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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1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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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瑛之起身,拱手一拜:“王大人对这次暗杀可有头绪?”

    这开场直白得让人有点慌。

    王利心中一跳,面上却不显。他端起茶盏慢悠悠吹一口气,启唇渡入口中,表情端的是高深莫测:“贤侄是知道了点什么?”

    冯瑛之知道这是在套话,他并不在意,甚至愿意把盖在上头的薄薄一层纸也给捅破:“王大人回京城的这一路上,遇了不少盗贼劫匪,原因都是一样,徐家想把王大人从他家带走的信函讨要回去。”他擡眸望去,目光中皆是少年锋芒,“王大人应该也看过那些信了。”

    王利很久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对话了。

    这株长于冯家的玉树眉目中尚保留着少年人的傲气,他半点圈子也不兜,想说的就亮堂堂敞开来,不过,他也不是没有城府,三言两语说清事情,顺便把罪名推到徐家,七句真话里掺着三句假话,让人无从查起。最精彩的地方在于,没人会去找徐家对峙,徐家也不会来在京城辩白。

    这口子黑锅,徐家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再看看冯瑛之那一脸光明磊落,王利都快相信他说的就是真相。老谋深算的王大人笑了,对方有备而来,说不准就是冯家老狐貍的意思,他装傻否认也没用:“贤侄想要那些信函?”

    冯瑛之摇头。

    王利脸上透出讶异,他还以为冯家这位孙少爷打算挟救命之恩让他交出信函。

    冯瑛之作揖:“我在此先谢过王大人。”他擡起头来,挺直背脊,“王大人没在回京的第一时间将信函交给皇上,便已是放过。”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就是字面意思,第二层,也是暗指王利没一开始就将信函交给皇上,即便他后来想交上去也不好交了,皇上只会怀疑他这段时间的迟疑究竟为何。

    一语道破王利已无退路。

    王利眸光一凝,脸上笑意都收敛起来。他不再以看小辈的眼神望去,而是摆出面对敌手的姿态。

    冯瑛之又道:“王大人这趟西北之行便是吃了不够谨慎的亏,因端王那事被皇上责罚……”他恰到好处地停在这里,话锋一转,“这一回,晚辈以为王大人做得对。”

    王利轻笑一声:“你这帽子戴得……尽得你祖父真传。”

    冯瑛之:“若祖父因此倒台,未必是王大人受益进内阁,弄个不好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空忙活一场。若祖父仍旧在位,那王大人便是与冯家结仇了,更不划算。不能用来换好处的信函,不过是烫手山芋。”

    王利笑弯了腰,手指点着他说:“说得头头是道,我若再年轻个十岁真要着了你的道,”笑够了,他坐直身子,“这信若交给皇上,冯佑必倒台。”

    冯瑛之欠身,再一次道谢:“若王大人如此判断依旧收手,冯家感激不尽。”

    王利见他这态度,心情好了些。相比永安郡主,这才是小辈该有的态度嘛,这才像话。他又喝一口茶,缓缓开口:“我这人心好,贯来喜结善缘,也担心这事有内情冤枉冯首辅,所以就把信函先收着了。”

    话虽说到这份上,他也没表态要把信函归还。

    冯瑛之也不指望拿到信函,他还没天真到王利说自己是好人就真信他是个好人,这话听听也就罢了,当真就大可不必。

    他道:“王大人揣着也没用,若传出去反倒容易招致祸害,晚辈在此有个提议。听闻王大人与平阳公主颇为交好,正巧公主是我岳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顿了顿,他意味深长道,“王大人可以试试公主的意思。”

    王利思忖片刻,他的确欠平阳不少人情,既然永安嫁进冯家,这也是个投桃报李的机会。再过个几年,等冯佑告老还乡了,若是太子公主和前任首辅都推荐他入阁,他把握也能更大些。而且,这小子有句话说对了,若不交给皇上,这就是个烫手山芋。

    他眼睛眯起来:“你建议让公主决定此事?”

