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六公子在京中交友广阔,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三教九流无一不熟。等他手筋已断不能提笔的消息传出去,登门探病的人便络绎不绝。
这一日,数名官家子弟相约一同上门拜访。
冯瑛之设宴款待。
冯府后花园中有不少搜罗而来的奇花异草,还单独建有一座望月阁,一整面的琉璃墙视野极佳,既可赏景又可赏月。这个季节,已有些品种的菊花怒然绽放,黄花金兽眼,红叶火龙鳞,教人移不开眼。
阁中还有美婢贴心服侍,有人端着瓜果点心轻移莲步,也有人双膝跪地举着托盘。清风徐来,阳光下湖面粼粼,芬芳扑鼻。
毛御史家的公子叹道:“唉,到底是首辅家,舒服得都不想动了,冯兄,如果我是你,天天搁这儿享受了,根本不在意手筋断不断。”
毛公子出了名的心直口快,嘴巴走得比脑子还快。
端王长子李振轩赶紧偷偷拍他一下,眼神警告。
冯瑛之微微一笑,脸上神色毫不介怀:“这就有点儿何不食肉糜的意思了,你手好着才这么说,若像我一样折了,估摸着就躲在墙角偷偷哭了。”
毛公子哈哈大笑:“所言甚是,冯兄还是一如既往地一针见血。”
李振轩看瑛之神色如常才松一口气,压低声音劝毛二:“哪有读书人不介意这个的?你别再戳瑛之伤口,哪壶不开提哪壶。”
毛公子挑眉,一脸崇敬道:“不不不,冯兄岂是那等凡夫俗子?我认识冯兄至今,从未见他变色,早已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
李振轩问得极轻,而毛公子说话压根儿没控制声音。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这边望来。
冯瑛之似笑非笑:“多谢夸奖。”
李世子尴尬得脸色一点点涨红,一直红到耳根处。
冯瑛之缓步踱来,笑着安慰道:“别介意,恶人自有恶人磨,”说罢,他瞥向一旁,“毛二,你再不收敛点,我就要唤夫人出来与你一起谈天说地了。”
冯瑛之的夫人是谁?赫赫有名的永安郡主!
毛公子脸色一变,他在京城里最怕的就是这位小霸王,赶紧擡手捂住嘴巴,摇头道:“不说不说,我什么都不说了。”
大家都笑起来。
冯瑛之走向王维熙,笑着问:“我数日前才去过府上,你今日怎么也跟来了?又没什么大碍,不必介怀。”
王维熙苦笑:“也只有你会说无甚大碍。”
毛公子嗓子痒憋不住话,又插嘴:“毕竟你是为了救他爹才受伤的,咱们小王肯定得来啊,亏得冯兄成亲了,亏得小王是个男子,否则就要以身相许报答恩情了。”
王维熙捂住眼睛。
冯瑛之一眼斜过去。
毛公子又捂住嘴巴,想了想,理直气壮道:“我这句哪说错了?”
“没错,没错,你每句都是至理名言。”李世子无奈道。
毛公子哼道:“本来就是。”
众人相谈甚欢之际,只见一丽人从楼下拾阶而上,她额间描有红色花钿,转眄流精,光润玉颜。缓步经过众人时,扬起一阵香风,顿时罗衣飘飘,轻裾随风远。
毛公子看呆了,怔怔地开口:“不会吧……是永……”
杜平脚步未作停留,可眼角余光瞟来。
毛公子赶紧遮住嘴巴,再不敢多言。
杜平手里捧着一盘瓜果,她接着送食的名义过来,不过是担心瑛之。这段日子每至半夜某时辰,她睁开眼便能看到床边空荡荡,瑛之已不在身旁。她偷偷去看过数次,果然,书房的油灯一直亮到天明,到第二日,纸篓里余一堆灰烬。
她发现今日送来的登门礼有名家书画,再一问管家,来访的友人中竟有毛家二公子,也只有那个没脑子的才会给不能提笔的友人送来名家字帖,虽然贵重,却看着触景伤情,再一想起那张口无遮拦的嘴巴,她担心瑛之被言语戳伤还要苦苦掩饰,就想亲自来看一看,若瑛之不开心,她直接把这场宴搅浑,赶人出门。
冯瑛之望着她,眼底瞬间渗出笑意,温声道:“夫人来了。”
杜平看他脸色并无压抑情绪,松一口气,笑道:“来送点吃的,不敢打搅你们,马上就走。”
冯瑛之立刻上前接过:“怎敢劳烦夫人屈尊纡贵?”
