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每年皇上御赐的水果也陆续分发到各家府邸。
其中有不少是马不停蹄从南方运送过来的,就图个新鲜爽口。过去的年头里,都是皇上御笔一划决定各家分量,每一份都代表着他们各自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今年,皇上病了,当有太子主持。
太子是个讲究实际的人,脑袋里只想着朝中重臣,至于其他旁枝末节的人,都交给后宅去打理,只要影响不到朝廷势力分派,太子妃爱怎么分就怎么分,都是小事。
不过,太子忘了一个人。
旁枝末节的人里面,包括平阳公主。
这日,杜平回到公主府探望母亲,刚走到院子里,就看见郑嬷嬷正指挥下人收拾两筐子水果。她走近前去,探头一看就皱眉:“这什么玩意?放太久了?”
筐里装着腐烂的果子,偶尔有几颗看着还好,却也不新鲜了。
这种品质的果子是绝对端不到公主府的台面上。
杜平鼻子也皱起来:“府中管采办的人换了?”
郑嬷嬷欲言又止,脸上写满为难之色。
杜平洞若观火的视线已射过来,眯起眼:“有内情?”
郑嬷嬷再也忍不住,抹把眼泪就想跟郡主诉苦,不过还未开口,就闻平阳公主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平儿来了?进来。”
郑嬷嬷吸了吸鼻子,立刻止住话头。
杜平眼眸眯起来,看郑嬷嬷一眼,也不逼她,在她肩上轻轻一按,随即向里走去:“母亲。”
屋子里静谧又清凉,平阳公主躺在贵妃椅上,身后站着两个侍女打扇,力道不轻不重,正是凉风习习。塌边的小案子上放着琉璃果盘,里头盛着鲜嫩欲滴的乌紫色葡萄,颗大粒圆。
平阳公主看上去兴致缺缺,素日爱吃的东西也不去伸手,半阖着眼睛休憩。
杜平走过来,不客气地伸手捞一个,剥了果皮就往嘴里扔,咀嚼两下口齿不清地问:“你不想让郑嬷嬷说话?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
“没什么,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平阳公主身子有些乏,“你怎么来了?”
“冯首辅家大业大的,府中人又多,宫里赏下来的吃食不够分。”杜平伸出手指比了比,“我和瑛之只能分到这么一点点,啧,冯老头儿那个吝啬鬼,自己屋里到装着一大盘,想吃独食,抠死他算了。”
知女莫如母,平阳公主瞟她一眼:“你没去他屋里偷?”
“喂喂,别说这么难听,什么叫偷啊,”杜平立马否认,“我只是想教他一个道理,这世道啊,不管寡而患不均,老头儿可能太久没看孔老夫子的书,把论语都给忘了。”
她说得振振有词,顺手再拿一颗吃:“不过那老头儿看我不顺眼,处处防备,还狠狠教训我一通,说我目无尊长鸡鸣狗盗,啧,话真难听。”
平阳公主摇摇头:“我倒有些同情冯首辅,若我是他,当初就该咬定不让你嫁进来,即便闹到皇上跟前,也来个倚老卖老不认账。”
杜平擦擦嘴,然后再擦擦手,斜眼望去:“喂,这是做母亲该说的话?你要搞清楚,百年后是谁给你扶棺送葬?又是谁来清明扫墓?难不成你还指望冯老头儿?”她把白帕子随手一扔,“胳膊肘往外拐,不像话么。”
平阳公主揉揉太阳穴,头疼,她坐起身子来:“我倒觉得,你最近对我的态度越来越不像话。”
杜平眨巴眨巴眼睛,想到这趟来意,眼珠子一转,双手合十:“是我得意忘形,是我错了,您大人大量别与我一般见识。”
平阳公主停下动作,看过来。
杜平也看过去,尽量让目光真诚些。
平阳公主轻笑一声:“无事献殷勤。”
杜平立刻凑到她跟前去,小意温存来翘腿:“你看,每年皇上分到咱们府中那么多新鲜瓜果,你一个人又吃不完,我来帮忙分担,如何?谢就不必了,你就留几样你最爱吃的,其余的让我带回去气气冯老头儿。”
平阳公主神色一滞,很快就恢复如常,但只是这一瞬间,也被杜平给抓住了。
她慢悠悠开口:“总不会被你吃完了吧?”
