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回到冯府后,立马传来大夫给冯瑛之治伤。
许氏围着儿子转,看到他手上伤口顿时泣不成声。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见不得小儿子生病受伤,平时连跌倒有个淤青都心疼得不得了,何况这回流这么多血,流得她心都碎了。
她拿着帕子擦眼泪,俗话说得好,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她恨不得替儿子生受这一剑。
屋子里只剩下细碎的哭声,伴随着大夫检查时的动静。
屋外,明月高悬,夜风下树影零乱斑驳。
冯瑛之坐在床上,任由大夫检查摆弄。他的脑袋微微侧着,唇色有些苍白,一缕黑色发丝垂挂面颊,似添疲惫之色。
杜平静默立在一旁,虽然婆婆没有明说,可细微的神色动作中都能读出怨言来。她闭了闭眼,的确,今日是她唆使瑛之出门,思及此,她便欲上前安慰。
冯瑛之似有所察,递来一个温和眼神。他静静望来,带有莫名安抚的力量。
杜平一看就懂,瑛之的意思是说,无需在母亲气头上赶着。
许氏也抓到儿子这个眼神,又酸又气,转身对儿媳妇说教:“好好待在府里不好吗?若是闷了,也可以把戏班子叫到府里来,何必出去玩呢?”她说话的语气依旧温柔,却夹杂着一丝难以隐藏的埋怨,“外面世道不好,万一碰上山贼流民什么的,太危险了,听母亲的,以后少出门,好不好?”
这番话听起来是商量的语气,其实并无拒绝余地。
杜平抿唇不语,少顷,轻声道:“是我的错。”
听到心高气傲的儿媳妇认错,许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继续抹眼泪:“大夫,瑛哥儿的伤势没大碍吧?”
这大夫在京城极富盛名,擅看刀伤硬伤。他沉默片刻,只道:“伤势于性命无碍,不过筋脉断了,以后恐怕不能再弹琴写字,即便弹了写了,跟以前也不可同日而语。”说罢,他长长叹一口气,惋惜至极。
冯府六公子的书法和琴音堪称京城一绝,无人能出其右。
可惜啊可惜,天嫉英才。
以后再也听不到他奏出潺潺琴音绕梁三尺,再也看不到他新题的墨宝如行云流水引人围观赞叹。
自此将成绝唱。
许氏闻言,顿时呆了,手上的帕子掉在地上也不知。
杜平脸上也一片空白。
冯瑛之表情不变,平静地问大夫:“日常生活无碍否?穿衣吃饭都可如常?”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在受伤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不太好。如今确诊无误,也不过是意料之中。
大夫点头:“都不妨碍,就是些精细活儿,还有需耗费力气的活儿,恐怕不太行。”
冯瑛之颔首表示知道:“那就好。”
听到儿子开口说话,许氏顿时泪如雨下,握住他的手:“瑛哥儿,瑛哥儿……老天不公,你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是你遭受这一切……呜呜呜……”
冯瑛之安慰道:“没事,这手没断也没废,过日子也不妨碍,挺好的。”
杜平眼圈儿红了,她咬住嘴唇憋住泪意。她知道瑛之弹的琴有多好听,清晨初醒时,瑛之常常弹给她听,只弹给她一个人……她也知道瑛之写的字有多好看,千金难求的墨宝,他苦练十多年的成果……可如今,全没了。
冯瑛之擡眸望来,朝她笑笑:“真没事,右手不能写我可以改练左手,你别自己吓自己。”
听到儿子还安慰媳妇,许氏哭得更大声,想骂又不敢骂,她不担心儿媳妇翻脸,她担心儿子难过,夹在中间难做人。
杜平颤着唇:“不好,一点也不好,我不信,我去宫里找御医。”说着,转身往外跑。
这京城名医叹声气,却也不阻止。他对自己的医术有把握,看了几十年的伤口,这也不算什么疑难杂症,找太医也是一样。
冯瑛之吩咐书童:“小满,送大夫出门。”顿了顿,他担心永安病急乱投医,本想叫她回来,可低头看到母亲痛中带恨的模样,又怕两人待在一起会有争执,便改口道,“顺便找着少夫人,跟她说,让她不用再去宫里跑一趟,不过小病,无需兴师动众找太医。”
许氏呜咽,儿子的手腕上包着一层一层白布条,她颤抖着摸上去:“瑛哥儿,痛不痛?”
冯瑛之柔声:“不痛了,你看,血也不流了,别担心。”
许氏大哭。
冯瑛之:“你想想上阵打仗的士兵,我这点小伤根本没人看眼里,就像被蚊子咬一口……”
许氏哭道:“那些粗人怎么跟你比?你这只手都不能写字弹琴了!你从小就最喜欢弹琴喜欢书法,我是你母亲,我怎么能不知道不明白?我都知道的……多少年日夜的苦练汗水一朝化作虚无,你心里肯定也难过,你只是安慰我罢了……”她一把抱住儿子,“你祖父早就说不该娶……”
“母亲!”冯瑛之严词阻止她说下去,语气很重,目光也透着不赞许,“别说了。”
许氏眼泪挂在睫毛上,顺着眼角淌下。
冯瑛之叹气,擡手擦拭:“母亲,能娶永安为妻,我此生幸甚。”他微微一笑,“别说一只手,即便毁掉两只手我也心甘情愿。你一直觉得我活得不畅快,可我能在人生得遇如此一人,陪我相守,陪我终老,此即是圆满。其他的都不过是微末小事罢了。”
许氏垂泪:“你这孩子……总是这样,不贪不求,心境豁达,我们觉得对不住你,你却总是原谅,让人看了愈发心疼。”
冯瑛之笑道:“我向来知道什么最重要,我说了,其他都是小事。”他轻轻抱了抱母亲,“你别给永安脸色看,她跟你一样,也在为我难过,我们都是一家人,何必彼此为难?”