杜平嗔道:“没办法,你的面子比天大。”
冯瑛之轻笑。
杜平客气地与其他人招呼两句,便施施然离开。确定她的人走远了,毛公子才敢长舒一口气,拍拍胸口:“我的天,本公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众人闻言皆笑之。
毛公子:“要数这天底下我最佩服的人,非瑛之兄莫属。娶人之不敢娶,教人之不敢教,这么一只闻名京城的母老虎,都能被你调教得服服帖帖。”
调教二字用得难听,王维熙微微蹙眉。
冯瑛之收敛笑意,眉梢一挑,顿时少两分温润多三分不羁,声调转冷:“不敢在我夫人面前说的话,最好也不要在我面前说。”已喝空的茶盏在他指尖轻轻一转,似笑非笑道,“我怕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毛公子僵住,他这人有个好处,虽说话憋不住,但道歉也不怕跌面子,否则以他的性子,早被人用黑布袋蒙住脑袋一顿乱揍扔在臭水沟里。
他起身鞠躬,正正经经地开口:“抱歉,是我失言,冯兄别与我一般见识。”
冯瑛之将茶盏放在案上,立刻有侍女上来斟茶,他笑着摆摆手:“行了,下不为例。”
毛公子这人情绪来去都快,又想起方才永安郡主那张殊丽的容颜,正要咋咋赞叹,又想起朋友妻不可戏,话到喉咙口又改了调子:“平阳公主的女儿真是个个美人,永安郡主如此,萧家七娘亦如此,可惜啊可惜,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萧七娘那么一个仕女图走出来的美人,暴殄天物嫁给一个蛮夷老头,教人扼腕。”
李世子叹道:“天下需修身养息,朝廷不肯也不好打这场仗,也是无法。”
王维熙:“可恨徐家还与匈族勾结,养寇自重,徐则才是罪魁祸首!皇上还念着旧臣情分,照我说根本不用,就该直接诛徐家九族!”
冯瑛之看他一眼:“可若没有徐家,匈族说不定已长驱直入,徐则功大于过。”
王维熙不同意:“若无徐家,匈族说不定早被其他将领荡平!也不用让一个无辜女子和亲!哼,我不信徐家可以只手遮天,朝中定有人与他勾结,才能让徐则欺下瞒上这许多年,皇上就该彻查到底!”说到最后一句他拍案而起,声音久久回荡。
阁中诸人皆不语。
冯瑛之漫不经心一笑:“这倒颇有可能。”
王维熙如遇知音,目光激动望过来:“瑛哥儿,你也如此认为?”
冯瑛之:“我只觉得有这个可能。”
毛公子大嘴巴,一拍脑瓜子又想到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我说小王公子,你这么激动是不是因为喜欢萧七娘?后悔美人远嫁,只恨没早一步去求亲?”
王维熙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一愣。坐旁边的冯瑛之已垂眸轻笑起来。
毛二还以为自己说对了,凑到王维熙身旁,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兴奋道:“是不是是不是?我就说嘛,你怎么这把年纪还不成亲,肯定是心仪的姑娘已嫁他人,是不是萧七娘?”
王维熙涨红脸:“胡说八道!别坏了萧姑娘的声誉!”
毛公子“切”的一声:“随便说说呗,反正都去和亲了。”他眼睛一瞟,觉得自己肯定猜对了,“你脸都红成这样了,还想否认?”
王维熙闭了闭眼,顺一下气:“我这是气红的。”
冯瑛之笑岔了气,咳嗽两声,直到笑够了才来救场:“维熙应该打算明年下场参加会试,拿个好名次就更好说亲。”
毛公子眨眨小眼睛:“真的?”
冯瑛之笑问:“维熙,我猜对了没?”
