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珠正好落到他的指腹,冯瑛之轻轻一撚,逗道:“掉金豆子了。”
杜平把被子往头顶一拉,整个脑袋都蒙进去,刚说过不会哭,话才落地眼泪就掉下来,忒没面子了,她没眼看瑛之,只想装个鸵鸟躲起来。
不断跟自己说不许哭不许哭,一遍又一遍。
可眼泪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直流个不停,将被褥都沾湿。
冯瑛之笑了笑,拉起被子想露出她的脑袋,却遭拼死抵抗。
他无奈地松手,索性也跟着钻进被窝里,里面黑漆漆一片,脑袋挨着脑袋,却谁也看不到谁。
他在被窝里说话,连发出的声音都是闷闷:“不过是把右手写字换成左手写字,多大点事,你这模样,别人还以为你要做寡妇了。”
“呸呸呸。”杜平总算扯下被子,头发也有些乱,“你这人说话怎么比我还没顾忌?”
冯瑛之也露出脑袋:“不哭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再大的泪意都被憋回去了。杜平明白他的苦心,沉默半晌,抚上那只受伤的手,盯住绷带:“我陪你一起练。”
冯瑛之叹道:“红袖添香……不枉虚度此生啊。”
杜平忍俊不禁。
冯瑛之:“总算是笑了。”
两人肩靠肩仰躺着,许久没有说话,杜平甚至以为瑛之撑不住睡着时,忽闻他可以压低的声线:“方才祖父唤你过去了?”
杜平侧过脑袋:“嗯。”
屋中唯一的光源便是从窗沿斜洒进来的朦胧月光,疑是地上霜。冯瑛之半边脸隐约映着光,半边则遮在暗处,似乎将他整个人分割成两半。他的语气中听不出情绪:“说了什么?”
杜平稍有犹豫,总不好说她跟祖父又有矛盾,她不愿瑛之伤上添忧,于是说辞不免带上春秋笔法:“祖父担心你的伤势,说了我几句,我没和他闹,先回来了。”
她挑着重点讲,而且内容讲得详略得当。不过,至于这话是否讲明白事情具体如何,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杜平赌瑛之不会继续追问。
的确,冯瑛之没再问他俩是不是吵起来了,他沉默地望着屋顶,思绪不禁飘向远处。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祖父的书房里有一张很大很大的地图,那时候祖父教他看地图,指着西北那一块说,瑛哥儿,那里相邻匈族,大战小战摩擦不断。匈族乃游牧民族不事生产,只懂得抢劫掠夺,那块土地的百姓惨遭战祸苦不堪言,但总有一天,那里也会如京城这般安定,总有一天。
说这句话的时候,祖父眼里冒着光。
在他眼里,祖父忧国忧民,且深谙为官之道,是他自小到大仰慕的榜样。他也明白,祖父能做到首辅这个位置,并不见得有多清白廉洁,但祖父有自己的抱负,不管前路千磨万击,任尔东西南北风,他也坚劲不拔。
他不敢想象,有一天祖父会做出令他信仰颠覆的事情。
冯瑛之睁着眼,开口问:“他承认了吗?”夜里很静,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仿佛要跳出喉咙,但他还是把话戳破,“是他派的死士?”
杜平一下子呆住了。
突如其来听到这一句。
冯瑛之一动不动,保持仰躺姿势。
杜平立即转头去看。
两人的手还彼此牵在一起,她下意识加大手劲,张开嘴一下子说不出话。说出答案很简单,她却担心这不是瑛之想听到的。
冯瑛之没有问第二遍,他耐心等待。
杜平:“我不知道。”
冯瑛之似有讶异,微微侧过面颊,眸光深沉:“真话?”
杜平:“我没必要为了他骗你,祖父在我心中怎能跟你相比?”顿了顿,“我问了,他没有承认,所以我不知道。”
冯瑛之轻轻一声:“嗯。”
杜平实在担心,她撑起半边身子,抓住他的手,盯住他的眼:“你很难过?”
冯瑛之并未回答,他眼底黑沉沉的不似往常,教人辨不出情绪:“你说他是为了什么?为太子?为拥龙之功?可为什么?无论是谁上位,他都稳稳坐着内阁首辅的位置,他没必要做些污名声的事情。”
杜平:“你觉得黑衣人肯定是祖父派的?”
