛之微微一笑:“小婿先行退下,不打扰你们。都是一家人,什么话都能好好说。”说罢,他悄悄朝妻子使个眼色,然后转身向屋外走去,不忘从外面把门关上。
屋子里面安静许久。
杜平几次想开口,又觉得话都被瑛之说完了,可一说起南越的事情又担心吵架。
她满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末了,却只是默默擡头看屋梁,观摩眼前的雕栏刻金富贵滔天,一根一根数过去。
平阳公主长叹道:“其实我知道,你这不是赌气,你是很认真地想去凤阳处理这件事。”
杜平把脑袋放下来。
她说话听声,几个快步走过去:“你同意我过去?”
平阳公主缓缓摇头:“我明白你的想法,却不赞同你的作为。”
杜平绷着一张脸。
平阳公主:“平儿,每个人的性命贵贱不同,在我眼里,别说区区一个元青,便是他带去的所有人覆灭于南越,也抵不过你的安危。别去那里,既然黄昌元想插手就让他们黄家去处理,是好是坏都是他们的事。”
杜平解释道:“我急着过去固然是担心师兄安危,但只是其次,若由黄家处理此事,江南那边的势力格局必生变化,我前两年在那里做的布置都将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平阳公主不为所动:“江南那边一场空便一场空,父皇已把萧家人派去做知府,就是警告的意思,无论那里变成何样,只要该我收的赋税不会少便够了。”
杜平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这番话竟是出自母亲之口?她一字一句重复道:“无-论-那-里-变-成-何-样?”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侧头望着窗外许久才稳定心绪,她对母亲说:“每个地方的洗牌一定会带来动荡,你应该明白。记得吗?你曾说过,你愿天下再无争乱,百姓安居乐业,朝廷政治清明,世间繁花似锦。你也说过,你会心疼你属地里的百姓受苦,这些话是骗我的?”顿了顿,她自嘲一笑,“可是我信了。”
平阳公主目光不躲不避,坦荡回视:“你在江南做的那些,虽自认是为百姓考虑,但引起的动荡会更大,你知道吗?”
母亲的目光犹如一波冰凉沁骨的冷水,将她浇得透心凉。
杜平低低笑出声来,她两只手无所适从,放在哪里都不合适。她轻声问:“还是老问题,你不满我在江南做的事,你究竟是担心我安危,还是阻止我插手?”
这个问题不用母亲回答,她自己就可以回答。
杜平苦笑:“应是两者皆有。”
“平儿,你想发展自己的势力,这很好,我不阻止。可你得明白,你要做的事,是从一群已成气候的厉害人手里抢夺利益,然后分到一群愚昧无知的蠢货手中。若能做成也是好的,那意味着你将成为最大的那股势力。”平阳公主目光幽深,如同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但是,事关天量的利益转移,这桩变革不流血不成事,而且会流很多很多血,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九死一生,有错吗?”
她站起身,缓缓走到女儿身旁,抚上她的脑袋:“我说过的话自然是真的,可没必要用你这种方式,以公主府现今的地位,用更小的风险就能获得同样的利益,何乐而不为?”
杜平试图说服:“可能我成功……”
平阳公主斩钉截铁:“不可能。”
杜平质问:“在你眼里,这个天下,只能属于那一小部分人?只有那极少数的人才有资格享受?”
平阳公主:“人生而便生高低,这世间永无平等可言。”
杜平沉默片刻,擡头,开口道:“可不试试我不死心,母亲,你想看到一个怎样的天下?至少我想看到的,不是现在这样。”
平阳公主又是一声长叹,自己亲手养大的,她当然明白这孩子的性子。
所以,她除了在这孩子刚回京的时候解释过一次,在那以后,没再试着说服。
因为她知道,没有用。
她开始遮她耳目,断她臂膀,完全隔绝她和江南的联系,再放她去嫁人,过个几年,等大势已定,这孩子想乱也乱不起来。
她独断专行是这句,苦口婆心也是这句:“平儿,我不会放你去的。”
“那师兄呢?”杜平垂下眼,“师兄生死未卜,他是我推荐的,我得负责。他死了,我帮他下葬,他活着,我带他回来。”
她若不插手,没人会在乎元青的生死。
用情谊当理由说服不了她母亲,杜平继续说:“你教过我,得让跟随你的人信任你,至少要做出一种姿态,让他们觉得你在乎他们生死。”
平阳公主没说话,她神色中透出衡量利弊的谋算来。
杜平急道:“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让我去!我有分寸!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妥当!”
平阳公主最不想伤害的就是这孩子的感情,在现在看来,不狠狠骂醒她不成,就如同当年她盲信父皇的宠爱,今日,她也盲信自己的能力。也难怪,她至今就没跌过什么大跟头,走得太顺遂。
“平儿,你是不是觉得你走到今天,你很厉害?”
平阳公主分明站着没动,却给人感觉整个腰板都挺直起来,眼眸微眯,启唇道:“我现在告诉你,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根本指使不动元青;如果你不是永安郡主,当年在凤阳,你就会被陈千瑜献给黄总督当个玩物;如果你不是背后有朝廷撑腰,你也得不到漕帮;如果没有胡家军帮忙,你也打不赢红花教。你不过是出身强横,因势导利罢了。”
她说得很慢,每一个词都很清晰,确保女儿能听得清清楚楚。
“若没有我,南越的事,江南的事,你摆不平。”
杜平如同木桩一般站在原地,静静地站着,许久,她擡起头来:“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她上前一步:“别人说的,我不在意;你说的话,我会放在心上。”
她再上前一步:“你知道这些话会伤到我,但你还是说了。”
她揪住母亲的衣襟,目光平视,眼里带着痛,轻声道:“你总是这样。”
被最重视最尊敬的人否认,那种感觉,仿佛被不断漫起的潮水淹过口鼻,闷住呼吸。
会难过,很难过。
杜平自嘲一笑,鼻子已泛酸,低头,闭上眼:“我要去南越。”
平阳公主没说话,一动未动。
杜平两条腿徐徐弯曲,身子一点一点向下滑去,膝盖快碰到地上。
她的动作很慢很慢。
平阳公主察觉到,一把扯住她肩膀,不让她再动,沉声问道:“你干什么?”
杜平不看她,只盯着地面:“我想试试,跪下恳求有没有用。”
闻言,平阳公主身体僵硬,一时间,仿佛连舌头也僵硬着说不出话。她盯住女儿的发顶,万千乌丝映入眼帘,仿佛团团愁绪缠绕心结。
她张开嘴,说:“没有用。”
杜平保持着半跪不跪的姿势,低头望地,依旧不擡头看她。
平阳公主松开手,随她去,后退一步:“我说过,永远别拿自己威胁别人,没有用。”
杜平维持这样的姿势许久,鼻中的酸意始终退不下去,甚至连眼眶也跟着泛酸。她忍得努力,整张脸都绷得发麻。
终于,她擡头,飞快看母亲一眼。
目光仿佛触电一般,只是一瞬,她就迅速移开,遥望窗外。
她自己也没发觉,眼角一滴泪水摇摇欲坠。
她费劲全身力气维持表情上的平静。
杜平站起身,转身,背对着她一步一步离开。
平阳公主喉间干涩,望着女儿背影,说出一句:“我会派人去南越打探元青的消息,如果活着,就把他带回来。”
杜平脚步一顿,继续走,不回头:“谢谢。”
这一声谢,语气如此生分。
你不允许做的事,我终究还是无能为力。
此生此世,你第一次做母亲,我第一次做女儿,也许我们都茫然无知。
分明是至亲,却总伤到心间最柔软的地方。
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