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将一部分鲜果给公主府送去,另一部分则带回冯府。
晚膳后,趁着众人还未散开,她吩咐婢女把鲜果分成一盘一盘的,递给各户小家。对上冯首辅眯起眼睛投来的目光,她身后不存在的小尾巴都快翘起来,笑道:“祖父屋里还多的是,这些就留给我们小辈解决,不劳您费心。”
冯首辅哼笑一声:“小家子气。”
杜平怎肯应下,立马回嘴:“这可是御赐的,万一来不及吃烂了呢?咱们府中虽然富庶,但祖父您身居高位更该以身作则,粒粒皆辛苦,不能浪费。”
多数人皆仰头望屋顶,无人敢言。
没办法,前两日这对祖孙为御赐的鲜果口舌大战三百回合还在历历在目,不是他们胆子小,而是这两人之间完全插不进去,万一被伤及未免太无辜。
剩下的少数人,倒是有想打圆场的。比方说许氏就小心翼翼扯开话题,笑容慈祥,指着儿子腰间的香囊问:“瑛哥儿,你换香囊了?永安给你绣的?”
冯瑛之一怔,赶紧低头假咳一声:“唔,换了。”却不提是谁绣的。
许氏还未反应过来,冯首辅却闻一知十,呵呵笑道:“原来永安的绣工如此精湛?小看她了。”眼底藏着促狭之意。
许氏听公公肯夸儿媳妇了,还在旁高兴地附和:“是呢,真是难得。”
冯瑛之望天望大地,摸摸鼻子,想着怎么说话比较好。
“不是我绣的。”杜平白了冯首辅一眼,干脆承认,“我绣工不好,所以都是直接买。”
冯瑛之当众给妻子捧场,给足她面子:“但你眼光好,这个新买的我就很喜欢,当日就换上了。”
杜平抿唇一笑。
屋中的空气快尴尬到冒汗,也只有这对夫妻还在相视而笑。其他人想退场,可府中的老大人还没发话,他们又不敢擅自动作。
冯首辅环视一圈,哼道:“永安,跟我来,其他人都回去歇着。”
众人皆松一口气。
杜平挑挑眉,天不怕地不怕地迈着步子跟到祖父屋中。自从她加入冯家,婆婆倒是个好性子,反而是这老头整天拿捏她,这个看不惯那个看不惯的,罗里吧嗦。
“听闻你白日里递了牌子去宫中?”冯首辅的声音慢悠悠响起。
杜平坦荡道:“是。”她只说一个字,不肯再多透露内情。
言辞上的小花招尽收冯首辅眼底,他满不在乎地继续问:“东宫和你母亲起了龌龊?”
杜平顿了顿,投去一眼:“祖父,什么时候开始您连女人间的关系都开始操心了?您年纪大了,该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呵,帝王家无小事,储君的家事亦是国事。”
杜平笑笑,不说话。
冯首辅也不在这事上逼她,他不觉得太子妃能在平阳那里讨得好处,便道:“让你母亲收着点,毕竟是东宫太子妃,面子上得敬着。”
杜平挑眉:“您怎么不自己跟我母亲说?”
冯首辅又被她噎住,啧啧,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真是悔不当初,那时就不该心软让小六子娶了她。
杜平看他脸色难看,想着毕竟是长辈,她姑且收一收脾气。
这老头儿可以言语刻薄她,但她却不好奋起反击,虽然听起来不公平,可她是该为瑛之的立场考虑。“祖父,您放心。和亲的事情了结,徐家那边也差不多完事了。端王殿下和王大人估计快回京了,我母亲最近记挂着这事,没空和太子妃计较。”
冯首辅轻轻“嗯”一声,顿了顿,突然来一句:“消息倒是灵通。”
他脸上的表情分明没有变化,连眉毛都没动一动,可杜平却觉得屋中气氛变了。她望过去,用淡淡的语气说:“我自江南回京后,也无事可干,只剩下手头一点儿生意可忙活,您知道的,消息最灵通的便是商人。”
冯首辅耷拉着眼皮子,可有似无地一声:“嗯。”
杜平眼睛一眯:“我也挺好奇,端王殿下回带回来什么消息,徐家究竟有没有跟匈族勾结?唉,他怎么不先飞鸽传书一份到京城呢?”