冯瑛之嘴角勾了勾,反问:“你不如此作想?”
杜平沉默,她有九成把握是冯佑动手,不过人都死光了,老狐貍收尾也干净,恐怕找不到证据逼他承认。
冯瑛之:“是他。”
杜平眸光闪动,她身体倾得更加靠近,几乎覆盖其上,擡手抚上他的面庞。虽然瑛之脸上无甚表情,可她知道,他对最尊敬的人失望了,那种感觉仿若明灯熄灭寻不到出处。
冯瑛之的语气沉甸甸,压得人透不过气:“永安,我很难过。”
杜平低头,亲吻他干涩的唇畔,如蜻蜓点水,带着安抚之意:“人无完人,如果你相信他,就自己去问他。”
冯瑛之凝视她,未受伤的那只手抚上她的长发,一下一下顺着,温柔至极,手指一直滑至她后颈处,稍一用力,将她脑袋按下。
他吻上去,这是一个带情绪的吻。
吻中伴随着轻微撕咬,从她的双唇到舌尖,温热中窜上疼痛令人战栗。冯瑛之感觉到她想退缩,顿时侵入得更加急迫,糅杂着压抑心头欲毁灭一切的暴烈,吮咬着不容后退。
杜平感到舌根微痛,连呼吸都不能。
瑛之从未这样过,他一直很温柔,每一次都循序渐进恐伤了她。
这次不一样。
他手上的力气也同时加重,将她狠狠按向自己,另一只手不顾腕部伤势解开衣衫。
杜平感到一股凉意,连呻吟都湮没在唇舌纠缠间。
骤然间天翻地覆,她一眨眼就变成躺在下面,下一秒,就感到某股力道一冲到底,没给一丝舒缓余地。
杜平浑身绷紧,连脚尖都绷得紧紧,双手不受控制紧抓他背脊,脸上露出吃痛表情。
冯瑛之停下,将脑袋埋在她嫩白柔软的脖颈处,喃喃道:“对不起……”
杜平纤细的手指插进他发丝,紧紧抱住他的脑袋,润湿的嘴唇亲吻他发顶,柔声道:“瑛之,难过也没关系,迷茫也没关系,你不要一个人忍着……有我陪你,我会一辈子陪着你……”
冯瑛之擡起头看他,眸底染着一丝猩红,额上渗着汗水,沾湿发梢。
一滴汗水滴在她脖子上,缓缓滑下。
两双眼睛彼此相望。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无一刻如当下这般让他们觉得距离如此之近,汗水濡湿,仿佛融入彼此骨血。
杜平抱住受伤的那只手,轻声问:“会痛吗?”
冯瑛之盯住她的眼睛,慢慢摇头。他低下头,抵住她的额头呼吸交缠:“不碍事。”
杜平抚上他背脊,方才吃痛之下,指甲划破他的肌肉,此刻一条红色冒着血丝儿。她动作小心翼翼:“这里呢?”
冯瑛之摇头,他仿佛置身于世间最温暖的地方,他不想停下,也停不下来。男人声音沙哑:“没关系。”
杜平如玉面颊染上潮红,目光迷离,意识逐渐涣散之际,只闻低沉的男声传入耳中——
“永安,你说的,我都会记住。”
冯瑛之又低头吻住她。
第二日,许氏又来探望儿子伤势。昨日瑛哥儿已跟她交代过,她也不会再去教训儿媳,不过,好脸色自然也不会有,板着脸走进走出。
杜平默不作声,她学会如何换药煎药,坐在床沿边低头给瑛之解开绷带。
许氏的脸色总算好看一些。
冯瑛之动了动手指,笑道:“看,没什么影响,待会儿我们就去书房用左手试试。”
杜平与他相视一笑。
许氏只觉自己站在这里就是个多余的人,叹一口气,转身回自己屋子,索性把这儿留给他们小两口。她虽不喜,可儿子喜欢才是最要紧的。
午膳之前,冯首辅便回到府中。
冯瑛之一得到消息,就起身向书房走去,走出屋门时,他回眸看了一眼。
杜平:“要我一起去吗?”
以冯瑛之的性子,他自不会与祖父大肆吵闹,但也担心谈不拢会相对无言。他又看一眼永安,斟酌开口:“你与我同去,在院子外等我,好吗?”
