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出西北之前,徐则便已遣数波人伪装成盗贼强盗,一路上伺机寻回那些信函,可惜一无所获。
就这样,端王一行人顺利向京城行进。
冯首辅获悉后,时间已是紧迫。他平时说话虽慢慢吞吞,可做官做到他这份上,做决定时已不会瞻前顾后心慈手软。他想着,既然信函找不到,那也不必再费工夫,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杀干净免除后患。
是以有了北门外截杀一幕。
冯瑛之震惊:“祖父与徐则是盟友?”他虽不过问朝政,但也知道好几次祖父对皇上进言掣肘徐家,“平时的不睦不过是演戏?”
冯首辅:“一码事归一码事,徐家坐大,的确需要稍加限制,但如今朝廷也需要他们,否则边疆靠谁守卫?”
他走到书架旁抽出地图,在桌面上铺展开来,手指北面道:“我曾跟你说过,这块地一直被匈族劫掠,从前朝开始就处于混乱,可此地亦是国土,怎可弃之不理?我年少时曾去过那里,见过那里的惨状便不能忘,处处民不聊生,自那时起,我便暗暗发誓,我定要西北恢复太平,终有一日,我要将匈族驱逐出境,这事一直埋在心头,我从入朝为官便开始为此筹谋布置。”
懵懂少年初入官场,一步一泥泞,艰险无比。他终于越走越高,终于有机会施展抱负,更幸运的是,他发现皇帝与他有同一志向,也对西北乱象心怀芥蒂。
君臣默契不用多言,一拍即合。
初时,他们在匈族面前吃过不少亏,可大量将领和粮草不要钱似的往那边送去,胡高阳去那边打过,徐则打过,杜厉也打过,西北仿佛是磨砺名将的打磨石,一个接一个涌现。
但皇帝唯恐将领边关坐大,便轮换着来。
每一次轮换都有漏洞,每一个将领或多或少会改弦易撤。冯佑以为,这是一种浪费,他想在西北培养一个人长期抵御外族进犯。
那时候,徐则不过一小将,虽连打数场胜仗,但名声不及杜厉和胡高阳。
不过,冯佑挑中了他。
冯首辅擡起头,数十年的心血啊,缓缓开口:“如今,西北太平,这就够了。”
屋中久久没有声音,冯瑛之张了张嘴,又闭上。
冯首辅负手而立:“瑛哥儿,官场是一潭沼泽,既然进去就无法全身而退。多少人想留个清白名声,多少人想安稳做个纯臣,呵,可惜又有几人能实现?做人不能贪心,我既已达到目的,便不在意别人心里怎么想,各人有各人立场,世上哪来那么多大道理,不过是为各为立场行事。皇上若知我一直与徐则暗中守望互助,即便能理解我的用意,一个帝王的疑心也不容他放过此事。”
冯瑛之:“……孙儿明白。”
冯首辅:“老夫为官数十载,做过违背良心的事,也干过不守道义的事,算不得好人。”顿了顿,他目光炯炯中气十足,“不过,我自问算是个好官。于一些人,我做过坏事,可于这天下,我问心无愧。”
冯瑛之深深一拜:“斯言胜金玉。”
看着孙儿长揖至地,冯首辅感慨良深,他那几个儿子就没聪明的,但自作聪明的倒是不少。活到这把年纪了,他只能悲叹一声,子不类父,多矣。
待他驾鹤归西,没人压在他们上头,就担心冯家被政敌打压得毫无反抗之力。不单单如此,他担心平阳公主与太子之间会有一争。太子妃打入冷宫也许不是结束,而仅仅是个开端,现下绝不是一个站队的好时机。
他与皇上君臣数十年,自认凡事能将帝王心事辨个大概。唯有此事,皇上再三优柔寡断,他实在不敢冒险。
如此一来,他更舍不得孙子们去趟浑水,即便瑛哥儿聪颖如斯,可他一想到卢小子天众奇才都没落得好下场,他便心中惴惴。人这一辈子,固然需要实力,但若要成大事运气也必不可少,他不敢赌瑛哥儿每次都能被大饼砸到,至少该做到君子不立围墙之下。
冯首辅提醒道:“瑛哥儿,别跟你岳母走太近。”
冯瑛之一怔,垂眸,沉默许久后微一颔首。
“行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下去吧。”
“祖父,”冯瑛之并未退下,他反而跨前一步,“孙儿搅了局,信函未找到,人也都活着,接下来您待如何?”
冯首辅淡定地地图卷起来:“信函不在端王身上,从今日皇上和端王的反应来看,尚不知此事。”
冯瑛之目光一闪:“那就是王利了。”
冯首辅颔首,摸摸胡子:“不急,他既没禀告皇上,老夫就等着他开价。”
冯瑛之:“今日端王和王利都遣人送礼过来,谢孙儿昨日救命之恩,刺杀一事以祖父之能必已处理妥当,皇上想必也更愿意相信是徐家搞的鬼。”
冯首辅打量的目光投来,若有所思。
冯瑛之毛遂自荐:“孙儿愿去王家走一趟,替祖父排忧。”
冯首辅将他从上看到下,又瞥一眼手腕白色绷带,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淡淡道:“可。”
王家府邸分外安静。
自从数年前当家主母于狱中自尽,王落英又嫁入东宫,这座府邸便失去了生气。后宅女眷只剩几位侍妾,大家都安安分分过日子,不掀风浪。
王尚书此后未再娶妻,说是家中子女都已成年,不需要再来个主母照顾,同时,他怀念亡妻不愿再娶,在他眼中,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谁人听了,不赞一声王大人情深义重呢?
