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清早的,杜平就被内侍从冯府带进皇宫,她还以为皇帝病情加重想见她一见,岂料,想她倒未必,想借刀杀人才是真。
她摸摸自个儿手臂,啧,心都凉了。
杜平长叹一声:“外祖父,您这算盘打得精,好人您来做坏人我来当?”她二郎腿一翘坐下,“我不上当,亏本买卖我不干,你女儿会恨我的。”
皇帝苦口婆心:“朕的女儿就是你母亲,你做这事是为你母亲好。”话说多了,又开始咳嗽,肺叶子都快咳破了。
杜平走过去,贴心地给他拍背:“那还是您自己上吧,我跟您女儿斗了十多年,没赢过。”
皇帝气得瞪眼:“朕愿意保你毫发无伤,还多送一柄尚方宝剑,这还亏本买卖?不就被你母亲打骂两下?她又不会因此跟你断绝关系!”
杜平微微一笑:“我不舍得她难过。”
屋内一静。
皇帝神色微有僵硬,瞅她两眼又移开,心里又不甘放弃这次大好机会。早知这和尚如今会败坏皇室名声,当初知道他勾上轻容的时候就该趁早除掉,或者早早捆了送进公主府。
他叹道:“这可是尚方宝剑,真不要?足够你下半辈子横着走了。”
杜平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尚方宝剑上移开,要啊,她当然想要,就是要不起啊。
她道:“您这就不厚道了,唉,又不肯平白送给我,那就别勾着我了。”她夸张地揪住胸口衣襟,“您收起来吧,我再看下去会心心念念晚上睡不着的。”
皇帝被逗笑了,今天一整日,就这一笑最为真心。
他无奈地指着说:“朕知道,你也讨厌那和尚。”
杜平点头:“对啊。”她还补上一句,“看到就烦。”
祖孙两人心有戚戚焉,皇帝叹气,可惜这丫头心志坚定不肯动手。他不肯死心,又问:“讨厌的人经常在你眼前晃,能忍住?”
杜平笑道:“外祖父您自己上啊,您是九五至尊,一句话的事,保管那和尚脑袋落地,想让他怎么死就让他怎么死,多解气。”
皇帝吹胡子瞪眼,他若能动手,还用得着诱惑她?轻容都这么声泪俱下了,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办?不就一个和尚么,他的女儿贵为公主,别说一个,想睡十个和尚都可以。
杜平一看他的表情就懂了,哈哈大笑,她一把抱住皇帝,将脑袋挨在他肩上,轻声道:“您老别多想了,最要紧的好好养身体,您身体好了,那些鬾魅魍魉就都缩回去了。”
皇帝被她抱得一怔,天底下,也只有这胆大包天的小霸王敢这样抱他。
杜平很快松开,笑着挥挥手:“那我走啦,下回再进宫来看您。”
待屋里空无一人,皇帝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明黄色的幔帐怔怔出神,许久,他才开口唤人:“进来吧。”
方总管一直候在门外,闻言,立刻垂首进来,立在一旁。
“朕造的因,如今,是朕尝的果,哈哈,公平,也算公平。”皇帝似在自言自语,也似在说给方总管听,“朕最疼那孩子,从小抱在膝头亲自教养,朕曾想,朕的女儿想要什么都可以,朕富有四海,她要什么就能给什么,可惜,等她大了才知道,朕也有给不了的……”
方总管看到他脚蹬出来了,走过去,轻轻压好被褥。
皇帝忽地拉住他的手:“大伴,朕还活着,他们就容不下轻容,待朕走了,那孩子会怎么做?”他脸上透出苦涩来,自问自答,“那孩子绝不会坐以待毙。”说罢,故自闭上眼。
方总管不忍道:“皇上,您该顾着自己,您还病着呢。”
皇帝声音悠悠转转:“等到太子登基,湛明那孩子虽气性小些,但骨子里还算厚道,届时若无旁人在他们兄妹间挑拨,倒也能相处,可惜,没了董氏也会有投机的臣子,权势周围从来都安分不下来……还有一条路可走,”他迟疑很久才继续说,似乎经过一番犹豫挣扎,“朕若废了太子……”
“咣当”一声,方总管从来都是稳稳拿在手里的拂尘掉在地上。
跌落的声音刺耳,这位总管大人颤颤巍巍弯腰去捡,手指都在抖。
皇帝仿佛没听到,他的声音没有半点停顿,继续往下说:“还可以选个年幼失势的皇子来继位,这样,就可让轻容摄政,以能力来说,轻容本就优于湛明,这对国家来说是不是也更好些?大伴,你说呢?”