这件事,也许是他误会,也许真相不堪,但无论哪一种,无论欣喜或悲痛,他希望跨出门第一眼就能看到她。
杜平笑着起身:“当然。”
冯首辅正在书房与幕僚议事,端王今日早朝上奏徐家与匈族勾结,恳请皇上召徐则回京彻查,并停止供给徐家粮草兵饷。
事实上,看得懂局势的人都明白,徐家数年前就已经打通商路,并在西北联合各大家族征收粮饷,即便朝廷对付,西北铁骑也足够自给自足。
但是,一旦皇上准了端王奏折,势必会与徐家翻脸,大多人都不信徐则愿意配合调查,毕竟,徐则已数年未回京述职,借口是边关情势危机,但真相怕是担心皇帝骤然发难。若徐则只身入京,届时就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明面上,皇帝将奏折按下后议。
但冯首辅肯定,端王前一日晚上已私下见过皇上,当朝上奏的事必已得到皇上暗中准许。此举未必是为彻查徐家,恐是想观察朝中诸臣反应。
冯首辅暗叹,刚与匈族议和,皇上就急着卸磨杀驴,这事儿办得不够漂亮。送走幕僚后,他又长叹一声,皇上近日身体欠佳怕是急了,也难怪,做父亲的担心儿子压不住能臣,已开始未雨绸缪。
不论皇家还是寻常百姓,儿孙都是债,自己家也不例外。冯首辅靠着椅背,吩咐道:“让六少爷进来。”
冯瑛之一进门就迎上祖父视线,便微微一拜。
冯首辅第一句话便是:“手怎么样?”
冯瑛之:“劳祖父挂心,无恙。”
冯首辅哼道:“筋脉都断了还无恙,别急着替你媳妇撇清。”
冯瑛之笑笑:“祖父别为难她。”
冯首辅感觉呼出来的气都酸溜溜的,他把这小子从小养到大,也没见他这么偏帮过。对孙子此番来意,他心中已有猜测,目光淡淡压过去,扔出两个字:“说吧。”
冯瑛之开门见山:“祖父想杀端王?”
“并无。”
冯瑛之不信:“那昨日北门外是何缘由?”
冯首辅打开桌上案卷,心不在焉:“不过一场误会。”
轻描淡写一句,就想把事情揭过。可惜冯瑛之不吃这套,夺人性命岂可由误会二字解释?这也不是祖父该用的手段。他跨前一步:“孙儿愿闻其详。”
冯首辅擡起眼:“我做事还需要向你交代?”
冯瑛之目光毫不退却:“您从小教我,泱泱天朝该行王道而非霸道,若习惯于用暗杀解决问题,恐略于下乘,并非长久之计。你身居内阁之首,更该以身作则。何况,此事若被皇上知道,也会为冯家带来灭门之祸。”
若杜平听到这番话,怕会感慨老头儿虽性子与她不合拍,但于此事倒不谋而合。
冯瑛之跨前一步,继续道:“孙儿不信祖父会为太子倒行逆施至此,是以有此一问。”顿了顿,他垂眸,“若您执意如此,同为冯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多孙儿一人知道,也可多一人帮您行事遮掩。”
冯首辅深深望去一眼,这事说来话长,他也不想因此和小六子生出嫌隙来,自嘲道:“我和太子能有什么交情?都这把年纪了,能不能等到太子登基都是一说,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我已命你们孙辈不许出仕,太子手里又有什么能引我为他办事?”
别说他,内阁其他几个也不大看得上太子,甚至暗中拿捏想让太子跟内阁先定下个高低,将来即便登基也于内阁矮一头。前些日子才因此事被皇帝敲打,他怎可能会为太子谋杀端王?呵,无稽之谈。
冯首辅捏了捏眉头:“大约一月前,徐则暗中修书于我,说我和他多年来联系的信函被人偷了去,他怀疑是端王一行人中有人动手。”
于此事,冯首辅确实头疼得很,徐则那个蠢货,这种要命的信看完就该烧毁,那蠢货偏偏要留着,留着也就罢了,还能被人偷去?
哼,别以为他不知道,徐则那家伙担心有朝一日跟他翻脸,就想留一手证据作为退路。
现在好了,别说退路,死路都留好了。
那家伙倒好,远在西北,皇上真想处理也无计可施,可他冯氏一族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逃都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