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熙回到家中时,夕阳还未完全落下。
他刚跨进门,就见管家迎上前来,低头告知:“公子,老爷今日在外有宴席,晚膳不回来用了,您是否要让厨房把饭菜端到您院子里?”
王维熙脚步一顿,继续往前走:“端吧。”走到一半,他又想起些什么,回过头去问,“今日父亲跟哪些人同席?”
管家:“许大人,江大人……记不太清了,哦,对了,”他一拍脑袋,差点把最重要的给忘了,“还有冯首辅。”
王维熙身体一僵,垂眸:“知道了。”然后快步向自个儿的院子走去。
他用完晚膳,便独自一人在花园里散步消食,圆月挂枝头,洒下一地银辉。
他心头有许多疑惑涌动,从父亲从西北回来开始,事情发展便有些奇怪。先是城门外遇刺,然后被瑛哥儿永安相救,再然后瑛哥儿觉得谢礼贵重,带着永安亲自登门拜访,这也就罢了,虽然奇怪但也说得过去。
让他心生疑窦的是,父亲与瑛哥儿密谈后,竟然亲自送他们回去。他连瑛哥儿受伤时都没登门拜访,怎会突然想到送人回家?
思及此,王维熙仰头望天,只怕父亲醉翁之意不在酒,去冯府不是为了瑛哥儿,而是为冯首辅。
父亲本来与冯首辅关系疏淡,可如今却可把酒言欢,从回京至今,短短一段时日,有什么值得内阁首辅折腰相交?
再一想,父亲去西北又是为了什么?发现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回首看来时的路,目光幽幽望向父亲书房的方向。
天色已黑,书房的门紧锁着,窗户倒开着一丝缝隙。
府邸的主人只有王氏父子二人,而且还是独苗苗一个儿子,王利根本没想过防备。是以王维熙从窗户爬进去格外顺利。他活到这年纪,除了孩童时被永安拐着去恩师家中厨房偷吃的,还从未干过这般鸡鸣狗盗之事。
钻到屋里后,他不敢点燃油灯,生怕亮光会惹来府中下人。于是,他只好一手点一根蜡烛,另一手拢住光,只能看清眼前两尺内的东西。
桌案上堆着一些宣纸和本子,王维熙一张一张翻过去,并无异常。他松一口气,内心深处,他并不想找到不利于父亲的东西,从小到大,父亲一直是他仰望追赶的榜样,他不愿这个榜样夭折于功利的现实之中。
王维熙转过身,入眼的是一大片书柜,密密麻麻放满书籍。
他迟疑片刻,继续往下找,一本一本书抽出来,快速翻页想看里面是否夹着什么。每放下一本书他心中便松弛一分,也许真是他想多了,冯首辅和父亲交好是因为赏识父亲才干。
忽然,他手上一滞。
刚抽出书架上一本黑封书后,在那后面的并不是书架的木板,而是一盒木质匣子,木匣子很薄,只有手指厚度。
王维熙颤抖着将它打开,“咔嚓”一声,里面的东西尽收眼底。
那是两封信函。
他展开信函,内容很快就看完了,最底下赫然是冯首辅和徐则的署名印章。
王维熙心痛难忍,颤抖着将木匣子盖上,喃喃自语:“父亲,为什么……为官不该是为天下黎民百姓吗?你教我的难道是假的?你为之奋斗努力的……终究是权势……”
他深深呼吸一口气,黑暗中,那双眼睛湛湛有神。
第二日,王维熙向宫中递了牌子探望妹妹。
此时的东宫后宅,已完全由王落英做主。头顶上没有太子妃压制,东宫女眷中就数她的地位最名正言顺,再加上她治理后宅颇有手腕,刚柔并济收服众人,一时间,东宫竟比太子妃在时还要井然有序。
很快有人将王维熙迎进门。
王落英姿态较以前松快许多,笑着上前:“哥哥怎么来了?是父亲有什么交代?”
王维熙深深看她一眼,没说话。
王落英目光一闪,立刻屏退下人,与他靠近说话:“出事了?”
王维熙摇头,哑声问:“太子殿下在吗?”