皇帝尖锐的目光随之望来。
方总管无处可逃,他将颤抖的手藏进袖中:“皇上,即便是民间,也没这么宠女儿的,何况帝王家,一举一动皆影响天下。”
皇帝定定望着他,很轻很轻地来了句:“是啊……”他闭上眼,感觉眼角有些湿,便深深吸一口气,将情绪都咽回去,“让邓院正加药量吧,朕得快点站起来。”
“皇上!”方总管惊道,“这不妥……”
“加量。”皇帝的语气不容置喙,“总不见得吃药都能吃死,若如此,太医院里的脑袋都可以不用留了。”
方总管沉默片刻,低头道:“是。”
平阳公主离开皇宫后,径直去了灵佛寺。
在她眼里,打入冷宫能算什么呢?若是一个皇帝的妃子被打入冷宫,也许将无出头之日。可董氏是太子的妻子,即便刨除这一身份,更重要的是,她是李承业的母亲。只要李承业不出事,董氏总有出头一日。
平阳公主轻轻一笑,这事不能再逼父皇,父皇已为她做了该做的一切。
世间凡事,求人不如求己。
她推开屋门,看见那人心无旁骛地盘坐于蒲团上诵经,那张无暇侧脸映着光,她便站在门旁不打扰,静静观看静静聆听。
开门的动静很轻,可还是逃不过弥英的耳朵,他眸光转到她身上怔了怔,没想她会这个时间来。他起身走过来:“出事了?”
平阳公主:“马上就走,就过来传句话。”
弥英止住脚步,一愣,什么话重要到劳她亲自来传?
“派人盯紧太子行踪,他若会出宫,我这边会尽快告知你。”平阳公主目光深深,“父皇的身体已好转,形势有变。”
弥英瞳孔骤缩,袖中的手指在空无一物中抓了抓。他沉默片刻,只道:“你自己小心。”
平阳公主笑了笑。
弥英:“我的处置已经下来了?”
“没有处置。”平阳公主笑道,“你什么都没做错,哪来的处置。”
“太子妃呢?”
平阳公主:“至少短时间内,她掀不起风浪了。”
弥英笑了笑,只是看着她,却没说话。屋子里很静,只有彼此呼吸的声音,还有她身上传来淡淡香味,熟悉得让人沉迷。
平阳公主轻声:“我先走了。”
弥英缓缓点头:“路上小心。”看到她转身,不知怎的下意识拉住她手,迎上那道澄明目光,他叮嘱,“若出事了,可把罪名往我身上推。”
平阳公主深深看他一眼,勾唇:“不用。”她用目光描绘他的眉眼,一点一点抽回手,“日子还长着,好好做你的首座。”
将太子妃褫夺封号打入冷宫的旨意下来时,皇帝已从病床上起来,宫中的情况尽在掌握之中,这番处置掀不起一丝波澜。对外给出的答案是,太子妃听信小人谗言,误会平阳公主与弥英首座的关系,坏了皇家名誉,故惩戒以儆效尤。
这日,天气虽暖,风却刮得有些大。
董氏收拾东西迁到御园西面的干西,她摘掉金衩环佩,一身素衣,连贴身宫女都不能带走半个。
太子与她感情本就不深,谈不上伤心也没有安慰,只略微感叹了句:“唉,自作孽不可活,在这里也好,清静些。毕竟夫妻一场,若真缺什么就捎人带话来。”说罢,就匆匆离去。
董氏望着他的背影,苦笑一声,当初压制平阳的决定是他同意的,如今出事了,竟还能听到他一句风凉话,哈,这夫妻二字真是讽刺至极。她此刻不由想到,那时若放任永安和承业在一起,今日的境况是否会有不同?
