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首辅上书辞官的事,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
不知内情的官员们只觉此事发展犹如万里云霄直冲海底,快得让人一下子就看懵了。最初不过是冯首辅屈于平阳公主被迫在家养病,这十个手指头还没把日子数完呢,冯首辅就欲告老还乡?
众人压根不敢细想,一想就觉得背脊凉飕飕的。
可内阁诸位阁老或多或少知道些内情,闷不做声地站在皇帝面前,各自垂眸不语。与普通官员相比,阁老们的消息灵通许多,大概知道这事儿跟公主无关,源头是太子向皇上递了什么要命的东西。
至于这要命的究竟是什么,皇帝却瞒得密不透风。
在官场混这么多年,他们也不敢于此时撸皇帝倒毛,一个弄不好,很容易变成下一个冯首辅。
毕竟,谁也拿不准这回到底是因冯首辅犯事确凿?还是皇帝想在太子上位前把内阁□□得更规矩听话些?
于是,阁老们眼观鼻鼻观心,乖乖听皇帝发话。
“唉,他为朝廷劳心劳力一辈子,也是时候回去享享晚福。冯佑走了,那就由次辅顶上空位,”皇帝拍板决定,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孙老,朕把太子交给你,你可得好好教啊。”
孙阁老赶紧应道:“老臣定当尽心竭力。”
皇帝笑道:“太子年轻,于政事的确稍显青涩,所以才显得内阁重要。”顿了顿,他以开玩笑的语气道,“否则,朕养着内阁图什么?哈哈哈,你们说是吧?”
语气是开玩笑,可说的内容绝对不是玩笑。
诸位阁老皆低头不语。
皇帝最后扔下一句:“至于空出来的位置,你们根据往年政绩给个评定,提几个名字给朕,朕会斟酌着看看。”
简单交代几句,众人便散去。
平阳公主趁着间隙端药进来,她服侍皇帝喝完,悠悠叹了句:“冯大人这就走了啊。”语气颇为感叹。
皇帝突然也想到:“说起来,永安也会跟着一起走罢,你们母女以后见面就难了。”
平阳公主退后两步,跪地道:“儿臣恳请一事,求父皇成全。”
皇帝心中已有预感:“说。”
“儿臣想回公主府住几日,于府中养病。”
皇帝:“你生病了?”
平阳公主摇头:“没有。”
皇帝一时间没说话,只长长叹气。
平阳公主眸底有湿意,擡头道:“父皇,儿臣身边除了平儿已无旁人,公主府空荡寂寥,哪一日儿臣真病重也找不到子女照顾服侍,空有富贵荣华,只余可悲。当初同意平儿嫁入冯家,便想着母女同在京城相聚方便,却没料到冯佑会带着阖府上下回老宅。骨肉死别是无可奈何,但阻止生离却事在人为,求父皇成全。”
皇帝无奈:“你即便装病把永安骗回来又能如何?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永安毕竟是冯家妇。”
平阳公主:“我命她回府伺疾,谅冯家不敢不放人。”
皇帝:“你这是仗势欺人。”
平阳公主:“此时不用权势,更待何时?”
皇帝嘴角泛起苦涩:“朕看永安和冯家那小子处得不错,你这不是棒打鸳鸯拆散他们么?”
平阳公主:“冯瑛之也能一起留在京城。”
皇帝深深叹息,单手撑住额头不说话。他不忍心拒绝,毕竟他知道女儿这半辈子是和永安相依为命;他也不敢轻易答应,这简直是在打冯佑的脸面。于是劝道:“冯瑛之好歹是冯家子,你不能把他搞得像入赘,没一个名门子弟能忍。”
平阳公主沉默片刻:“至少让我问一问永安的意思,也许,她也想留京城。”
最宠爱的女儿说到这份上,皇上只好点头同意。
平阳公主磕头谢恩,临出门时,她突然想到一点,提醒道:“内阁知晓冯佑辞官是因太子而起,既然威慑已够,也该让皇兄适当施恩,比方说,可让皇兄亲自护送冯家至长亭,以表圣宠,父皇以为如何?”