王落英神色不安:“哥哥,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维熙本想直接面圣,可他不过一举人根本走不到御书房,何况皇帝最近身体不适,连早朝都停了,他愈发没机会,思来想去,只有先到东宫一试。
“我想见太子。”
此时,太子正欲从御书房出来。平阳公主接到小太监递来的眼色,心领神会,笑了笑,跟着一起出去:“我送皇兄。”
太子嗤笑一声:“都在宫里,有什么送不送的。”
李承业已扶着皇帝到后殿休息,平阳公主本在整理桌案,屋中只余兄妹二人。她不顾太子的冷嘲热讽,直白道:“我有话想单独与皇兄聊聊。”
太子挑眉:“行。”
两人缓缓行路,平阳公主先开口:“太子妃的事……”
“不必再提。”太子打断她,“你这人从小就心思多,肯定想着替以后铺路,我都明白,不用多说。父皇的意思我也明白,把你唤进宫中住这许多时日,目的就是为了让你我和解。父皇的意思我不会违抗,虽你狠狠打了东宫的脸面,我当然不高兴,不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以后别再犯就行。”
平阳公主沉默片刻,轻声道:“皇兄大量。”
太子笑道:“啧啧,这么多年兄妹处下来,这貌似是你第一次夸我?”
平阳公主笑笑。
“若你跟出来只为了说这事,说完了,可以回去了,父皇喜欢你陪在身旁。”
平阳公主:“不,我是为了和你说内阁之事。”
太子脸色微沉,一提到这事,他便觉着心中堵了一口气。父皇头一回病倒之时,他与内阁各自出招,结果他败了,比不过那几个老头子老谋深算,内阁几乎将他架空。如今,父皇又病了,平阳不过寥寥几句就让冯首辅屈服,养病家中。
如此一对比,显得他处处不如平阳。如何不憋屈?如何不生恨?
太子脸色不好,语气也跟着不好:“没什么好说的,内阁的事我都知道,不劳你操心,你只须照顾好父皇。”
平阳公主毫不在意他的态度,继续道:“父皇命你监国之时,冯首辅欺负你初涉朝政,便联合其他几位阁老拿捏你,妄图让内阁凌驾皇权之上。这事既然被我知道了,总要还以颜色。”
太子讽刺:“你女儿可是嫁进冯家了,不怕得罪冯阁老?”
平阳公主:“在此之前,我姓李。李家的天下就该李家做主,说到底,内阁不过是替我们办事的,怎么让他们骑在头顶上?”
太子沉默。
平阳公主:“再则,我也明白父皇的意思,我虽未明言,心里也想和你和解,便拿冯首辅做投名状,”顿了顿,她擡头微笑,“皇兄,我替你出这口气。”
太子长吁一口气:“行了,我心领,内阁那边我会防着。刀子虽然锋利些好,可太厉了反倒容易划伤主人手,你做得不算错。”
平阳公主笑得高深莫测:“是这个理。”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东宫,还未步上台阶,便有仆从禀报有客来访,专程等太子归来。平阳公主闻言,微微一笑:“皇兄既然有客人,我就先行告辞,不打扰了。”说罢,施施然离去,行至一半,她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已经不见太子背影。
平阳公主勾起嘴角,觉得王家公子真是不似其父,少年人总是抱着一腔热血,不惜以血荐轩辕,天真得以为暴雨过后即是天晴。
她擡头望天,艳阳高照,拂得行人暖,笑着感叹一句:“真是个好天气。”
冯府。
经过昨夜后,冯瑛之没再偷偷半夜挑灯练字,用完晚膳,他便躬身向长辈告退,欲带夫人一同退席。
冯首辅多看他一眼:“有事?”
