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大门外。
冯瑛之刚敲开大门,立刻有内仆将他迎进去,似乎此间主人早料到他会登门拜访。他脸上不动声色,目不斜视地一路踏入堂屋。
平阳公主斜靠在长椅上,单手支着额头,满脸病容:“瑛哥儿来了。”
屋中弥漫着一股药味。
冯瑛之垂眸,行礼道:“见过殿下。”
平阳公主摆摆手,也不跟他兜圈子:“我知你此番是来接平儿回去,可惜我身子不爽利,想着多留她几日,只怕你空跑一趟。”一句话说完,已透出逐客之意。
冯瑛之站直身子:“怎不见永安在旁随伺?”
平阳公主叹道:“她在和我置气呢,女大不中留,我这身体病着连送行都不方便,就跟她说等我病好了,再派人护送她追上你们的队伍,可她不愿意,跟我闹起来,我只好将她关起来。”顿了顿,她望过去,“瑛哥儿,你说呢?”
冯瑛之压下心头微怒,他既不想撕破脸,也不欲说些圆滑场面话,便问道:“殿下希望永安长留京城?”
平阳公主并不否认:“我就两个女儿,阿妍已远嫁匈族,身边只剩平儿。”她嘴角一笑,“我当然想平儿一直留在京城,若你愿意,最好一并留在京城,将来谋个一官半职也容易些。”
冯瑛之不为所动,他回道:“可殿下,永安是出嫁女,此举于理不合。”
平阳公主突然咳了起来,她拽紧手中的帕子捂住嘴巴,整个人气色极差。好半晌,她又靠回去,虚弱道:“我累了。”
这已是明摆着赶人的意思。
身为帝宠冠京的公主,最大的一点好处便是,她想以理服人的时候可以慢慢跟人讲道理,她若想强取豪夺,那也可以不用理会旁人。
冯瑛之站着没动:“殿下病好了就放永安回来?”
平阳公主神色疲惫:“瑛哥儿,我若有心拆散你们,早就一纸和离书送到冯府。只不过我这病来如山倒,担心万一挺不过去……”她咳嗽几声,继续解释,“若这样与平儿天人两隔,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当然,我病好了就会送她去冯家老宅。”
谈及生死,冯瑛之垂下眼眸,拱手道:“殿下言重了。”
深夜,一高大身影浑身上下盖着黑色斗篷,低垂着脑袋进入公主府,连面容都挡着。此人直直走进平阳公主的寝室,除下帽子,露出完美无瑕的一张脸。
来人正是弥英。
平阳公主已卸了妆容,长发逶迤,懒散地卧于贵妃榻读书。她此刻脸上半点病容也无,擡眸笑道:“都安排好了?”
弥英颔首,他弯腰将她拦身抱起,脚步稳健地走到床边,他的手臂很有力,可把她放到床上的动作却很轻柔,拉过被褥盖住她雪白双足,提醒道:“天气冷,别着凉了。”
平阳公主嘴角含笑:“好。”
弥英站在一边,交代情况:“必经的几个口子都已安排好人手,只需一声令下。成功的机会很大,可若不幸失手,”他停下声音,深深望着她,“我会放一把火毁尸灭迹,绝查不到殿下头上。”
平阳公主亦望着他,只说:“好。”
弥英目光深深:“我会努力活下来。”
平阳公主:“我等你回来。”
弥英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放松神态,又问:“你确定太子一定会送行?”
平阳公主语气淡淡:“他若不去,只有再等下次机会。”
弥英:“你特意将郡主召回来,此事刻意了些,若有人疑心这点顺藤摸瓜查下去,恐对你不利,要不还是将郡主送回冯家?”
平阳公主沉思半晌,摇头道:“不行,我担心平儿会坏事。她那脑子九转十八绕,这回她被关起来肯定也在猜测内情,她喜欢冯家那小子,若放她出来探查此事,她定会坏事。”
弥英觉这话说得太武断,不赞同道:“郡主毕竟是你的女儿,肯定站你这边。”
“呵,我不敢赌。”平阳公主笑道,“看看她在江南做的那些事,考虑过我的立场吗?”