皇帝轻笑:“恩威并施这方面,你比太子玩得熟。”
平阳公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退了出去。
她一回到公主府便把重病的消息放出去,传到冯家总共不消一个时辰。公主府的仆从跪在地上垂泪:“郡主,公主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殿下急召您回府,想在您离开京城之前交代几句贴心话。”
杜平脸色骤变:“怎么突然就病了?”上次见面还好好的。
仆从擦泪:“皇上派来了宫中御医,刚给殿下配好药。”
杜平乍一听闻,心中的确有几分怀疑,可听到连御医都请回府中,她想着皇上既愿放母亲回家,肯定不会陪着胡闹。于是再无疑心,匆忙跟瑛之告别,便欲启程回公主府。
冯瑛之按住她肩膀安慰:“别急,祖父那边我去说话,你只管回去。”
杜平点点头:“我想多陪陪母亲,今晚也许不回来。”
冯瑛之:“应该的。”
两人一同出门,杜平带着仆从直直向大门走去,冯瑛之送走她后则转向去祖父屋中。
家中大小这几日都忙着收拾,冯佑却斜躺塌上,他如今一袭藏蓝布衣,打扮如普通百姓家的老人。他正拿着棋谱摆棋局,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擡,直接就问:“怎么了?”
冯瑛之禀告:“公主殿下病重,永安需过去一趟。”
冯佑执子的手顿在半空中,他笑了笑,慢悠悠将这颗棋子放在该放的位置,转首望着孙子:“挺好,你看,都不用我这老头子来做坏人,公主殿下就把麻烦解决了。”
冯瑛之闻一知十,他眉头一拧,露出不赞同的神色:“祖父,您对公主殿下有偏见。”
冯佑呵呵笑道:“平阳那个人啊,老夫几乎是把她从小看到大,说得都是事实,哪来的偏见。反正都辞官了,我透句实话跟你说,如果平阳是个皇子,即便不是皇长子,老夫也会考虑站她这边,可惜……”
“祖父!”冯瑛之变色。
冯佑挑眉:“叫什么叫?大惊小怪!”
冯瑛之摆着一张臭脸:“谨言。”
冯佑翘着腿:“哟,还轮到你来说教了?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会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过就是提醒你一声,担心你道行浅将来被你岳母拐骗了去。”
冯瑛之瞪住他看一会儿,拱手道:“孙儿告退。”
冯佑目送他往外走,手里撚着棋子,忽开口:“要不要打个赌?”
冯瑛之停下,回头问:“什么赌?”
冯佑笑得老谋深算:“如果永安明日能回来,换我叫你一声祖父,如何?”
冯瑛之觉得祖父辞官后,言行越发不羁,简直没个长辈模样,他气着拱拱手:“不必,孙儿怕会折寿。”说着,快步离开。
冯佑在后头哈哈大笑。
另一头,杜平刚踏进母亲院子就察觉不对劲,四周静悄悄的,连郑嬷嬷都没在门口迎接。她收回脚步,方一转身,就见寒山带着侍卫已守在院门口。
她沉默片刻,再蠢也知道是骗局了。
杜平直接开口:“我要见母亲。”
寒山拒绝:“殿下吩咐,请郡主在乖乖待在院中,等冯家离京后,她自会见您。”
杜平黑着脸:“母亲究竟生病了没?”
寒山:“属下不知。”
杜平深深呼吸一口气,就知道这闷葫芦一问三不知。她瞥向这厮背后跟着的几个侍卫,一个两个的都是府中顶尖高手,她叹口气,伸出双手懒得挣扎:“要绑起来吗?”反正打不赢,好汉不吃眼前亏。
寒山略显意外,没想郡主这么容易就束手就擒。他又担心是诡计,不敢放松警惕:“只要郡主待在院子里不出门,就不用绑。”
杜平勾了勾嘴角,转身向屋子里走去,扔下一句:“母亲既然要养病,那让郑嬷嬷来陪我?”
寒山沉默片刻:“属下会替您去问殿下的意思。”
没多久,院子里又恢复最初的静谧,一日三餐都有婢女送进来,送完即走,到点便有人来收拾,跟牢狱也差不离。杜平始终没有等到母亲的解释,连郑嬷嬷也一直不见踪影。
她仰头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心中将整件事从头梳理,母亲这番只为将她留在京城?
如若不是,那么,究竟是何事非要绊住她的脚步才行?