偏偏他越是不近女色,在外头越被女人趋之若鹜,别说那些孀居寡妇,连不少刚及笈的妙龄少女也心生仰慕,觉得嫁人就该嫁王大人这般深情的男人,虽说年纪大些,但年纪大的男人更懂得如何疼女人,姑娘们便也不觉得委屈了。
这不,王大人刚一回京,就又有女人上门试探,尤其这些女人身份不低,实在不好随便打发。
王维熙只觉头疼无比,他都还没议亲,怎么一个一个的都急着做他继母。
眼前坐着两位官家太太,又不好让府中妾氏出来招待,王大人便打发儿子出来送客。王维熙硬着头皮开口,觉得孔老夫子不愧为圣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真是再通透不过的道理。论口舌,他确实抵不过眼前这两位。
此刻,门房禀告:“大少爷,永安郡主和冯瑛之公子登门拜访。”
王维熙一怔。
两位官家夫人也是一怔,可“永安郡主”四字令她们迅速清醒过来,她们可没胆子跟小霸王共处一室,听说昨日小霸王还在城门外杀了不少人,一个女人家打打杀杀的,哎哟喂,实在可怕。于是乎,两人忙不叠起身告辞。
王维熙总算松一口气:“请他们进来。”
杜平进门皮笑肉不笑扫他一眼,擡了擡下巴算是打招呼。冯瑛之只得担起责任,他在友人间名声贯来就好,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好久不见。”
王维熙客气道:“承蒙昨日瑛之兄对家父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他又望向手腕,“还累你受伤,实在过意不去。”
冯瑛之笑笑,正欲开口。
杜平抢在前面:“既然王大人心怀感恩,还不出来见客?”
王维熙对上她的目光,只是片刻,就垂下眼眸避开视线。
冯瑛之:“永安,不可失礼。”他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又转首道,“维熙,我今日收到王大人的谢礼,未免太过贵重,可想着退回来又不妥当。王大人既送了,我也只有厚颜收了,不过,应当登门好好感谢一番。”
王维熙忙道:“救命之恩再怎么感谢也不为过。”顿了顿,他望着地面,“永安说得有理,我去唤父亲。”说罢,向厢房走去。
堂屋中他们夫妻二人相对而坐,互相一看,冯瑛之叹道:“你跟他那点过节还迈不过去?没必要针锋相对。”
“你以为我喜欢为难他?”杜平笑道,“不过想着配合你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方便你说话行事。”
冯瑛之露齿一笑:“原来如此,为夫真是受宠若惊。”
不多时,王利便随儿子一起出来,看到他们并无意外,拱手笑道:“有失远迎,见谅见谅。””王大人。“两人皆起身相迎。
王利坐在上座,吩咐下人斟茶倒水,面上客套依旧。他心里未必觉得有多感激,但表面功夫实在挑不出毛病。至于冯瑛之嘴上说谢礼贵重的借口,他是半点儿也不相信,便这么有一句没一句闲话拉扯着,端看他们意欲为何。
聊了也就半柱□□夫,杜平打破僵局,轻飘飘来了一句:“可惜瑛之手筋已断,往后弹琴写字都是艰难。”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王维熙睁大眼,忽地一下站起身来:“怎么可能?”
杜平:“不过,一只手与这许多性命相比,尤其王大人和端王舅舅的性命也包括在内,唉,这世上没什么比性命更重要。”她说话时低头擦擦眼角,再擡头时,她按住胸口一脸真诚,“幸好王大人平安无事,我们也心安了。”
王维熙动容不已。
王利嘴角抽了抽,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被永安这么一说,好似冯瑛之为他们而受伤,可在场的谁不知道冯瑛之是为妻子才受伤!重点是,他无法解释此事,端王也是,否则就变成他俩不知好歹忘恩负义。
以他对永安手段的了解,这事儿很快就会传遍京城,以后只要他对冯家做点儿过分的事,旁人立刻会翻出此事来指责。
本来么,救命之恩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如今来看是件大事,可过个几年,大家也就慢慢将此事遗忘一旁,可如今倒好,只要别人一看到冯瑛之写不出字弹不出琴的可怜模样,马上就会联想到他和端王。
这恩情,怕真要背负一辈子了。
冯家的家风未必摆得出挟恩图报的姿态来,不过,永安郡主那张厚如城墙的脸皮就说不准了。
尤其明知冯佑那老家伙手上不干净,他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王利顿时面露悲怆:“苦了贤侄……”
悲怆是真悲怆,王大人觉得自个儿被人当傻子似的溜一圈,别人挖个坑把他推下去,还要光明正大把他埋起来,这亏吃大了。
冯瑛之:“王大人不必如此,就如夫人所说,没什么比性命更重要。”他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不过,有几句话,我想私下与王大人说,可否……”欲言欲止,可旁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王利预感不太好。
结果,他那蠢儿子先站起来。
王维熙心下正感动,自然是朋友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立刻屏退下人,然后朝父亲开口:“孩儿先退下。”然后暗暗朝永安使个眼色。
杜平这次没作妖,她看瑛之一眼,便跟着王维熙走出门去。
王利脑门上青筋都蹦了蹦。
他貌似,大概,可能,猜到这冯家小子要说什么了。
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