冯瑛之神色坦然:“想去书房练字。”
餐席上顿时一静,有偷偷打量过来的,也有闷头装作不在意的,毕竟曾经家中的天之骄子如今要重头开始,有人同情,不免也有人暗自窃喜,觉得可以压他上头争上一争。
冯首辅望来的目光深邃了些,点点头:“去吧,欲速则不达,别伤着手。”
“孙儿明白,谢祖父关心。”
冯瑛之带着杜平来到小书房,将书童都屏退,屋中只留他们两人。
杜平自告奋勇:“我来磨墨。”说着,她便一手拿着墨条,一手轻轻扯住袖摆,低垂臻首的模样,竟透出几分温婉柔美的意境。
她只在砚台上添加些微清水,手臂垂直,动作轻而慢地打圈儿,露出半截皓白手腕。她看着墨色渐渐均匀,一缕黑发如羽毛般轻轻垂落面颊,忍不住笑:“痒。”
冯瑛之闻言一笑,伸手将那缕长发勾至她小巧耳后:“用左手?”据他所知,永安并非是左撇子。
杜平擡眸一笑:“夫唱妇随,你用左手写字,我便用左手磨墨。”
冯瑛之脸上愉悦和得意夹杂,怎么压也压不下去。只觉整颗心都被盛满:“明年清明,我带你一起回老家祭祖,冯家在那里有很大一块地,整个村子都是我们的,有好多好玩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
杜平唯一下乡的经历便是在江南的时候,她想了想,认真道:“说说看。”
冯瑛之勾起唇角,眼睛一瞬不瞬望着她:“我们可以挑一间离长辈远些的住处,这样就没人管着。我可以带你去溪里抓鱼,那边的溪水特别清澈,尤其是山腰处那一条,里头的鱼也特别多,蓝天白云映在里面,好像鱼儿在天上飞一样。”
杜平面露向往之色。
“抓住鱼可以马上烤着吃,我手艺很好。”冯瑛之解释,“鱼肉本就鲜美,只要撒点盐就好,最主要看的是火候。”
杜平忍不住舔舔嘴角,刚吃完她又觉得饿了。
冯瑛之继续勾着她:“村里还有个做风筝的老师傅,手艺特别好,他做出的蝴蝶风筝是当地一绝,飞上天的不是一只蝴蝶,而是一根绳子牵引一片彩蝶起舞,惟妙惟肖。”
杜平想起小时候,因没有玩伴,只有宫女陪她放过风筝,顿时一脸憧憬,猛点头:“我想看!”她放下墨条,结果动作太大,手上一个没注意就溅起两滴墨汁,沾染到脸上。
冯瑛之忍俊不禁,起身替她擦拭:“够了,你休息一下,我现在开始写。”
他提笔认真练字,杜平则坐在一旁看着,眼睛虽看着,脑子里却飞到十万八千里外的冯家村,神游天外。
一个时辰过去。
外面的天色已彻底黑了。
冯瑛之放下笔,将沙袋取下,轻轻揉捏手腕。他仰头靠在椅背上,姿态慵懒而摄人。男人的眼眸半阖,从下颚到喉结的曲线格外分明,随意一个吞咽,喉结凸起处也随之滚动。
杜平觉得好看,就想伸手去摸。
冯瑛之截住她的手,睁开眼眸笑了笑,明知故问:“干什么?”
杜平心虚,顾左右而言他:“你每次都绑着沙袋,左手力气有变大吗?别用处没起到,手腕却搞伤了,得不偿失。”
冯瑛之挑眉,上下打量她一番:“言之有理。”他站起身,捏住手腕扭动两下,“我想到一个更好的法子……”话未说完,他左手环住她柔韧的腰肢,缓缓下滑,一个用力将她抱起,笑着说,“这样锻炼更有用,你比沙袋重多了。”
这是个抱小孩的姿势。
杜平几乎是坐在他臂弯处,四目相对,两两相望。
红色一点一点爬上她白皙面颊,很快,整张脸都红透了。
她不介意相拥,可这个姿势太羞耻。
杜平挣扎:“放我下来。”
冯瑛之蹙起眉头,向后退一步坐回椅子上,杜平也随之跌坐到他腿上。他一副忍痛模样,去摸手腕:“好像被你撞到了。”
杜平不信:“我哪有撞你?”
冯瑛之目光含蓄地向下移,停在她臀部。
杜平脸红:“别装了。”
“真的痛,”冯瑛之把手伸去,“不信,你看,都红了。”
“分明是练字练红的。”
冯瑛之见她不上当,低低笑出声来,一把抱住她:“真聪明,”他迎上她的眼,温声道,“你亲我一下,就放你下去。”
杜平抿唇笑了:“真不会做生意,一下就够了?”
冯瑛之笑得眉眼弯弯,眼角眉梢俱是情意,他压低声音,一个“嗯”字几乎是从鼻腔里哼出来。
杜平捧住他的面颊,一个低头,亲上他笑如弯月的眸子,引得他眼睫一颤。
“我喜欢你的眼睛。”
她又亲上他的鼻尖,温柔吸吮上面一层薄汗:“这里也喜欢。”
冯瑛之身子一颤,抱住她的双手顿时用力。
杜平微微一笑,与他面颊相贴,轻轻地蹭:“你的脸也好看,我很喜欢。”紧紧抱住他许久,她才坐直身子,看着他说,“瑛之,我喜欢你,每一处都喜欢。”
说完,她俯身,长发垂落在他面颊两旁,遮住了周围一切。
她轻轻吻上他的唇畔。
浮生如梦,天上人间。
只愿此生与君执手,偕老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