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佛寺,天色还深沉如墨。
弥英带着僧众在进行早课,他们已经念完了大悲咒,开始诵读心经。他垂着眼眸一脸慈悲相,在晕黄的烛灯下,完美无缺的侧脸望着仿佛普度众生的佛。
佛主俯瞰人间千载,悲悯世人,可一晃眼千秋万载过去,出现兵荒马乱,遭遇易子而食,佛却高高在上不伸援手。
弥英擡眸望着佛主大像,缓缓闭上眼睛。
弟子罪孽深重,泥足深陷于万丈红尘之中,苦苦挣扎在无疆欲海。弟子不得解脱,亦不舍解脱。
弟子求度,您若不应,弟子就当您默许一切。
待天蒙蒙亮,寺门也正是打开的时候。
就在前几日,弥英便已吩咐下去,平阳公主今月不会来寺中戒斋,不用提前清理屋子,直接上锁别让旁人误入。他站在殿前,一身赤红袈裟迎风习习,遥望目之所及的那间屋顶,那是她每次来会住的地方,想着想着,思绪一下子飘远了。
“师傅,有人进去过了。”
弟子刻意压低的声音将弥英拉回神,他笑了笑,一甩袈裟尾摆,扔下一句:“顺藤摸瓜,记住,别打草惊蛇。”
太子尚未登基,寺中便有心思活络之人想另谋高处。享着公主的恩赐,受着公主的扶持,却要吃里扒外,这种事若不杀一儆百很容易引人效仿……既如此,便一个都不留罢。
京城的局势瞬息万变,越在这种时候,就越要替她抓牢手中之物。
弥英已连续很长一段时间来演武场监督,亲自指点场中弟子。他知道公主在意的是什么,他也同样在意。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武力,不宜多也不宜少。多了藏不住,少了则没用。虽然他们希望最终派不上用场,但却不能毫无准备任人宰杀。
日晒雨淋的演武场上,众人大汗淋漓。
自元青离开后,这一年比武的头名终于换了人。元历等到崇拜的首座过来,小跑冲上前:“弥英首座,听说元青师兄在南越抗敌,这次前几名的人都想过去帮忙,能不能也给我们机会上战场试试?”
眼前这双眼睛充满兴奋与期待,弥英道:“元青已离寺还俗,不该再唤他师兄。”
元历挠挠光秃秃的脑袋,嘿嘿一笑:“忘了忘了,叫惯了。”
弥英笑了笑,正欲开口,只见守门的小沙弥一脸焦急地往这边跑来,急冲冲刹在他面前,气喘不止:“首座,不好了,宫里来人了。”
弥英沉稳有度地撚着指间佛珠,淡淡道:“多少人?来意为何?”
小沙弥急得脸上都是汗,那两个侍卫一看就来者不善,严声质问首座在何处。他入寺多年,第一次看到有人对首座如此失礼,他语无伦次:“两,两个……手里拿着东宫的牌子,说,说奉命捉拿首座……”
弥英面不改色,脚下不停:“带路。”
比他预料得早了,还没拿到证据,对方就已先找上门。只不知,东宫打算用什么罪名来逮捕。
他心中一哂,不过来得还真巧,今天这个日子,天气好,人也多,若其他无杂事绊住脚,公主差不多也是时候该到了。
演武场上,周围不少弟子听到这番对话,面面相觑。
在他们眼里,弥英首座德高望重,与朝廷关系也甚是密切,甚至有不少达官贵人邀请他去府中做法,这样的高僧心怀天下,怎会得罪东宫?
不,肯定是有误会。
于是,先是几个小弟子看首座走远了,便偷偷摸摸跟在后头,躲在柱子后面探头探脑观察情况,眼见没人发现,小弟子们便朝后头还在犹疑的其他弟子招招手,大伙儿便一起挤上来。
大殿前的那块平地上,站着不少人。
两名宫中侍卫举着东宫令牌,语气硬邦邦的:“弥英首座,还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与他们站在对立面的,便是弥英和他几大弟子。有弟子替师傅叫屈,正要站上前争执,却见弥英擡手一拦,口中一声阿弥陀佛:“不知东宫有何指教?”