弥英沉默片刻,冒出一句:“郡主是个有大抱负的人。”
平阳公主:“我喜欢有抱负的孩子,但不能吃着李家的饭,却胳膊肘往外拐。为自己所在阶级谋利理所应当,做到了这些,再去考虑该改变哪些。”
弥英点头赞同,他不敢在这里久待,临去前忍不住提醒道:“殿下,你这段时日行事,比以往急了些。”
平阳公主看他一眼:“我近日一直在父皇身旁照顾,也跟御医了解过情况,父皇的身体撑不了多久。”
若等父皇死后再行事,太子位稳,就成谋反了。
天上层层叠叠堆着苍灰色云层,厚重得仿佛随时能压下来,将整个京城密实笼罩。
冯家搬离京城的这天,不是个好天气,可府门外站着许多官员,甚至连端王妃也偕王妃一同前来。虽然当年端王大婚闹得挺不愉快,端王妃也被逐出冯家,可毕竟还是姓冯。冯禾婉尚在闺阁时,跟许氏这位婶娘颇有交情,抹着泪依依惜别。
许氏抚着她的手,也流泪不止:“以后京城真的只剩你一个人了,婉姐儿,如果端王欺负你……”
“不会的,婶娘别担心。”端王妃哽咽,“你们路上小心,以后,我是说以后……我能不能回老宅探望大家……”
许氏听着心酸,哭得更厉害。
同时,端王也在与冯佑话别,他作揖一拜:“当年您以为本王是为冯家的权势才娶禾婉,那时您不信,如今本王愿再发誓一遍,本王娶她,只因她是她,此生不负。”
冯佑定定看着他:“行,老夫看着。”
待端王退下,内阁中诸位同僚走上前来,今日他们全都来送行,一一与冯佑道别。轮到新上任的孙首辅时,两个老头子互相看两眼,都嫌弃地没说话。
孙首辅虽不喜他,但这么多年养条狗都会有感情,何况他们同在内阁共事,看到冯老头走了,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他酝酿一下情绪,欲开口道别。
“行了,别为难自己了。”冯佑拍拍他肩膀,理解得很,“哭不出来就别哭,何况你又不是什么美人,脸上皱巴巴的,哭起来更丑。”
孙首辅气得脸红:“说什么浑话。”
冯佑哈哈大笑:“好不容易辞官了,让我口无遮拦几句呗。”
“滚滚滚,回到你的地盘再去口无遮拦。”孙首辅没好气,看他一眼,开口问,“甘心么?”
“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善始善终,多少人想要还得不到。”冯佑很想得开,“行啦,我走了,这天下就交给你们了,我会好好看着的。若我一离开京城就乱了,哈哈,我会在老家嘲笑你们一辈子。”
孙首辅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冯佑摆摆手,擡脚跨进马车里:“走了。”
他最后看一眼府门前的匾额,描金黑底,住了几十年的地方,每次进门出门都会看到。以往伸伸手就能触及的位置,今后却看不着了,心中毕竟不舍。
倘年轻个二十岁,他也能学青莲居士来一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可他活到这把年纪,半截身子已入土,也只能悲情伤心地念两句“萋萋满别情”。
人老了,雄心壮志都没了,只求安安稳稳,只想儿孙绕膝。
冯佑踏进马车中,闭上眼睛,落下一滴泪,所以陛下啊,老臣理解你,一直都理解你。可惜明年又一春时,无人陪您桃花树下共饮桃花酒。
车轮开始滚滚前行,驶离这片熟悉的土地。
浩浩荡荡的车队离开城门时,正巧太子带着两名侍卫风尘仆仆赶来,喊道:“大人留步。”
冯佑脑袋探出车门,摆手下令:“停。”他从车里跨步下来,恭敬行礼,“殿下怎么来了?老夫已辞官,当不得一句大人。”
太子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态度,急忙扶他起来:“大人这是在心里怨上本宫了。”
冯佑摇头道:“不敢。”
太子:“本宫担心西北安危,所以才将事情禀明父皇,并非有意针对大人。”他朝边上伸手,立刻有侍卫递上一只金镶玉长匣,里面满满一叠银票,“路途奔波辛苦大人了,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冯佑沉默片刻,接了过来:“谢殿下。”
看到他收下,太子也放心了,觉得整桩事情到这步才算了结。他拱拱手:“不敢耽误大家行程,您先上马车,本宫再送一段路就回去。”
太子殿下想要做足姿态,冯佑也不敢打他脸,遂颔首同意。
车队辎重过多,是以走得慢,等抵达长亭时,已临夕阳西落之际。
太子长吁一口气,这抹夕阳仿佛是他等候已久的那缕曙光,总算能回去了。他与冯佑并无交情,还被拿捏过几次,不生怨怼就算大度的了,可东宫谋士都劝他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来,好让皇帝放心,再加上父皇言语间也有暗示,他只能硬着头皮来送行。
话不投机半句多,太子觉得自己真是机智,说不上话就默默跟着,谁人看了都得赞他一声谦逊。
又是一番道别,终于,太子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地向京城赶回去。
一道残阳落黄昏,冯佑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坐回马车里。
冯家一大队人马根本塞不下驿站,下人们只能在外头搭棚子,随便应付一夜。冯佑自然是睡在驿站中最好的一间屋子,白日里奔波劳累,到了晚上他很快就睡着。
今夜,漆黑夜幕中的星子寥寥无几,连弯月银钩都被乌云遮挡,显得天色比往常更黑。
老人家的睡眠一向不稳,冯佑隐约中感到床边的椅子上有个人影坐着,他以为在做梦,翻个身继续睡。
屋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冯佑眼皮子动了动,忽然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睁开眼一看,果然抵着一把刀。他慢慢坐起身来,朝椅子上坐着的人望去。
屋内很暗,来人也没有点灯的意思。窗外月光吝啬地斜洒而入,侧着半张脸,平阳公主仪态万千地坐着,硬生生将一把普通木头椅坐出龙椅的感觉。
冯佑深深呼吸一口气,朝拿刀抵住他的那人望去,冷哼一声:“妖僧。”
弥英没说话,拿着刀的手纹丝不动。
地上还横躺着一人,冯佑忍不住探过身去多看一眼,骤然变色,擡头就问:“你对太子做了什么?”