冯首辅擡头,目光锋芒毕现,如针一般刺到她脸上。
杜平笑笑,端详他神色变化,好奇道:“祖父,您似乎很在意这事,端王回来跟冯家有什么关系吗?还是徐家和冯家有什么关系?”
冯首辅冷哼一声:“刚才不都是你在说么?老夫不过随便听听罢了。”
杜平笑得像偷腥的狐貍:“嗯,你只是听,不过,你在意这事,比我闯东宫惹麻烦更让您在意。”
冯首辅投来警告一瞥:“停止卖弄你的小聪明。”
杜平眨眨眼:“您太苛刻了,我这都只算小聪明啊?那大聪明是什么样的?像您这样?”
她笑两声,厚着脸皮挤到他身旁,又想给他敲肩按摩,结果收到首辅大人抗拒的目光,她无所谓一笑,只得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压低声音:“好嘛好嘛,不敲不敲,您的肩上都是金子,敲一敲就让我占了便宜。”
冯首辅没好气道:“站远点。”
杜平像没听到一样,还是挨过去:“祖父,端王和徐家那边有什么秘密吗?跟我说说呗。”
冯首辅这没见过脸皮这么厚变脸又这么快的,他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劝道:“永安,别关注这些有的没的,你得把眼睛在瑛哥儿身上多放一放。你看看,你去萧家惹事,你去东宫惹事,你觉得瑛哥儿是脸上添光还是面上无光?今天,你连一个香囊都绣不出来,还要他来打圆场……你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了吗?别人的妻子可以给予夫君的那些,你可以给瑛哥儿吗?这对瑛哥儿公平吗?”
杜平收敛笑意,抿唇没说话。
冯首辅摆手谢客:“今日叫你来就想说这些,永安,这么多孙子里老夫最疼的就是瑛哥儿,他这么好,呵,我这个做祖父的替他委屈。”
杜平回到屋里后情绪有些低落,她看瑛之一眼,又收回目光,过一会儿,再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
冯瑛之觉得自己快拿不住手上的书了,擡眸,笑道:“怎么了?”
“没事。”杜平欲盖弥彰,“看你好看,就多看看。”
冯瑛之放下书笑道:“那你多照镜子,应该能看到更好看的。”此言却没能逗笑小妻子,他想了想,起身走到她身旁,按住她肩膀,“祖父给你气受了?”
杜平立刻摇头否认:“没。”
冯瑛之幽怨道:“才成婚没多久,枕边人就开始在我面前隐藏小秘密了,唉,如何是好?说好的坦诚以待呢?”
杜平脸上有点臊,偷偷擡眸,却被他含笑的目光抓个正着。
她咬唇:“瑛之,娶了我,你感到委屈吗?”
冯瑛之面露震惊,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一句,他摸了摸她额头:“没生病吧……”
杜平把他的手扯下来,认真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我也许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但我也会做不到别人能做到的事,我不知道我能给的是不是你想要的。”
冯瑛之也认真地回复她:“人无完人,此乃常事。”
杜平:“可是,你那么多朋友,如果跟别人的妻子一比较,你觉得我不好怎么办?”
冯瑛之哑然失笑,可看妻子如此正经,又赶忙止住:“我也挺担心啊,你若拿我跟别人的夫君比较,觉得我不够好怎么办?”
杜平皱眉:“认真点,别开玩笑,我觉得你很好。”
“嗯,我也觉得你很好。”
杜平还是板着一张脸看他。
冯瑛之无奈,伸出两根手指,将她蹙起的眉头舒展开,轻声道:“行了,咱们也别互相吹捧。我知道你有挺多缺点,其实我这人缺点也不少,芝麻配绿豆,乌龟配王八呗。”顿了顿,他展颜一笑,“我们别互相嫌弃了,互相喜欢才是正紧。”
杜平擡眸看他。
冯瑛之微微一笑,垂首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干净温和的气息如羽毛扫过。
“永安,别人的好与我无关,芸芸众生,往来过客,我这人心小,只装得下一个人。”
第二日,太子结束早朝之后又想起昨日董氏那些话。
本来,他该去书房和阁老们商议政务,可一想到冯首辅和孙阁老那副表面和气骨子里并不合作的模样,就心灰意冷,不想去那儿浪费时间。
他沉吟片刻,迈开步子往前走,吩咐道:“去母后那儿一趟。”
贵妃晋升为皇后之后,除住处换了,其他的习惯依旧维持原样,谁人见了不赞她一声泰而不骄温良贤淑。皇后管理后宫的能力亦是不俗,当初仍是贵妃时便已是后宫最高阶位,其他嫔妃唯她马首是瞻,从未出过大乱子。
太子来到皇后住处后,恭敬低头:“母后。”
皇后正在挽着袖子插花,闻言,并未擡头,只淡淡一声:“遇到麻烦了?”