    冯瑛之:“若有朝一日败露,皇上对自己的女儿总会留情。”

    王利似笑非笑:“那可是你岳母。”

    冯瑛之腹诽,你一把烧了信函不是更干净,也不会有后面这些烂事。他脸上仍挂着笑意:“正如此,才敢让她做个中人。”

    王利哈哈大笑:“后生可畏,贤侄你真不打算入官场?你有这个天赋。”

    冯瑛之:“王大人谬赞,祖父定下的家训不敢违逆。”

    王利摇头不赞同:“冯首辅那人啊……唉,有些事保守了点。”

    院中的亭台四周绿植蔓蔓,溪流细润,从凌云怪石上缓缓流淌,晶莹剔透如大珠小珠落入池子。亭子里的布置,还遗留着当年张氏尚在的风格,并无多大变化。

    杜平背对王维熙而坐,等待瑛之出来。

    水流声叮叮咚咚,好不悦耳。

    许久,背后传来声音:“你们今日究竟是何来意?”王维熙越想越不对,一开始他的确相信是因谢礼贵重而来,可听到瑛哥儿手筋尽断,再到如今他和父亲屋中密谈,他心中不免开始怀疑。

    杜平哼道:“你猜。”

    王维熙走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视线:“跟刺客的事有关?”

    杜平眯眼,不耐烦地摆手:“让开,你挡着阳光了。”

    王维熙好脾气地推开一步,继续追问:“是不是?”

    杜平嘲笑道:“如果一件事情,连你的亲生父亲都不愿告诉你,你觉得外人会跟你说吗?”见他抿唇不悦,她再接再厉,“这么久没见,你怎么还是如此天真?呵,你妹都比你聪明。”

    王维熙不跟她斗嘴皮子功夫,她不说,他也不再问,又退回自己的位置。

    不多时,王利就与冯瑛之从屋中出来。他亲自送冯瑛之和永安出门,不止如此,他还欲一路送他们回府,于是跟儿子交代:“毕竟害得他手筋断了,我总得去和冯首辅致歉。”

    王维熙抿唇,轻声应是,目送父亲和客人离开。

    马车启程之后,并未驶向冯府,而是前往公主府的方向。

    平阳公主正在院中纳凉,听闻有客来访并不如何上心,慢悠悠披上外衫向堂屋走去。再一听竟是王利和女儿女婿一同来,她终于面露惊诧,稍稍加快步子。

    四人围坐在一张桌前。

    本来这事只需要冯瑛之王利和平阳公主三人在场即可,但杜平仗着在自家府中没什么听不得的,便挑个空位旁坐。果然,母亲看到并无阻止之意。

    王利痛快地将信函摆上:“一切皆由公主定夺。”

    平阳公主随手拿起最上面那封,打开一看,里面的内容并无出乎意料的地方。她目光从上至下扫过,最后落在右下角的署名,嘴角勾了勾。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风生水起的首辅大人也会不小心阴沟里翻船。

    她整个动作都是慢条斯理,似乎未将此事放在眼里,甚至连神情都不大显,她看完一封,又将信纸折好塞回去,放回原位。然后,她再未拿起第二封,反倒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常人对这种秘辛之事都有窥探欲,可她似乎并不好奇。

    对于平阳态度淡定如斯,王利不禁在心中暗自佩服。他自持沉稳耐心,可当时从西北拿到这些信函时也忍不住将每封都不漏地看完。

    “殿下不看了?”

    “一封足矣,不外如是。”平阳公主放下茶盏,“王大人为何不直接递给父皇?”

    闻言,冯瑛之擡眸望来一眼。

    王利:“唉,以我和殿下的交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这回被派去西北调查徐家便是犯了皇上的忌讳,这一回,我若直接将信函递上去,也不知是否会再惹一次麻烦,便想先问问殿下的意思。”他顿了顿,并不掩饰讨好之意,“何况,郡主嫁入冯家,不看僧面看佛面。”

    听闻尚书大人提到自己,杜平挑眉一笑,正欲开口说两句,就见母亲冷冷一眼警告,她只得知情识趣地闭上嘴巴。

    平阳公主承情:“多谢。”

    这一声谢,既有感谢王利的意思,也有说给冯瑛之听的意思,毕竟,冯家沾她的光耗她的人情才躲过一劫。

    冯瑛之听懂了,沉默不语。

    平阳公主:“大家都是明白人,冯首辅必也会承你的情。”

    王利厚道地说:“殿下客气了,谁没个糊涂的时候?之前我犯糊涂也多亏殿下拉一把,人和人之间不就是如此。”

    平阳公主:“王大人放心,父皇那里我会打点,下回若有机会提拔入阁,定不会忘了你。”