不至于到后悔的地步,董氏垂眸坐下,只是她心里堵得慌。
“母亲,你别难过。”李承业蹲下握住她的手,“先把心放宽,一切都会好起来。”
董氏欣慰地望着儿子,“我不担心,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什么都不怕。”
李承业发誓:“我一定会想办法。”
“不急,千万不要急,我们母子慢慢来。”董氏出乎意料得镇定,她用力盯住儿子看,语重心长,“承业,事到如今,你该明白权势的好处了。”
李承业目光闪烁,沉默不答。
“没有权势,我们只能任人鱼肉。”董氏顿了顿,“等到你手握权柄那一日,便是我们扬眉吐气的日子。那个时候,无论你想要谁,想要做什么,都无人能阻止。”
李承业垂眸,他望着两人交叠的手背,缓缓抽回自己的手。
董氏却按住他。
李承业停下动作,擡眸望去。
董氏就怕儿子推却,一个小动作就让她心中惴惴:“争权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李承业苦笑:“母亲,你别乱改前人之语,是学如逆水行舟……”
“一样的,都是一样的道理。”董氏打断他,她手心都是汗,儿子已是唯一剩下的筹码,“承业,我们无路可退。若我们败了,你那些同父异母的弟弟们会放过你?除了赢下去,我们别无选择。”
李承业与她对视片刻,轻声道:“母亲,你不用怕。我会保护你,也会保护我的妻儿。”他目光像是看着她,又像是看着别处,不知想到什么竟还笑了笑,“你说的,我都明白。”
类似如此的话,很多年以前,他就听另一个人说过。
那个时候,平儿还还梳着双髻绑着红结,她斜躺贵妃榻,两只小脚翘啊翘,眯着眼睛对他说:“承业哥哥,虽说你不喜争不喜抢,不过天若予之,不取反受其咎。你得记住你是嫡长子,有些东西天经地义。你若败了,唉,怕是将来我就得跟着吃苦头。”
那时他听了忍俊不禁,一个身高只到他胸口高的女娃儿说这些,还一脸的理所当然,半点害臊都没有……说实话,有点逗趣。
“别笑,你别笑啊。”她蹦到他旁边,身形不高,气势却可凌天。估计只要棍子够长,她就能把天都捅破了,“不过放心,你已经得到了最厉害的帮手。有我在,没人能欺负得了你,你躺着都能是最后的赢家。”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曾经声称“最厉害的帮手”也会变成对手。
李承业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有平阳姑姑在,母亲怕是很难离开冷宫。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
不过在父亲眼里,恐怕觉得跟平阳姑姑的事已经翻篇了,女人间的争执微不足道。父亲近日烦心的是端王即将回京。
之前,皇祖父派王利去西北是想敲打惩戒。不料,端王竟主动请缨一同前往。
一下子把局势搞得扑朔迷离。
当时父亲就在屋子拍案骂道:“定是有人在旁挑唆。”
如今,端王回京,不知有否参加与匈族的和谈,若这次停战有他促成之功……最差的结果,便是这一趟西北之行令他增加筹码稳固地位,这足以令父亲心生忌惮。
内阁中,皇帝和诸位大臣也在讨论此事。
皇帝先是翻了他病时的那些奏折,随手挑几本,浏览一番就看了看最后的批阅,嘴角勾起笑:“看来,太子这段日子没帮上什么忙?”
这语气听起来轻飘飘的,但皇帝这话什么意思,众人心知肚明。
这时候大伙儿都算是同谋,孙阁老瞥了冯首辅一眼,可惜那老头儿面不改色不为所动。
孙阁老只得自己开口:“太子殿下颇为勤奋。”
皇帝似笑非笑:“朕看这些事儿内阁就能决定,无需太子费神,他再勤奋又有何用?”此言一出,几乎是明着指责他们欺负太子青涩没手腕。
大家一致看向冯首辅。
皇帝的目光也转向冯首辅。
这下子,冯首辅总算站出来,依旧老神在在的模样:“陛下此言差矣,太子刚开始处理政务,老臣们不敢奢求他与陛下实力相当,可至少太子殿下有这态度就足够让人欣慰,勤奋当然有用,咱们多教些,他也多学些,一时间看不出进步,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寥寥几句,捧着皇帝的意思有,暗讽的意思也有,太极拳打得炉火纯青。
皇帝哼一声,改说起端王之事:“朕算着日子,端王和王利今明两日就该抵达京城,冯佑,你看着点儿。”
皇帝虽然没再追究拿捏太子之事,但连名带姓得称呼冯阁老,多少带着气儿。
冯首辅低头:“是。”
从始至终,冯佑都维持淡然神色,结果这位在皇帝质问下都不咸不淡的首辅大人,在他回到府中,甫一听说永安郡主拐着小六子出北门跑马游玩时,顿时变了脸色。
老管家数年没见老爷这态度,吓得后退两步。
冯阁老脸色发白,指着手喊道:“立即派人把他们带回来!马上!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