冯府这边,冯瑛之等到第二天日落,也没等到妻子回来。他在书房默默练字许久,只觉心神不定。他拼命在心中给此事找理由,也许是岳母病重才多留一天,也许永安也染上了才休息在公主府,可无论是哪种,至少该捎人递消息回来。
夜露深重,他坐立不安,毫无半点睡意,直至手脚都冰凉,还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就这样独自一人在书房待到天明。
天亮了。
朝阳淡淡宿云轻,东边的天际染上一层粉霞。
冯瑛之再也坐不住,起身向祖父屋里走去。
此时,冯佑刚朦胧初醒,还想多睡一会儿。可他一擡眼就看到窗外身影,啧啧,可怜的小六子。他半坐起身子,声音沙哑:“进来吧。”
冯瑛之满脸满眼的疲惫,行礼问安:“祖父。”
冯佑打个哈欠:“永安昨晚没回来?”他嘴角一翘,摸摸胡子得意道,“看来是我赢了,你还得继续乖乖喊我祖父。”
冯瑛之并无心思与他玩笑,开口就说:“我想去公主府跑一趟。”
冯佑刚打出的哈欠差点吞回去,脸上的笑意也尽数收敛,语气毫无商量余地:“不准。”
冯瑛之擡首:“我要把永安接回来。”
冯佑冷笑:“你接得回来?别把自己也赔进去。”他已彻底清醒,起身取来衣服,慢悠悠地一件一件往身上套,“永安回到公主府我无所谓,可你是冯家的孙子,你不能去。”
冯瑛之:“平阳公主不是不讲理的人,无论她想如何,我都要当面问一问。”
“呵,”冯佑笑得更冷,“她不讲理,她只讲利益。”
冯瑛之抿唇不语,沉默须臾,他还是决定走一趟:“孙儿只是过来跟您招呼一声,放心,日落前我会带着永安一起回来。”
“你今日敢踏出家门半步,老夫立刻逐你出门。”
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冯瑛之停下脚步,没料到祖父态度会如此坚决。他回首,一开始面色左右为难,可渐渐地,眸底透出坚定来:“祖父,永安是我的妻子,我不能不管。”
冯佑:“瑛哥儿,你知道的,家里面这么多孙子,我对你寄望最深。”
他走到塌前,热水已温一整晚。他每日起床的习惯便是倚窗饮杯浓茶,望园景多姿,品嘴中苦涩。今日,他亲自弯腰给两只杯盏都倒上,他坐于一端,探手邀请,“陪我一起喝一杯?”
热气腾腾,茶香弥漫。
冯瑛之不好拂长辈好意,快步走到塌前,拿起杯盏一饮而尽:“我喝完了。”说罢,他将茶盏放回原位,动作不算重,可仍发出“咚”的一声。
冯佑手势一顿,擡眸望他。
冯瑛之也望向他。
冯佑笑了笑,擡手又给他倒上一杯,神色无甚变化,可语气已然冷硬:“坐下。”
冯瑛之双唇紧抿成一条线,终还是坐下,却没再动那杯茶。
冯佑:“大概十多年前,我决定把你领到身边教养的时候起,心里已替你未来的路做好安排。我那三个儿子于念书方面尚有些天分,可在为官之道上却狗屁不通,我从不浪费时间雕琢朽木,既如此,便在孙辈上耗费精力。”
他从未在孙子面前把话说得如此之透,“太子称不上明君,端王更排不上号,平阳又只是一介女流,真要选,我只能选正统。而冯家与徐家的关系,不管他们任何一个知道,都能用来拿捏冯家,呵,我只愿走两条路,要么毁尸灭迹,继续把事情瞒得密不透风,要么在陛下面前摊开来,要拿捏也轮不到那几个小的。再加上陛下病重,朝廷局势愈发混沌,瑛哥儿,这回辞官也算个好事。”
冯瑛之不解:“太子早就定下,如今贵妃又晋上后位,怎会混沌?”
冯佑垂眸,并未正面回答,只长叹一声继续道:“学海无涯,你回到老宅后继续勤学练字,然后将冯家村打理好,趁着老夫还能喘气,好好将你的名声传播开来,这样等我死后,朝廷也该稳下来了,你正好参加科考,也免了丁忧的后顾。”他望着小孙子,“瑛哥儿,冯家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冯瑛之模模糊糊从这番话中听出弦外之音,他望着祖父:“孙儿明白,可是,这与我找回永安并无矛盾。”
冯佑:“政治斗争中,败者全身而退的少,大多身败名裂,如果平阳公主输了呢?”
冯瑛之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他沉默的时间更长,沉声道:“永安是冯家妇。”
冯佑劝道:“我知你们少年夫妻,情深义重,可人这辈子,尤其是我们这种人家,总不能把情字放最前面。”
冯瑛之跪倒在地,低头伏于地面:“祖父身子康健,至少还能带着冯家走二十年,请恕孙儿不孝。”
冯佑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
敢情他剖心挖肺说这么多,全在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冯瑛之擡头:“若祖父执意逐我出门,孙儿也只能认了。”说罢,转身出去。
冯佑气得打碎一盏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