平阳公主淡淡道:“还活着,不过挑断他一根脚筋,以后走路怕要跛着了。”她望着冯佑神色,见他实在担心,便多解释一句,“他毕竟是我皇兄,手足相残会令父皇伤心,我不会做绝。”
冯佑嘲讽:“还不算做绝?历朝历代,你见过跛脚的皇帝?”
平阳公主面色平静:“至少他还活着,只要不作妖,他后半辈子都能活在荣华富贵中,吃穿不愁,美婢环绕。”说到这里,她嘴角弧度极小地勾了勾,“就如他曾经愿意给我的,我同样愿意给他。”
冯佑冷哼一声,他把那柄小刀从脖子旁推开,不客气地说:“拿远点,万一划出伤口,你打算让你的主人怎么对外解释?”
弥英没动,投以眼神相询。
平阳公主点点头。
弥英这才把小刀放下。
冯佑从下床起身,随便拿件衣服披上,一双眼睛精光烁闪:“能劳殿下亲自夜探,不甚荣幸。”他眼眸半眯着,直接问,“我能为殿下做点什么?”
平阳公主起身,让开身子,朝桌案上一指。案上已摆好纸笔,随时可以动笔。
她开口道:“请冯老写好遗书,只需一句,”她望着冯佑的眼睛,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此子不堪为帝。”
冯佑久久不能动作,许久,他低头笑起来,捂住额头:“遗书?”
平阳公主没说话,静静望着他。
“太子拿西北之事相挟,害得老夫辞官回家,然后老夫怀恨在心趁太子不备划伤他,最后自尽以表清白?”冯佑呵呵笑道,“殿下导的一场好戏,即便旁人都能蒙混过关,不过,你觉得皇上会信吗?”
“他会信,”平阳公主轻声,“你小看了一个皇帝的疑心。你视他亦君亦友,他却会恨你勾结徐则,疑你站队端王。”
冯佑不说话,他又站立片刻,然后大步走向桌案前,拿起笔的手微微颤抖,踌躇许久一个字也没写下。他放下笔,回头问:“殿下为我安排何种死法?”
平阳公主:“您中意哪种?”
冯佑讽刺地笑笑:“鸩酒吧,死得快一点。”
平阳公主:“可,依您所言。”
冯佑:“临死之前,老头子再多问一句,殿下想要什么结局?太子不行还有端王,端王不行还有其他皇子,只要皇子没死光,皇上不会考虑你。”
平阳公主:“换个年幼的皇子上位,我占摄政之位。”
冯佑深深看着她,点头:“好,愿您如愿以偿。”他背过身去,拿笔沾墨,一气呵成写完这句话,颜筋柳骨,力透纸背。
写完了,他大笑一声,将笔扔在地上。
屋里的声音算不上小,可外头一点动静也没有,完全没发现这里发生的一切。冯佑苦笑,这位殿下深谋远虑,她敢站在这里怎会不打点好一切?
“冯家其他人你动了吗?”
平阳公主摇头:“一个也无。”她伸出手,将鸩酒的瓶子递到他手上,“冯老安心去吧。”
冯佑一饮而尽。
他缓步走到水盆前,里面的水已经凉透了,他浑不在意,仔仔细细将脸擦干净,末了,他又走到衣架旁,将睡前脱掉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去,整理衣冠,束发高髻。
最后,他合衣仰躺床上,双手交叉置于腹部,阖上眼皮。
月明星稀,庭槐寒影疏寥。
这一夜,刚辞官的前任首辅长眠于此,再不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