王维熙僵硬地点点头,然后撇开脑袋不再说话。
夕阳西下,望月阁的众人也散了场。冯瑛之亲自送友人们至府门前,挥手道别。看着马车一辆一辆都驶远了,他踏着晚霞回到自己屋中,亲手查看一遍他们送来的礼物,尤其是毛二送来的那副字帖。他轻轻抚过,收回手,吩咐道:“都拿到书房去。”
冯瑛之晚膳的时候多给杜平夹两筷子,说话温声笑语,到睡觉的时辰,两人相拥而眠。
他什么都没说。
态度也一直如故。
但是,杜平偏偏就有一种感觉:他不开心。
杜平缩在他怀中时眼睛一直睁开,始终睡不着觉。眼前是他敞开的衣襟,胸前结实的肌肤若隐若现。头顶是他平缓的呼吸夹带热息,抱着她的那个人似乎已经熟睡。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
外头隐隐传来一慢四快的打更声:咚——咚,咚,咚,咚。
冯瑛之终于有了动作,他轻柔地松开妻子,起身穿衣,一个人静悄悄收拾完了,又低头去看她,然后弯腰在她额头轻轻一吻,便踱步离开房间。
杜平闭着眼睛,嘴中呢喃两句背过身去,生怕被他瞧出端倪。
等完全听不到脚步声,她才从床上坐起来,低头望着地上月光呆坐许久,她方披上一件外衫,循着书房走去。
夜里,一盏明灯从纸糊的窗户透出光来。
书房里只有冯瑛之一个人。
他展开临摹字帖,一笔一划写得认真。他在里面写了多久,杜平便在窗外站了多久。夜风很冷,将她脸上吹得凉凉,唯一的温暖似乎只有屋中那盏油灯,分明在那么近的距离,多走几步便触手可及,她却不能靠近。
她想,瑛之一动不动写那么久,手脚肯定也冰冷了。
她想走进去看着他,摸摸他冰凉的手,她想抱住他,她想温暖他,可是不敢。
她擡头痴痴望月,她想,原来这世上也有她不敢的事。
就像小时候母亲买给她的汝瓷七彩球,薄如蝉翼,美轮美奂。她视若珍宝,将它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生怕一不小心摔在地上,就碎了。小时候的她不知轻重,那么珍惜,却还是摔碎了那颗瓷球,再难复原。
东西摔碎了,可以不管它。
可人呢?人会碎吗?
杜平擦擦眼角泪水,她不敢试,她不想打碎瑛之的骄傲。
他从千尺山顶跌落谷底,他没有怨,没有怪,他已经默默咽下所有痛苦,靠着自己一声不吭站起来继续前行。
他在她面前不露出分毫,他不想让她知道,那她就不知道罢。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天际一轮圆月,挂于稀疏的梧桐叶间,几朵乌云飘过,月暂晦,星却常明。
这样安静的夜晚。
忽然,屋中传出一道沉重的碰撞声。
冯瑛之将手中狼毫狠狠甩向地面,玉质的笔身顿时折成两段,一半一半,孤寂地横躺于地面。
他猛地扯住宣纸一片片撕碎,碎得不能再碎,随手一扔,仿佛片片雪花飘落屋中。
而他,仰望这一室荒唐,慢慢闭上眼,自嘲地轻笑一声。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支笔。
毁了。
冯瑛之向后一靠,脑袋垂挂在椅背上,无意识摸上左手腕的沙袋,那里已有些肿痛。他只觉一股情绪再也按捺不住,酸涩涌上心头。他也想过,苦练十年,也许就能恢复到之前的水准,可是,熬过漫漫十年,忍受那么长的时光,而他已经不年轻了。
十年后,他的友人也许个个高官厚禄,封妻荫子。
而他,却连一个风雅高才的名声都留不住。
梅花香自苦寒来,道理都懂,可真遇到头上,却又那么艰难。
他两只眼睛通红,终于,受伤以来第一次哭出来,泪水滑下面颊。他嘴唇颤抖,还想拼命忍住。
哭声被压抑得极低极低,在喉中颤抖的呜咽被阻挡在嘴中。
可在如此安静的夜晚,每一道声音都被杜平听在耳中。
她望着窗内的那个人,也跟着流泪。
“谁?”冯瑛之听到声响,赶紧擦干眼泪佯装无事,他快步走出书房察看,目光一下子就对上杜平。
两双通红的眼睛,四目相对,却许久不能言语。
杜平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擦了擦脸,欲盖弥彰地解释:“不是,刚刚沙子吹到眼睛里了,我才刚来,就,就过来看看你,夜里风大,怕你没穿披风会冷……”她说得语无伦次,话讲到一半才发现手里忘拿件衣服来掩饰,她一下子息了声音,垂下脑袋,只觉得这个理由找得蠢到极点。
冯瑛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她。
杜平低声重复:“真的,我才刚来,被风一吹,冷得吸了下鼻子,你就出来了……”
冯瑛之深深凝视,他伸出手来牵她,手指触及她的手背,带着微微一丝凉。他稍用力,捏住她柔荑,手心俱是柔软温暖。
杜平哑然失声,看他一眼,飞快垂下眼眸,再说不出一句借口。
冯瑛之轻声问:“冷吗?”
