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厉瞥她一眼,然后无奈地重重吐一口气。
天底下他第一想收拾的人,就是皇帝,要他卖命要他领兵,利用完了再一脚踢开陷害抹黑他;至于第二个,就是萧家人,老的小的没个好的,一只只都是皇帝座下走狗,吃相难看颠倒黑白。
对于仇人,他是见一个揍一个,可惜,这是个女的,还是小丫头片子,他若动手怕是名声都不要了。
本来么,他想好好为难一下这狗屁萧氏女,可话都被她说成这样,他再继续针对未免显得他个大男人气量狭小。
他对萧意妍的第一印象极差无比,一个会逞口舌之利的小丫头,一看就是萧家教出来的做派。
他冷冷开口:“不算什么。”
萧意妍这下彻底松口气,知道不再有性命之忧。她试探道:“杜将军,我们接下来怎么做?休整一番继续出发?”她特意咬重“我们”二字,只想尽快把队伍捆绑在一起,一致对外。万一杜厉和胡家关系不清不楚,中途被策反就完了。
杜厉听出点意味来,斜眼一扫。他伸手指向胡天磊,故意问她:“这人怎么处理?公主殿下认识他么?”
萧意妍眼风都没动一下,目不旁视:“不认识。”
杜厉嗤的一声笑。装,继续装。
胡天磊脑门也冒汗,不知道这位战神脑袋在想什么,按理说在胡家和朝廷之间,杜厉跟胡家的关系更好些,之前跟胡家也有几项交易。眼下的情况,杜厉不至于杀了他,但也不会轻易放跑他,就看能谈到什么条件。
不过,爹曾说过,杜厉这人不能按常理推断。
这个全无败绩的战神直觉极度敏锐,尤其在战场上,不过,在政治斗争中脑袋不太灵光。
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被当今皇帝拖出来定个叛国罪。
而且,这家伙心情不好时,全然不顾局势,任性得很。想想看这么一个人,年轻时不过打几个胜仗就胆大包天敢在殿前求娶金枝玉叶。
半点不怕惹怒皇帝。
胡天磊心里有点发憷,想到方才战场上杜厉毫不手软斩杀胡家军,心中忐忑地想,今日总不至于死在这里吧……他又转头去看祥宁公主,想看她如何反应。
杜厉声音凉凉的:“哦,真的?”
萧意妍沉默片刻,她也摸不准眼前这位的态度,便道:“虽不认识,不过杜将军若愿意介绍,也许就认识了。”她在京城匆匆见过胡天磊一面,刺杀时只看眼睛没认出来,但露出整张脸后便反应过来是谁。
杜厉哈哈大笑,好整以暇瞅着她:“小丫头挺机灵。”
萧意妍默不作声,多说多错,尤其对方对你观感不喜时,一不小心哪句话就会惹怒他。
杜厉偏不给她退路,硬把那层纸捅破,大大方方介绍道:“来来来,这位是胡高阳hu总督的小儿子,今日埋伏在此,应该就是想破坏和亲,让朝廷和匈族打一仗。”他自认为判断得挺聪明,顿了顿,转头对胡家小公子一笑,“对吧?”
话音刚落,四周顿时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没人敢率先开口。
胡天磊望望天,望望地,没说话。
杜厉眯起眼睛,语气重了些:“老子在问你话。”
胡天磊不敢再沉默,装傻道:“应该是这么回事吧……可能吧……我也不大懂。”
杜厉又把眼神瞟向祥宁公主,带点目空一切的狂傲:“公主殿下怎么说?”虽尊称她为公主殿下,可语气里半点尊敬也没有。
萧意妍也装傻:“hu总督此举不妥,可惜我一个女子见识浅薄,也不知他背后是何深意,既不懂这些,我也不敢妄议朝政,全听杜将军的吩咐。”
一个两个的,装起傻来倒挺团结。
杜厉眯起眼睛,打心眼里看不起来:“我最讨厌你们这种说话不尽不实的,凡事都藏半句,还搞得自己很聪明副样子,什么谨小慎微,不就是胆小窝囊么!”