平阳公主擡眸望来。
杜平故意说:“哦,还是今年没送来?”顿了顿,她微微一笑,伸手指望院子:“你别告诉我那两筐子垃圾就是宫里送来的。”
屋中安静了一瞬。
平阳公主叹息,摆手挥退扑扇的侍女,只留母女二人。她无奈道:“辛苦你了,跟我说话还需要兜这么大的圈子。”
杜平哼道:“你不肯告诉我,只会说小事小事,我只好自力更生。”
平阳公主又叹一声气:“你今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喂喂,别扯开话题。”杜平道,“我是真心来拿瓜果的,也是真心想气气冯老头儿的,哪知道走到院子里会看到那么一堆垃圾,喂给狗狗都会嫌弃。”她又捏住一颗葡萄肉,含在嘴中仔细品尝,判断道,“这味道不是宫里的,府里自己买的?”
平阳公主微微颔首:“我猜是董氏的意思,后宅惯用的手段,阴阳怪气地给点打压。”她笑了笑,“警告我往后听话吧。”
杜平想了想,分析道:“上回你没应邀去宫里,她记仇了?”
“她这人啊,一向都记仇,不过是以前不敢发作,现在觉得没人压着,便开始肆无忌惮。”平阳公主道,“也不单单是上回吧,我不给她面子这么多年了,新仇旧恨堆在一起。”
杜平:“心眼这么小,她怎么活到今天的?生气都能把自己给气死。”
“呵,换个思路,她忍性很不错,”平阳公主还有心情调侃,“至少你就忍不住。”
杜平皱眉:“皇后不管管?”
平阳公主不知想到什么,勾唇笑道:“黄氏那个人懂分寸知进退,承禀着黄家一脉相承的做派。何况,她刚当上皇后没多久,也许还没熟练。”
杜平看她:“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了,不过是小事。”平阳公主这几日有些累,不欲理会,“只要不是打到眼前的拳头,都不过虚张声势。”
杜平脸色不太好:“什么才算大事?”
她不赞同母亲的态度,这是她亲娘,是,她也顶过嘴她也甩过脸,可其他人凭什么?送筐烂果子来公主府以为打发乞丐?呵,没胆子跳过母亲不赏赐,就想暗地里给个警告?凭什么要忍下来?
她弯腰与母亲平视,目光一瞬不瞬:“皇上还活着呢,她算老几?”
平阳公主沉默地回望。
她本不欲和董氏计较,当初董氏联合张氏暗杀平儿的事她都忍下,只匆匆处理了张氏,如今不过几个烂果子又算什么?她根本没把董氏放眼里。
不过平儿在生气,为她而生气。
她想起平儿很小的时候,听到杜子文辱骂她立即扑上去厮打,凶狠得像只小狼崽。
平阳公主轻笑一声,她真是个糟糕透顶的母亲,竟为此感到愉悦:“我会收拾她,不过不是现在,不急。”
杜平眯眼:“今日仇今日报,我不喜欢等。”
平阳公主神色淡淡地看来,不过眼底还透着来不及消散的笑意。
杜平也笑了:“我帮你回敬她。”说罢,她起身就向外走去,还未跨过门槛,就听母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平儿。”
杜平停下,回眸望去。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别搞大了。”
杜平挑眉:“尽量。”
看到郡主吩咐下人把筐里的果子装回宫里原本赐下的匣子中,然后利落得拿起就走,郑嬷嬷想插嘴又不敢,郡主不是那种你说不她就会乖乖照办的人,没看亲娘都没拦住她么。可郑嬷嬷实在忧心,小步走到公主身边,那张脸上的表情不用开口就能让人看出她在想什么。
平阳公主劝道:“随她去。”
郑嬷嬷愁眉苦脸:“郡主怎么嫁人了还是这个脾气?她在夫家也这样?”唉,这么一想冯公子真是个好脾气的,“虽说奴婢也不舍得郡主受委屈忍耐,但人长大了,总归要学会忍,俗话说得好,吃得小亏才不至于吃大亏,等郡主踢到铁板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呵,这点分寸她还是有的。”平阳公主道,“不过至于忍耐……这孩子太顺风顺水,等她哪天痛到骨子里了,痛到怕了,也就学会忍这个字了。这点我能教,也能找机会磨炼她,只不过到底是亲生的,”她捂额叹得很重,“下不了这个狠手。”
郑嬷嬷很是了解公主这番苦心,郡主那么好的孩子谁下得了手?“殿下,宫里侍卫多,郡主人单力薄的不会吃亏吗?”
