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林小筑,琴声袅袅悠扬动听,昭示着弹琴之人心境平稳圆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杜平耐心地等待一曲终了,方跨步进入,果不其然,她母亲懒洋洋坐在院子里,十指纤纤刚离开琴弦,看到她只是笑了笑:“来了。”
“你倒是好心情,不怕传到皇上耳里?”
平阳公主起身,拿起琴往屋里走去:“那也好,你觉得父皇会将董氏轻轻放过?”
杜平跟在她后面:“会不会放过我是不知道,但你的相好肯定活不了命。”
平阳公主脚步一顿。
杜平继续说:“你舍得?”
平阳公主回头迎上女儿打量的目光,并未回答此问,反倒提及另一事:“我刚命人给都察院毛御史送信。”忆及旧事,当年能拿下张氏也有毛昌正的功劳。平阳公主擡起脚步继续往里走,“你在江南被暗杀的事情,我打算继续查下去。”
此话说完之际,两人也已跨进屋内。
杜平闻言就是眉头一皱,她还未及开口,只见屋子里还坐着一人。
赫然就是弥英。
弥英盘膝坐在蒲团上,闭目撚着念珠,嘴中呢喃低声诵经。他将声音压得很低,是以在院子时竟没发现他。
杜平脑子里那根筋差点崩断,伸手一指,斥道:“你还敢跟他待一屋里?被人看到怎么办?”
闻声,弥英睁开眼:“见过郡主。”
杜平理都不理他,两步走到她母亲面前,肃然道:“你向来注重名声,如今干的又是什么事?为一个男人昏头了?”
平阳公主绕过她往前走,直至在椅子坐下:“除了你,谁能进来?”
杜平冷笑:“东宫的侍卫不就闯进来了?”
平阳公主:“所以已经被我拿下。”
杜平一时无言以对:“……”
平阳公主:“灵佛寺,我的地盘,谁敢动我的人?”
杜平重重叹一口气,我的亲娘诶,你这一字一句说的还挺清晰,可听听你这说话的内容,不就是昏头了么?她下意识地又想去摸鞭子,结果摸个空,这才想起鞭子已经送给阿妍。
杜平又叹一口气,她也没随身佩剑,环顾四周,这屋子里也没地方挂着剑。
平阳公主盯住她的目光,不由警告道:“平儿,不准擅动。”
杜平很明白她母亲意欲保下弥英的决心,虽然她想搞掉弥英那和尚已经想了很多年,但她也不愿一个男人的死横亘于母女之间。她想了想,只得再提醒一遍:“皇上迟早会知道。”
平阳公主轻笑:“他早就知道。”
杜平:“但现在有人把事情逼到台面上让他看,他不会容皇室威名受辱。”
平阳公主沉默片刻,朝女儿看一眼,笑了笑却没说话。
杜平真是恨铁不成钢,此时此刻,她突然明白了以前母亲对她死不悔改时的烦躁焦急。她猛然转身朝弥英走去,不客气地开口:“喂,别装哑巴,你觉得怎么解决这事最干净?”
话外之音,略有点逼人去死的意思。
弥英岂会听不懂,他一声阿弥陀佛站起身,朝郡主施礼拜道:“我的性命不足为惜,但是,我若死了只会让事情愈发欲盖弥彰,旁人还当是公主心虚,名声也就更说不清了。”
杜平呵呵一笑。
平阳公主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其二,灵佛寺需要弥英,而我,需要灵佛寺。”
这两人一唱一和,杜平只觉得嘴里像咽了口黄连一样苦,搞得她像个外人。她复杂难言地望着母亲:“所以,你就想扳倒太子妃后,所有真相就以你最后出口的为准?”
平阳公主:“不,除了董氏,没人关心真相,他们只关心如何收拾残局。”
杜平心中一阵惋惜,罢了罢了,就这样还不能除掉弥英这死和尚,算他命大。她能怎么办呢?她当然只能照着母亲的意思去办。只是念及李承业,她颇为不忍:“我曾答应太子妃不再追究此事。”
平阳公主:“你答应你的,不用你插手,我来处理。”
杜平觉得自个儿今天真是多跑一趟,她娘根本不需要她来操心,事儿一出说不定就已想好怎么解决。她问道:“你手上有铁证?”
平阳公主神态轻松,完全没把太子妃看成对手,她笑着提点女儿:“证据不过是锦上添花,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的态度。你出事时我就能送她入狱,不过父皇不肯。如今父皇病重不理朝政,时机大好,我会在父皇获悉之前就把事情做完。若事后责怪,我也有足够的理由,今次是董氏先出手,我不过求自保。”
杜平:“……”
脑子多清楚,思路多明晰,刚才腹诽您被男人迷昏头真是错怪你了。越听越觉得她母亲筹谋已久,就等待时机一举扳倒太子妃。
杜平觉得自己站这儿就是个多余的人,叹气道:“那我先回去了?”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不喝口热茶再走?”
杜平摆摆手:“怕烫嘴。”
平阳公主轻笑:“那就好走不送。”
另一头,太子在旁人提醒下也知道了他那个妹妹的风流韵事,瞠目结舌。
他知道他这妹妹不是清心寡欲那类人,不过,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把手伸到寺庙里。低估她了,太低估她了,这天下男人死光死绝了?若知她会如此,他这个做兄长的一定早就送一顺溜儿的面首去公主府,也免得如今来丢皇家脸面。
太子心中思绪如万马奔腾,可脸上还得端着,摆出此言荒谬的模样:“不过是谣言,先把造谣者关起来,然后查出始作俑者是何人。”
他是看不惯平阳,不过事关李家名声,他愿意一致对外,他倒想看看哪个吃了雄心狍子胆对公主的私生活碎嘴,也不看看上一个挑拨端王的王尚书,这不被父皇扔到西北了么?