胡天磊又开始望天,行,你拳头硬,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萧意妍真没碰过这类人,说他蠢吧,当然不算蠢,脑子转得也快,可说话方式在以前十多年人生中从未遇过,重点是,这人掌握着生杀予夺,她说话只能慎重再慎重。
她表情僵硬,语气也僵硬:“我自幼胆小,还请杜将军见谅。”
闻言,杜厉也不好对个小丫头不依不饶。他忽地翻身下马,走到胡天磊身旁。两人站在一起才发现他个子特别高,胡天磊已是昂扬八尺男儿,但杜厉还比他高半个脑袋,气势浑然天成。
杜厉拎起他后领子,几乎将整个人提起来,脚尖立地,然后似笑非笑地开口:“说起来,还有一笔旧账要同你算算。”
胡天磊懵住,什么?你在说什么?
少爷我今日第一次见到你,哪来的旧账?
他脑子还没理清楚,一记铁拳已迎面而来,重重砸向他鼻梁。
胡天磊只觉一股大力袭来,顿时摔倒在地。
鼻血流得满嘴都是。
他擡手摸摸鼻子,痛死了,不过幸好,骨头没断,他俊朗的容颜得以保存。确定没被毁容,他才抹一把脸,擡头去看杜厉,目光中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戾气。
杜厉擡擡下巴,倨傲道:“杜子静,老子的亲侄女,记得么?自己干的好事自己心里有数,今天看在你爹的面子上饶你一命,下次再撞到老子手底下,”顿了顿,他眯起眼,两只手嘎吱嘎吱捏了捏,“扒了你的皮。”
胡天磊怒气滔天,若手里有把刀就想直接捅死这人。他自小被娇惯大的少爷脾气,何况从不觉得那事有什么错,弱肉强食理所当然,彼时他是总督的儿子,杜子静不过平头百姓,不本来就该予取予求么?
他捏紧拳头,如果不是打不过……如果不是打不过……
不行,得忍,忍不下也得忍。
胡天磊闭了闭眼,撇开脑袋不看他,一脸忍辱负重。
“哟,小子还不服?”杜厉踩在他手上,低头一瞥,蔑笑道,“拳头都捏起来了。”
胡天磊咬牙。
萧意妍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这,这,这脾气,不得不承认跟姐姐一模一样,该说不愧是父女么?一样的暴烈,一样的得寸进尺,尤其是,一样的护短。
她想了想,决定再加把火,顺便试探一下姐姐在他心目中地位:“杜将军,你说的这事我也知道,其中颇有渊源。”
少女清脆的嗓音响起,杜厉和胡天磊都看过去,等她下言。
萧意妍姿态怯怯:“胡公子随父进京后,在路上垂涎调戏姐姐,就是永安郡主杜平,你的,你的……”她故意欲言又止一番,给个心知肚明的眼神,继续道,“他得不到姐姐,又觉得杜子静长相与姐姐有几分肖似,这才对她下手。”
她其实对内情不太了解,只为挑拨离间,于是随便一猜,竟是猜得八九不离十。
胡天磊看着她的眼神阴恻恻的。
萧意妍其实被盯得脊背冒凉气,不过她不躲不避,仍是神色无畏。
杜厉一怔,然后两只眼睛都喷出火来,将胡天磊整个人都拎到跟前,语调能淬出冰渣子:“你他妈敢觊觎我女儿?还他妈调戏她?”