许氏心里虽不甘愿,脸上还是点头:“……好,听你的。”
另一头,杜平才走到廊下就被小满追上,看着他气喘吁吁把瑛之的话复述一遍,不由停下脚步。夜色已深,她并无进宫的牌子,若不管不顾闯进去确是不好。凉风一吹,她脑袋也冷静下来,正要原路折回去,却见祖父身边的老奴朝这边走来。
“郡主,老爷有请。”
杜平跟着一路走去书房,远远就看到屋内油灯晕黄的光芒,仿佛在黑夜中为人指出明路。
已到平日入睡之时,可冯首辅却殊无睡意。
他端正坐于椅上,一双眼睛注视前方,似乎在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进眼里。终于,他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视线也投向门口。
杜平推门进来,正好对上他刺来的目光。
原来仅一道目光就能锋利至此。
她头回知道内阁首辅生气时是什么模样,仿佛烈焰在力持平静的水面下熊熊燃烧,透出一丝灼热,却又被稳稳压制于水中。不得不承认,这道目光有些渗人。相比之下,祖父平时跟她吵架只能勉强算是嬉戏玩闹。
杜平脚步顿了顿,继续往前走:“不知祖父深夜找我,所为何事?”
冯首辅:“你不知道?”
杜平坦然回视:“今日发生的事有些多,不知是哪件,或者,祖父每一件都想讲?”
冯首辅缓缓擡眸,似乎想要将她看仔细些,稍眯了眯。
给小六子治伤的大夫已经送出门,他的病情也都已知悉。那双握笔的手从今往后将写不出入木三分的字,冯首辅心痛得闭了闭眼,最看好的一个孙子,最有天赋的一个孙子,不让他出仕是因不看好近十年乃至二十年的时局,本想让他好好养望直待天下稳定,可惜……
他沉声道:“瑛哥儿的手废了。”
杜平眸中闪过痛色,沉默不语。
冯首辅问出第二句:“你知错吗?”
杜平依旧不说话。
冯首辅:“一个写不出好字的读书人,你觉得他将来还能走多远?他若用左手,那字体歪歪斜斜犹如稚童涂鸦,如何参加文人聚会?即便要苦练,他又能练多少年?等多少年?只因你心血来潮想出城跑马,只因你为满足心中仗义出手相救,却从未考虑身边人的安危,永安,你生生毁了瑛哥儿十多年的辛勤苦学,你知错吗?”
杜平沉默片刻,出其不意地开口问:“祖父遣人至北门外是何缘由?”
冯首辅喝道:“还不是为了把你们叫回来!”
杜平盯住他的眼:“不,我问的是祖父为何派人截杀端王一行人?”
冯首辅瞳孔骤缩,他反应极快,嗤笑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派人截杀?我怎么不知道?”
仿佛那一瞬间的停顿是错觉。
但杜平知道,不是错觉。她没有错过任何一丝反应,也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只是用淡淡的语气将此事盖棺定论:“若没有那群刺客,瑛之不会受伤,祖父,是您毁了瑛之十多年辛勤苦学,”顿了顿,她擡眸,“您知错吗?”
她不在意冯佑为何派人刺杀端王,不外乎是杀人灭口或是祸水东引;她也不在意刺杀失败后冯佑有何恶果,以这老狐貍的能力总不见得满门抄斩。
她只知道,瑛之的右手废了。
弹不了琴,写不了字。
人的性命有轻重之分,或为大义,或为私情,在她眼里,无论今日在北门死多少人,也抵不过瑛之的一只手。
她不是知错,她是后悔。后悔不该出城,后悔不该插手,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杜平无意在此谈论谁对谁错,若是认错能让瑛之恢复,她认一百个错都行,可既然没用,她也不想继续待在这里。
“我先回房照看瑛之。”她甚至没再看祖父的神色。
“永安。”冯首辅喊住她,“不是你该管的事,别自作聪明。”
杜平停住脚步,闻言并未答话,擡头望了眼漆黑夜幕,嘴角似笑了笑,却笑得虚弱无力,擡脚继续往外走。
靠近院子后,她透过窗户看到婆婆依旧待在屋里,不过迟疑片刻,杜平又转身走向观星阁。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亭台上,仰望繁星点点。
夜里的风有些大,她身上衣服单薄,却似感觉不到冷。
她不知站了多久,一直等到婆婆离开他们院子,这才又擡脚进门。
冯瑛之一听到响动便望过来:“回来了。”
杜平点点头,努力挤出微笑:“夜深了,我们睡吧。”不等得到回答,她便一口吹熄油灯,只有她心里清楚,这个时候,她不敢多看瑛之的神色。
若看到瑛之的愤懑,她会难受;
若看到瑛之的宽慰,她会酸楚。
她什么都不想看,她只想闭上眼睛躺在床上,把自己缩成一团。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杜平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睁开眼睛仰躺着,怔怔望着床幔发呆。
忽然,温暖的手摸到她脸上,顺着面颊滑到眼角旁。
杜平一怔,转过头去。
正好对上冯瑛之含笑的双眸。
他轻声:“我以为你在哭。”
杜平本无泪意,可听到这句话,却觉鼻子一酸。她吸了吸鼻子,压住咽哽:“你都没哭,我有什么资格哭?遭罪的是你,如果我还在你面前哭,就好像逼着你原谅一样。”
冯瑛之声音温和:“你又没做错,为什么要我原谅?”
杜平望着他,再忍不住,眼泪无声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