太子一滞,摇摇头否认:“不过小事,无需母后费心。”
皇后正好把最后一朵花插进瓷瓶中,停下动作,擡眸带一丝了悟的笑容:“也罢,不过你得记得一件事,你父皇封我为后,说到底是为你开路,别辜负他的苦心。”
太子笑道:“儿臣明白。”父皇为他好他明白,在此之间也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父皇既然已把端王那小子遣到西北,还在忧心些什么?当然,能有个做皇后的亲生母亲,对他总是有好处的。
儿子的心思一看就知,皇后笑了笑:“你父皇是在警告平阳。”
太子一愣,这与平阳何干?每次想到平阳,他只能联系到溺爱两字,父皇还会警告平阳?他忍不住笑道:“那不是连斥责都不舍得的心头肉么?”
皇后看他一眼并未搭腔,沉默片刻,突然又提了句:“听说太子妃和平阳对上了?”
太子不由感叹,母后果真眼明耳聪,董氏若有母后八分能耐他也不必担心了。“女人间的小争执,随她们去,也是时候让平阳认清现状。”
皇后亲手端起花瓶放在床边案几上,阳光斜洒,金金点点美不胜收。
她许久没说话,就这样站着欣赏片刻,悠悠叹道:“你这个人啊,活得心太大了,有好处也有坏处,人生难得糊涂,可你毕竟是储君,有些事情本宫想着也不适合继续瞒着你。”
虽然语调慢悠悠,但这话从母后这种凡事不争的人嘴里说出来,莫名有些紧张感。
太子正襟危坐,肃然道:“母后尽可直言。”
“你觉得平阳此人如何?”
太子一愣,认真想了想,回道:“她聪明,表面看上去温和,其实骨子里有股硬气。而且她不甘于做个富贵公主,追逐于名利,”他斟酌用词,感觉很难表达准确,“旁人说她心善,可儿臣觉得,她是图名利才会推崇灵佛寺,才会布施捐赠引天下人好感。”
闻言,皇后唇角弯了弯:“不算错。”
太子来了信心,继续评道:“其实这些坏毛病都是父皇宠出来的,看看其他公主,哪个像她那么麻烦?个个安分守己。”
听儿子谈及皇帝的宠爱,皇后霎时间安静下来,她思绪一下子飘到很远的地方,那时候,皇上还未登基,仍处于太子之位,而她不过是太子侧妃,在她上头还压着另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骄傲明艳,那是一朵原本盛放在蜀地的鲜花,分明跟她一样都是联姻太子,可她却理所当然享受着男人所有的宠爱,压制着东宫所有女人循规蹈矩。
忆起旧事,皇后嘴角晃出一丝笑意,她并不讨厌骆珍那个女人,甚至还从她身上学到不少,可她做不到为男人而死,她背后有黄家有儿子,那才是更重要的。
男人的宠爱值当多少呢?
她只知道,她的儿子即将登上九五至尊之位,她即将成为众望所归的太后,地位再无人能撼动。
终究是她活到了最后,笑到了最后。
“你知道平阳和杜厉离异的真相是什么吗?”
此话如一地惊雷。
太子怔住,脑中闪过很多猜测,可没一个念头能落到实处。他擡手比了比,慌乱道:“那年匈族避开徐家的追击,绕道枯寂山直取北地,杜厉受皇命上前线,表面上将他们打得落荒而逃,其实暗地勾结匈族麻痹朝廷,想借异族之势反了李家天下……难道不是吗?”