一名侍卫道:“有人检举你为荣华富贵而勾引皇室之人,德行有失,辱及佛门。劝你快快束手就擒,莫作反抗。”
有弟子忍不住,大声反驳:“胡说八道。”
另一弟子喝道:“寺中之事无需外人插手,你们分明在陷害师傅。”
弥英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座倒想问一声,是何人检举?可敢站出来与本座当面对质?”
弥英既出口否认,寺中其他人自然无条件站他这边。何况他一向在寺中颇得人缘,平日里与女施主都保持距离,没人会信侍卫的一面之词。弟子们只担心师傅刚正不阿,因不屑于谄媚贵族而得罪人,才有这次无妄之灾。
弟子忍不住,喊道:“血口喷人,我看分明是师傅推了上回太子妃邀请,才有了今日的祸患。”
弥英神色淡漠似无所惧,但眸中却有厉芒一闪而过。虽然不太可能,他倒希望侍卫可以报个人名来场当面对质,就不知道检举之人是否在寺中,就能趁机逮出内鬼倒也不错。
另一侍卫冷哼,横刀反问:“弥英,你考虑清楚,是否真要把话都摊开来说。你可以不要名声,呵,反正你也活不长,不过你身后之人呢?”
弥英擡眸,他拿不准这区区一侍卫是否敢说出平阳的名号,若在平常自是不敢,同样姓李关系皇家颜面,可东宫若不在乎呢?或者说,太子妃不在乎呢?
他嘴角勾起的弧度略显无奈,可惜,他在乎。
弥英:“本座不知太子妃欲针对何人,旁人无辜,不要拖累其他女施主名声。”他双掌合十,阿弥陀佛,“本座便与你走一趟东宫,把事情说清楚。”
这一番话,倒将他衬得慈悲善良,不负大师之名。
有弟子还在小声劝他:“师傅,您太委屈自己了。”
侍卫出发之前被上面提醒过,弥英此人武功高强,务必小心别让他中途逃走。两名侍卫双目对视,点点头,掏出绳索谨慎道:“失礼了。”说着,就要上前捆绑。
弟子们再也忍不下去,拦在中间:“你们敢?!”
侍卫盯住弥英看。
弥英微微一笑:“也罢。”他拍拍弟子肩膀,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既然你们……”
话说到一半,只听到山门被人重重推开,发出吱嘎的声音。随即平阳公主出现在众人眼前,身后跟着寒山和一众侍卫。
弥英看着她,声音戛然而止。
平阳公主与灵佛寺的关系不同寻常,僧人们仿佛一下子找到主心骨,纷纷唤道——
“殿下。”
“殿下来了。”
“殿下,请您做主。”
平阳公主的目光在弥英身上停顿一瞬,随即转到东宫侍卫身上,最终停在他们手上的绳索。
她没有说话,四周竟也无一人敢开口。
空气紧张得能擦出火花,僧人们虎视眈眈盯着那两个入侵者,一触即发。仿佛只要平阳公主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杀上前去。
平阳公主冷冷一眼望去。
两名侍卫下意识后退一步。
只是片刻,平阳公主启唇问道:“这是要拿下谁?”
侍卫嘴唇喏喏,低声道:“奉命捉拿淫僧弥英。”
平阳公主面无表情:“谁人下令?”
侍卫嘴唇一动,这次没再敢回话。另一侍卫脾气冲一些,抱拳道:“殿下息怒,上面的吩咐小人不敢不从,今日先将弥英捉拿回宫,若殿下有疑,也可移步东宫相询。”
平阳公主看着他的目光犹如望死人一般,她一步一台阶,向他们走近:“上面是谁?太子?还是太子妃?”
侍卫立马闭嘴,此刻再大的胆子也不敢供出太子妃,皆垂首不语。
平阳冷笑一声:“不必回答,我心里有数。”
说罢,她环视一圈扫向众僧人,掷地有声:“这里是灵佛寺,是佛门重地,你们就由得外人在此放肆,欺辱首座,给他戴上莫须有之罪?”