然后,他不幸地知道,始作俑者就是太子妃。
他气冲冲跑回东宫,指着鼻子骂:“你脑子装的是什么?”
太子妃擡头,还未意识到太子骂的是何事:“臣妾犯了何事?”
太子:“如果你想对付平阳,光凭这点风流韵事绊不倒她,反倒会惹怒她。而且,你身为皇家媳妇,怎能拿皇家名声开玩笑?”
太子妃恍然,她垂首道:“臣妾最开始只想将弥英拿下,然后用他来拿捏平阳,哪知道平阳竟有胆子把侍卫扣下,她既如此,臣妾也不好畏缩求饶……”
她更委屈的是,压制平阳的事情分明提前和太子打过招呼,如今出事却只会一股脑责怪到她身上。
太子气道:“妇人坏事!妇人坏事!你做事之前就不能先和我商量?”
太子妃移步到他面前,按下委屈,握住夫君双手道:“惹殿下不悦是臣妾的错,可殿下也觉得平阳气焰太盛,如今这不正是大好机会?虽于皇室名声有碍,可只要妥当地处置此事,比方说,削去平阳在江南的属地,或是将平阳贬离京城……说不定百姓还会夸皇家大义灭亲呢。”
太子长长叹一口气,这两个处置他也挺中意,可惜,他现在只是太子不是皇帝。“做母亲的目光短浅至此,怪不得承业也干不了正事。”
太子妃脸色一变。
太子:“你得搞明白一件事,父皇不会喜欢听到平阳的风流韵事,父皇如今卧于病榻,可他总有知道的一天,届时,你如何解释?难不成跟父皇说你为了拿捏平阳才出此招?”
太子妃喏喏:“可以尽数推到旁人身上……”
“呵,”太子憋出一声冷笑,“你当父皇是瞎子还是聋子?”
太子妃沉默不语。
她并不服气太子的判断,却也不敢顶嘴。
太子不耐烦地摆手:“这事儿你别管,明日我将平阳召进宫中,与她好好说说。”说罢,他干脆地离开太子妃房间,转身朝其他妾氏屋子走去。
太子妃紧紧捏住手中绢子,咬牙不已。
第二日,太子就欲吩咐内侍将平阳召进宫中,他觉得他的动作已是迅雷之声,却没想到,平阳的速度比他更快。
刚退朝,案台上就摆着一本折子,御史参奏太子妃当年与张氏合谋,买凶谋杀永安郡主,恳请太子彻查。
太子的脸色已彻底成了锅底灰。
查?还是不查?
若是不查,会显得他暗中包庇,若是查,董氏经得起查吗?而且以他对这个妹妹的了解,奏折只是前哨罢了,她后头说不准已经备好证据证人证词,就等着太子妃入套。
“来人,赶紧把平阳带回来,别惊动旁人。”
眼看着内侍一股溜儿往外疾步走去,太子一想又觉不对,叫住人,迟疑道,“且慢,”即便把平阳唤到跟前,她也未必会听话,说不定还会将他堵得哑口无言,“回来,先不用。”
太子深思熟虑一番,觉得此事还该先禀明父皇才是。
皇帝的寝宫里安眠香飘飘袅袅,白色烟雾弥漫。李承业和太医始终随伺在旁,安静得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皇帝半睡半醒,耸拉着眼皮子躺在床上,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他迷迷糊糊开口:“老大来了?”
方总管正欲回答,只见太子闻言已加快脚步走进来,不过片刻就蹲在床边唤道:“父皇,是儿臣来了。”
皇帝心中念着朝政,拉开一点眼皮子:“外头都还好?”
太子点头:“内阁都是干事的能手,父皇放心,一切都好,天下太平。”
皇帝嘴角似乎勾了勾,看上去既像笑意又像涩意。
屋中只余皇帝沉重的呼吸,他又闭上眼,一口一口地呼着气,沉默许久道:“好,那就好。”
太子看到父皇闭上眼,一颗心又提拎起来。他很想拿平阳的事叨扰一下父皇,应该说,他今日的来意就是这个,可看父皇虚弱的模样又不忍打扰他休息。于是乎,太子面现纠结,依旧蹲在床沿边,纠着眉头皱着鼻子,在想开口还是不开口。
方总管也好,太医和李承业也好,都只能看到太子的背影,是以发现不了他矛盾神情。
太子仗着父皇把眼睛也闭上了,是以完全没掩饰那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却没料到,他呼吸的节奏出卖了自己。
皇帝缓缓出声:“出什么事了?”然后慢吞吞睁开眼睛。
太子表情一僵。
这副不稳重的模样被父皇抓个正着。
皇帝笑了笑,这次的笑真心了许多:“说给朕听听。”
“平阳……平阳和董氏闹了起来。”第一句话出口,后面的话也容易许多。太子下意识松口气,觉得找着了主心骨,“董氏散布平阳和灵佛寺高僧纠缠不清的消息,平阳则直接让御史上奏董氏当年暗杀永安之事。”
他把最要紧的两件事提出来,其他旁枝末节的缘由和细节压根提也不提,不是偏向哪个,也不是想替谁遮掩,而是他和皇帝不甚关心其他小事,只有这两件可堪一提。
皇帝呼吸一滞,眼睛一瞬不瞬望着太子。
太子咽了口口水。
皇帝嘴角勾起苦笑,无奈地叹息道:“唉……那孩子……拿她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