杜平立刻摇头,想想不对,又赶紧点头,迎上他深沉目光,只觉自己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完全是前后矛盾。
她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之蠢。
杜平低头抿唇,丧气道:“我先回房了。”说罢,转过身去,朝着原路走回去。
夜风乍起,落叶纷纷扬扬,黄绿枯色漂泊于发梢,自肩膀滑落,终簌簌作响坠于大地。
冯瑛之快步追上前,一把将她扯入怀中,抱得紧紧。
杜平一怔,突然鼻子发酸。方才还忍得好好,可瑛之一抱住她,她就不知为何想哭。她吸吸鼻子,强调道:“你看,真是风吹的,我才有鼻涕……”
“对不起。”
杜平睁大眼,泪水打湿他胸膛:“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冯瑛之越抱越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身体里:“我害你哭了,对不起。”
杜平闭上眼,也抱住他。
“上一回,我不该赶你回房,我不该跟你说那些话。我分明知道你会担心,却只想着粉饰太平,是我不好。”冯瑛之松开她,指尖触碰她面颊,挟有一丝丝寒意,他轻声道,“先到屋里再说。”
冯瑛之牵住她的手向书房走去,两人皆走得很慢,将一眼能望到尽头的几步路走出相伴终身的情意来。
书房内,一地米白色碎纸狼藉杂散,凌乱不堪。
杜平正欲蹲下去捡,却骤然醒悟瑛之未必想让她看到碎纸上的墨迹,她徐徐站直身子,试探地问:“要收拾吗?”
她何曾有这样小心翼翼的时候?一言一行皆是如履薄冰。
他只顾及自己的骄傲,但她何尝没有?一不留神,却让她的傲骨尽数折在他身上。
冯瑛之心中酸涩,垂眸掩住情绪,蹲身下去:“我们一起。”
杜平笑了:“好。”
两人耗了半柱香时间把地上收拾干净,捡到最后几张的时候,冯瑛之半蹲在原地,望着她弯曲的身子一动不动,目光从她的下颚滑到脖颈,再渐渐往下,每一寸每一处都仔细收在眼底,不舍得眨眼。
杜平恍然不觉,侧对着他捡起最后一张,正欲起身,忽见他脚下还踩着一块,便稍稍移动伸手过去:“瑛之,你踩着了。”
冯瑛之长腿移开半寸,目光还停在她身上。
杜平立刻伸手去捡。
她以为他会让开,可他没有。
杜平的手刚碰到地上,冯瑛之的手便覆盖其上,牢牢笼罩住。
她擡眸看去,正好跌进他眸中。
冯瑛之眼角还残余一抹红,微微一笑:“永安,你愿意陪我一起练字吗?”
杜平望着自己映在他眸底的身影,看到自己点头了。
书桌上的字帖展开依旧,这是冯瑛之以前右手惯写的字体。他抽出另一支笔,端起左手开始书写,一笔一划俱是认真,可书写出来的水准大约只及他七八岁孩童时期,不过只有工整罢了,既无形也无神。
愣是这样,他也写得满头大汗。
末了,冯瑛之放下笔,苦笑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杜平握住他的手,将那包小沙袋取下,轻轻揉捏红肿位置:“瑛之,我这里有一句话,小时候我常用来鼓励自己,如今,我想说给你听。”
冯瑛之看她。
杜平目光坚毅,开口道:“打不垮你的,终将成为你的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