平阳公主闻言笑了,这一点上她完全不担心:“我反倒担心董氏,平儿生气的时候,会有些不知轻重。”
太子妃不知道此刻正在被平阳公主担心,不过,在听到内侍禀告永安郡主端着八宝匣候在东宫门口时,她开始为自己担心。
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她知道,永安也知道。
可别人不知道。
永安这么大刺刺地摆在外头,来来往往又有多少人看见?
太子妃一个脑袋两个大。
她自认没对平阳公主做什么过分的事,她贵为太子妃,遇到不敬之人不过稍稍敲打一番,理所应当。
做这件事之前,她也考虑过永安的暴脾气,不过想着永安已嫁入冯家,平阳那女人也不像是会藏着烂水果留作证据向女儿诉苦的人,事情也就水过无痕了。
难道,平阳真的利用女儿来出头?
那女人自己摆出一副高贵大度的模样,实际上把女儿当枪使,呵,有够虚伪的。
太子妃头疼不已,摆摆手:“把永安叫进来,别惊动旁人。”看着内侍疾步走出去,想了想,又开口把人叫住,吩咐道,“把八宝匣处理掉。”话是这么说,可她心里并没底,等待过程中眼角余光不住往外瞟。
不多时,就看到永安大步跨来。
果不其然,那丫头手里还端着八宝匣,招摇过市。
说了跟没说一样。
太子妃心中憋着一股气,暗骂这丫头做戏给谁看呢。可表面还得振作精神,脸上的笑意尚未展开,只见永安低眉敛首,恭敬行礼:“见过娘娘。”
动作一丝不茍,连最严苛的教养嬷嬷也挑不出毛病来。
太子妃呆住,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永安这么规规矩矩的样子,这丫头连在御前行礼都是得过且过,随便做个样子。
她心中闪过一丝得色,就说么,是个人都能看出东宫今日不同往日,得捧着敬着。罢了罢了,她也不和这丫头计较,就当卖她之前站在承业这边的面子。
太子妃轻轻咳嗽一声:“起来吧。”
杜平站直身子,突然一甩手把匣子扔到太子妃面前的桌案上,“咚”的一声巨响出其不意,连桌面都震了震,太子妃自然也吓一跳,脸色铁青:“永安,你什么意思?”
杜平看她一眼,迈着步子慢慢走到桌案前:“真巧,我也想问你什么意思,”她伸出手指抵住八宝匣,轻轻点两下,“娘娘,这什么意思?”
太子妃气得胸口不断起伏,她闭了闭眼,耐下性子后勾出一抹冷笑:“你不懂?”
杜平看着她。
太子妃嘴角冷笑愈发明显:“永安,装傻就没意思了。”她站起身来,逼视道,“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也知道你什么意思。本宫刚才倒是忘了,你从小到大都喜直来直往,连打架闹事都是明目张胆,直接说吧,你想怎么着。”
她自称本宫。
第一次听她在自己面前如此称呼。
杜平望着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