皇后温和地问:“你觉得是吗?”
太子咽了咽口水,胸腔的那颗心快蹦出喉咙:“儿臣觉得……杜厉不像那么有野心的人……他不过是个会打仗的莽夫。”
皇后微微一笑。
太子回望母后的微笑,许久,他突然有了底气,振振有词地说:“可父皇既如此说,那真相就是如此。”
皇后笑出了声:“不错,你能这样想,本宫很欣慰。”
太子继续看着她,忍了忍,没忍住:“母后,真相究竟是什么?”
“杜厉没这野心,你觉得谁有这野心?”皇后简简单单抛出一句。
太子瞳孔骤缩,声音都结巴起来:“平,平……平,不是,平阳只是个女人……”
皇后挑眉:“本宫也是女人。”
“母后,你怎么能跟平阳相提并论?她不配。”太子沉默片刻,开口道,“儿臣不知平阳有多大的野心,但是以儿臣对平阳的了解,她姓李,她以此为傲,她不会为了野心引入异族践踏中原。若你说这就是真相,儿臣不信。”
皇后深深望着儿子,长长感叹一声:“今日方知,我儿是有大气魄的人。”
太子突然受如此夸奖,不由赧然。
皇后:“皇上都不敢信的事,你却敢信。”顿了顿,她笑道,“来,你走近一些,宫里头知道这事儿的,除了你父皇,便只剩下方总管和本宫。”
屋里头只余他们母子二人,即便如此,声音仍然压得很低很轻。
“那时皇上察觉,他把平阳的心养大了,从小抱着上御书房的女儿居然动了想插手朝政的念头,不止如此,她的夫君还是军权在握的定安侯,平阳的影响力加上杜厉的兵力,根本不是一个帝王可以忍受的。可这又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不忍下狠手。”
“皇上给了平阳两个选择。”
“要么把杜厉削去兵权后贬到偏远地方当官,让他们夫妻放下京城的一切远去他乡,过富贵安稳的日子;要么除掉杜厉,皇上愿意接受一个没有兵权傍身的平阳公主。那时候平阳苦苦哀求,在本宫看来,毕竟少年夫妻蜜里调油,又是初识情滋味的年纪,定安侯年轻英武又才干盖世。”
说到此处,皇后笑了笑,笑容中带着历经千帆的沧桑,讥嘲道:“她想两全其美,可惜,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儿呢?”
年少便才名满天下的平阳公主,十六岁去军中探望舅舅,恰巧遇到初展峥嵘的杜厉。白马银枪的玉面小将军,姿容伟岸,在夕阳残红中迎接公主一行人,两两相望便一眼万年。
他们在远离京城的地方,相知相识,相惜相爱。
她见过那个男人漫天黄土中千里袭敌的大胜而归,她见过那个男人千军万马中毫不退却的强悍背影,她见过那个男人俊朗面孔仰天大笑,她见过那个男人笨拙哄人的手忙脚乱。
那也许是平阳第一次爱一个男人,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毋庸置疑,平阳爱杜厉,是少女初遇的怦然心动,亦是相许相恋的刻骨铭心。
问世间,情为何物?
一个锦绣拥簇中长大,见识过滔天权势的公主,骨子也刻着野心二字。
一个公主的爱情是什么?
“平阳也许为难过迟疑过,可是,她终选择了权势。”
那一日,杜厉被皇上断为叛国之罪,欲抓回来斩首示众。平阳暗中通风报信让他遁逃远走。圣旨抵达那一刻,杜厉抗旨不从,身后跟着替他叫冤抱屈的无数将士。
杜厉率军驭马停在城墙外,城中竟无一人敢领兵出阵。他擡头,锐利的目光射向平阳所站之处。
平阳也看着他,她的泪已在父皇面前流尽,只抱着尚在襁褓的女儿,静静回望。
杜厉红着眼嘶喊:“轻容,跟我走。”
平阳缓缓摇头,一字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杜厉眼中带着知悉一切的不甘,这是同床共枕的妻子,怎能不知?那么远的距离,他依旧能望进她眸底,断言道:“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从此,男人带着愿意追随他的将士远走苍茫大草原,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