    平阳在这方面的名声相当之好,她说可以放心的事情,绝对出不了乱子。她对官员承诺过的事情,也绝不会信口雌黄。

    王利脸上笑开花:“客气客气。”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王大人也不久留,又客套几句便告辞离开。他跨出公主府大门的时候,只觉得心中落下一块大石。

    按常理说,他的嫡女嫁入东宫,他理所应当站太子一派。

    可王利不这么想。

    既然太子那边的关系肯定差不了,那他就不该将筹码都赌在一个篮子里。何况,他一回京就得到消息,皇上卧病在床那段时日,太子事事皆听从内阁,被压制得一败涂地,完全不是那几只老狐貍的对手。

    这么一来,他更不敢都压在太子身上。

    王利自诩颇有政治追求,若靠着太子入内阁,他这辈子都摆脱不掉外戚擅权的名声,何况,太子未必有能力塞他入内阁。既如此,他不如和首辅跟公主搞好关系。

    王利跨上马车之际,又回头看一眼。

    他信自己的眼光。

    屋子里,冯瑛之望着桌上那叠信函,久久不能移开目光。

    信函的旁边就搁着一盏油灯,虽是熄着,可只要轻轻一点就能燃起来。他胸腔中有一股冲动,点燃油灯,然后将信函毁烧成灰烬。

    他思绪乱飞之际,甚至都没注意到投射身上的目光,直至平阳公主的声音传至耳中:“手腕伤势可还好?”

    冯瑛之一个激灵意识回游,恭敬道:“不敢让长辈忧心,并无大碍。”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写个字我看看。”

    话音一落,屋中就陷入沉静,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冯瑛之擡眸望去,抿唇不语,他直觉这句话并非出自无心,却又不好说长辈的不是。

    平阳公主神色俱是关怀之意,让人辨不出是否真心。

    杜平忍不下去,插嘴道:“白布条都还包着呢,怎么写?”

    平阳公主:“日后拆了就可恢复如常?”

    杜平眼刀子杀过去,她母亲明摆着要拿捏人,哪里痛就往哪里捅。可她一下子还没想明白,瑛之今日哪里惹到母亲了?

    平阳公主恍若未觉,根本不去看女儿。

    冯瑛之吐出两字:“不能。”

    平阳公主又问:“那就是有大碍了?”

    冯瑛之深深吸一口气,颔首承认。他站起身来,两步走到岳母面前,迟疑不过一瞬,他便跪在地上磕头行大礼:“您今日愿对冯家伸出援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平阳公主:“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起来吧。”

    冯瑛之的膝盖尚未站直,腰还弯曲着就又听到一句口吻凉凉的问话:“话说回来,是你没齿难忘还是你祖父没齿难忘?”

    冯瑛之身形一顿,随后慢慢站直身子,擡眸望去,平阳公主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沉默地瞥了那堆信函一眼,又转过头来面朝她,目光清明如水:“您希望祖父如何做?就如您所说,冯家和公主府密不可分,您又对冯家有救命之恩,只要不悖大义我们如何回报都不为过。”

    闻言,平阳公主轻声笑了起来。她将信函推到女婿面前,嘴角含着嘲讽:“我会让冯佑做有违大义的事?”

    冯瑛之一怔。

    平阳公主擡手拿起信函,一叠都塞到他手里:“拿回去给你祖父,告诉他,下次运气就没这么好了。”

    冯瑛之低头看着信函,捏紧在手心。这是永安的母亲,亦是他的岳母,即便他不能替祖父应下什么,至少也该做到坦诚以待。

    她没有对密函多加翻阅。

    她大方地将密函都如数奉还。

    光这两点,便已超出挟恩图报的范围,也许是他小人之心度君之腹。冯瑛之开口道:“是我说错话。”顿了顿,“当年您亲自送卢谦骨灰上门,之后京里沸沸扬扬说您和祖父交情不浅,那时我便猜测,您想拉拢祖父。”

    平阳公主态度坦然:“我从未掩饰。”

    冯瑛之直接问:“这次也是拉拢之意?”顿了顿,忍不住多问一句,“将永安嫁入冯家也是此意?”

    杜平没想到他心里竟还压着这句话,一怔,看过去。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瑛哥儿,我问你三件事。”

    “第一,你今日在这里可否替你祖父做主?”

    “第二,你手筋已断,冯氏族老日后在孙辈中寻家族接班人,你是否仍为首选?”

    “第三,”她声音转冷,目光凌厉望来,“在你心中,这世间有什么抵得上我女儿的终身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