他手上的力度和之前那一拳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这下胡天磊相信了,刚才那拳真的只是小小教训而已,不过意思意思,并未拼上全力。
他几乎快喘不上气来。
“不……不是……听我解释……”
杜厉理都不理,又一拳甩过去,砸到他脸上,然后直接扭住他右手胳膊,厉声质问:“哪只手碰她的?”不待回答,反手一扯将他右手关节折断,“嘎吱”一声,骨头断掉的声音,听起来都疼。
胡天磊要紧牙关,一点声音都不肯发出。
他脸上全是汗,却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呵,挺硬气,没辱没你父亲的名头。”杜厉赞赏一声,又是一顿乱拳,揍满意了才把胡天磊扔地上,哼道,“好了,给你解释的机会。”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半点停顿也没有,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结束了。
萧意妍看得脸色惨白,第一次知道,原来暴力可以这么血腥残忍。
胡天磊带人刺杀和亲队伍,再加上hu总督明摆着图谋不轨,她不过是想教训胡天磊一番,再挑拨杜厉和胡家的关系,没想到情形会如此发展。
第一次看到人的胳膊被折断。
第一次看到人满脸都是血。
她只觉喉咙口有东西在翻滚,全身都是虚汗,“哇”的一声弯腰干呕起来。
胡天磊瞥向她嗤笑一声,他半边脸都没知觉了,他“呸”的一声吐掉嘴里血水,挑起嘴角时神色有几分可怖:“杜将军,我敢做就敢当,我是动了杜子静,但也愿意纳了她,那日是她自己不愿,怪不得我。至于永安,我的确出言调戏,她同样也揍了我,互相扯平。”
他扶着膝盖站起身来,不愿躺在地上与这个男人说话,会产生低人一等的错觉。被狠揍一顿,疼,从来没有的疼,不过一身脾气也被激起来,他不怕死地开口:“至于你为女儿出气,大可不必。”
胡天磊狼一样的眼神盯来:“我和永安的事与你无关,等哪天她肯认你做父亲,再来找我麻烦不迟。”
围在他身旁的胡家军蠢蠢欲动,主将受辱等同于他们受辱,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将手按在刀柄下,只等三公子一声令下。
胡天磊略一擡手,示意他们退下。
不过挨顿揍,没必要拖所有人下水,打一场必败之仗。
而杜厉下手越狠,他就越能断定,杜厉无意杀他。
他用舌头顶了顶上颚,全是血腥味。一只胳膊断了,身上又遍体鳞伤,他便斜倚马背上,挑衅地笑起来,擡起另一只手勾了勾指头:“随时恭候。”
在军中磨练数年,好不容易压下的纨绔气息,在说这四个字时又浮了起来。
杜厉脾气固然暴烈,若是他在意的事一点就燃。不过,能带兵打这么多胜仗,他的性子也是粗中有细,激将法有时并不管用。他眯起眼睛打量,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后生可畏,能有这样的儿子,我真替胡兄高兴,好样的,好样的。”说罢,他走到胡天磊身旁,搭住他肩膀。
用力的,用很大力气,重重地,拍在他伤处。
胡天磊脸色发白,这下真快站不住了,有苦说不出,龇牙咧嘴地回道:“多谢世伯看得起。”
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娘的,敢给小爷下阴招。
你擦干净脖子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杜厉翻脸比翻书还快,吊儿郎当地笑:“说起来,上回跟你爹买粮草的银钱还没给,今天放你回去父子团聚,那钱呢,也就这么算了,”顿了顿,他摸了摸藏在胡子里的下巴,“我觉得我还吃亏了,他宝贝儿子的命应该不止这点钱吧?”
胡天磊被他斜眼一扫,闭了闭眼,把脏话都憋回肚子里。
他总不好说自己不值钱。
杜厉又在他伤口使劲一拍,看他肌肉都在颤抖,方满意地笑道:“至于你的命值多少,呵,下回和你爹做生意时,让他自个儿看着办。”
胡天磊闭紧嘴巴。
杜厉打个哈欠,懒洋洋向回走去,一边走一边扭动肩关节:“快点滚,没空招待你。”
如同驱赶垃圾一样的态度。
胡天磊狠狠盯住他背影,磨牙道:“收队,回去。”
杜厉后脑勺仿佛长了眼睛,乍然转过身来,正迎上胡家小子充满敌意的目光,他浑不在意地勾唇,眼神却冰冷至极:“再跟你爹转告一句话,我有诚意跟他合作,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光明正大的,是个男人就别在后头搞小动作,不服,就跟老子正面干!”
胡天磊目光深沉:“我会转告。”然后单手撑住,翻身上马,率领一众属下离开。
萧意妍呆若木鸡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过来,都打成这样了还能放回去?
杜厉不耐烦:“看什么看?别以为老子不打女人。”
萧意妍收起惊愕,跟在他身后问:“杜将军,你把胡天磊打成这样他会记仇的,这样轻易放回去妥当吗?若是和hu总督结仇怎么办?”
杜厉脚步一顿,回头,似笑非笑:“你不就盼着我和胡高阳反目成仇么?”
萧意妍语噎,马上辩解:“不是……我是担心你……”
杜厉嗤笑:“这话假得我个粗人都能听出来,”他目光如炬,“说这话你心里不瘆得慌?”