看到众人目眦欲裂,她满意地点点头,“把这两人拿下。”
声音一落,不待弥英身上的亲传弟子动手,一直藏身殿后柱子的那群年轻弟子就冲了出来,再也按捺不住,三下五除二就将两东宫侍卫反绑按在地上。
两名侍卫跪坐在地上,不想有人敢公然跟东宫作对,甚至,竟还敢私自将人扣下。
其中一侍卫擡头质问:“殿下意欲为何?”
平阳公主连正眼都未曾施舍,淡淡道:“太吵了,塞住他们的嘴。”看到这两人都被塞得严严实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她满意地颔首,“带下去关着,我等东宫来要人。”说罢,她施施然向自己往常住的院子走去。
弥英沉默须臾,旁敲侧击地问:“殿下这月与往月一样素斋念佛?”
平阳公主脚步一顿,反问:“首座觉得我该先去东宫一趟?”
“不敢。”弥英望着她,微笑道,“谢殿下解围,由我为殿下引路。”
阳光熠熠下,平阳公主也望着他,微微一笑:“不谢。”
事情最先传达的地方,自是东宫。
太子妃卡着时间算,从清晨天蒙蒙亮,直到日上午头,她朝下人问了好几遍:“回来了吗?”却没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她连素日里最悠闲的品茶都带着不耐,等到夕阳西落,下值的时间都已过,却还没能等到两名侍卫的回禀,甚至连人影子都没看到,一个都没能回来。
她知道,事情坏了。
太子妃皱起眉头,现在有两个法子,一是去找平阳要人,这时候再派下人去明显分量不够,她只有亲自走一趟,说不定还得赔罪。二是先下手为强,她把消息放出去逼平阳来见。
相比之下,第一种法子未免让东宫落于被动下乘。
太子妃闭上眼,定了定神。既决定与平阳定个高下,那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来人,吩咐下去,将平阳和弥英的事情透些风声出去。”
一个是当朝最受宠的公主,一个是京城最受追捧的得道高僧。即便只有一点点捕风捉影的隐晦风声,也霎时间惊起千层浪。
灵佛寺依旧敞开大门迎接香客,弥英也照常诵经,仿佛外面流传的谎言不足为信。
杜平听说消息的时候,比冯首辅慢了一步。
她先是接到冯老头儿似笑非笑的表情,正觉心里发毛,又听到老头儿的声音:“永安,待会儿来书房一趟。”
杜平脸上淡定地点点头:“好。”心里头已经把竖起来的毫毛都顺一遍,这老头儿第一次主动唤她议事,肯定不是好事。
冯首辅则以为,这种事情与其让永安从外人来听说,不如他说与她听。
这全家上下,也就他能稍稍压制这个小霸王,唉,说起来都是痛,要他这个隔了辈分的祖父来管教孙媳妇,传出去也不好听,旁人都道他吃饱了撑着多管闲事。可也不能不说,否则这么个暴脾气,直接在外人面前甩鞭子打架……冯家丢不起这脸。
他看着永安规规矩矩站在面前,斟酌用词:“外面那些事情,你别去掺和。你母亲既然没有告诉你的意思,也是不希望你插手,明白吗?咱们关起家门,别被风言风语影响。”
杜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怔了怔:“什么?”
冯首辅:“你母亲和弥英的事情,谣言止于智者。”
杜平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她与这老头儿对视片刻,马上打算告辞:“容我去趟公主府,先问问母亲的意思。”
冯首辅蹙眉:“站住。”
杜平停下脚步,背对着他。
冯首辅:“你这反应,别人会以为这并非谣言。”
杜平侧眸望去:“真假决定于胜者之口,而且,陛下也会听说。”
冯首辅叹一口气,虽看不惯这麻烦精,可她也总能说到点子上,这方面就已强于许多人。在他眼里,平阳不该和太子妃别苗头,太子妃也不该失了分寸,搞到这步收场不易。
他无奈道:“你母亲不在公主府,昨日就去了灵佛寺。”
杜平:“多谢。”随即大步向前。
“且慢。”
杜平只得又停下,回头望去。
冯首辅:“千万记得,处理要低调,别把事儿再搞大。”
杜平笑笑:“我知道。”
“第二,事情真到了那步,可劝你母亲弃卒保帅。”冯首辅目光深沉似渊,口吻却是淡淡,“行了,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