萧意妍本想着自己苦读诗书多年,口才肯定比对方好,哪晓得杜厉不屑辩驳,直接来个一力降十会,半点面子情也不给。
她心里明白,杜厉是个粗大腿,她的安危靠他,甚至连未来的希望也靠他。她不敢再去惹他,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封家书,递到他面前:“这个是……”
话未说话,杜厉已将信函从她手中抽走,扯开一看,眼睛渐渐亮起来。
萧意妍把后半句说完:“姐姐给你的家书。”她观察对方脸色,眼见战神大人心情不错,于是壮着胆子继续道,“杜将军,你看,姐姐与我站在同一阵线,看在姐姐的面子上,要不要把胡天磊抓回来?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杜厉已经飞快把信看完,又余味无穷地回味一遍,脸上笑意是真挚无比,小心翼翼把信函揣进怀中。
萧意妍见他看完,本想接回信纸撕碎,销毁证据。结果手都伸到半空,却见这位杜将军把信函藏好了。
杜平冷冷一眼,警告道:“伸什么手?”
萧意妍解释:“暗中联系的信函毁掉比较安全。”
“呵,”杜厉赏赐她一声讥笑,伏低身子盯住她,“老子的女儿,给老子的信,需要你来伸手?”
萧意妍无奈,只得将手缩回来。
杜厉第一次看到女儿的笔迹,这小字儿写得真好,这文笔真流畅,这口气真亲切,怎么看怎么满意。看来女儿并不恨他,下次见面说不定还能等来一声“爹”,想想就期待。
他此刻心情雀跃,懒得和小丫头计较,还大发善心地解释一番:“胡天磊放了就是放了,我今日不过是给个警告,胡高阳不会为这等小事跟我翻脸。”
萧意妍根本不懂这男人在想什么,这还叫小事?就差没打死他了。
杜厉难得有耐心:“人没死就是小事,我若不教训他胡高阳才会怀疑我心中有鬼。”
萧意妍抿唇,轻轻一声:“嗯。”
杜厉哼笑:“嗯什么嗯?看你还是不明白。你以为每个爹都像萧伯亦一样?平时一点小打小闹窜上跳下的,真遇到女儿要和亲的大事,又缩起脑袋当乌龟了?呵,这也算男人?”
“你不懂!”萧意妍一直平静的脸出现裂痕,高声反驳,“父亲要为家族考虑!才不是缩头乌龟!”
杜厉挑眉,啧,敢跟老子大呼小叫?胆子肥了。
萧意妍胸口不住起伏,瞪住他。
杜厉懒懒地笑:“你这是为萧伯亦解释?还是在说服自己心里的委屈?”他斜眼,“怎么,为了家族就可以不要女儿了?真高尚的理由,我等俗人学不来。”
萧意妍努力维持的冷静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忘了将来的布局,忘了要和杜厉处好关系,切中要害反问:“罪魁祸首是你,是你指明要我和亲的。”
“是啊,我跟萧家有仇,自然要给他们找点麻烦。”杜厉供认不讳,“我只是没想到,萧伯亦半点反抗也没有,他但凡说一句不,我也就重新谈条件了。”
他玩味地看着小丫头:“这男人当得真够孬。”
一滴眼泪落下,滑过萧意妍稚嫩的面庞。
她马上意识到失态,低下头擦擦脸,装作没事人一样,板着脸往前走。
杜厉一僵,看这小丫头挺坚强的样子,没想到她会哭,糟了,说过头了,若传出去他惹哭一个小姑娘简直他妈的丢脸。
算了,算了,这丫头姓萧,弄哭就弄哭呗。
杜厉烦躁地抓抓乱发,这丫头是姓萧,可她也是轻容的女儿,多少得给点面子。轻容那女人无情无义的,可他不能学那个冷血的女人,啧,烦死了。
“喂。”杜厉喊她。
萧意妍回头,目光冷冷望来。
杜厉不自在地扔了个小袋子过去:“给你的。”
萧意妍接到手里还有点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紫的发黑的葡萄,一颗一颗硕大无比,看着就甜。
“给你路上解个馋。”杜厉翻身上马,没再看她,“西北的葡萄比京城好吃多了。”
天气转热,各种水果也熟了。
杜厉突然想到,这是轻容最喜欢的季节,她自小爱吃水汪汪的东西,葡萄荔枝杏子李子各种不忌,是以连肤质都比常人更润滑白皙,无须脂粉添颜色。
意识到思绪跑远了,他嗤笑一声,还想那女人干什么?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头各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