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萧意妍慢慢低下头,盯地上发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她只知道她什么都看不进去。很久很久,她轻声:“她死了?”
那个“死”字,声音带着些微颤抖。
杜平轻轻一声“嗯”。
萧意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空荡荡的,仿佛身体里缺了一大块。
她应该难过吗?那个名为她母亲的人从未关爱过她,从未养育过她,一直对她视若无睹,从小到大,那女人每次拒绝女儿都是理所当然的态度,脸上挂着大方得体的微笑,永远是雍容华贵的大公主,从来不会失态。
母亲拒绝带她到公主府,拒绝教她诗词歌赋,拒绝替她回绝和亲。
她终于明白,原来一个母亲的笑能那样残忍。
她哭过,恨过;
却也恳求过,幻想过。
萧意妍曾以为,她总有一天能带着一身荣光站在母亲面前,让她追悔莫及,得她亲口称赞。
可是,永远都不会有了。
萧意妍脸上表情像哭又像笑,眸中有水光闪烁,她张开嘴,问:“怎么死的?”
她没有等姐姐回答,很快又追问一句:“她死前有只字片语留给我吗?”眼底带着连自己也不曾发觉的希冀。
杜平只觉开口艰难,正犹豫是否该编造一句,忽闻帐外传来动静。
吵吵嚷嚷,似乎有一大群人回来,夹杂着晦涩难懂的匈族话,男人的声音接连起伏。
杜厉脸色微变,飞快起身将女儿扯到身后,压低声音提醒:“低头,别说话。”
杜平将一身气势都收回去,低头垂手而立,站在阴影里,仿佛随处可见的下人。
萧意妍也即刻收拾起情绪,擦了擦眼,捡起暖炉抱在怀里。
哈尔巴拉可汗一行人提早回来了。
杜厉没有第一时间带女儿离开帐篷,听到声音就知道来不及,现在出去正好跟可汗撞上。与其如此解释不清,不如光明正大留在帐中,运气够好的话,说不定可汗不会来汉妃帐篷里。
可惜,运气不好。
哈尔巴拉可汗笑声越来越近,一把拉开帘子,魁梧的身子进入帐内。他年纪虽大,但精神却不错,两鬓斑白,背脊依旧挺很直。
“祥宁,我回来了!看我给你打什么东西回来了?”
萧意妍花朵一般的年纪,容貌清丽,性情温婉,正是得宠的时候。
哈尔巴拉手里提着一只雪狐的尸体,眼睛被弓箭射穿,可皮毛没有一丝损坏。他兴高采烈地献宝来,刚迈进两步就看到杜厉的背景,身旁还站着一个陌生女子。
可汗脚步一顿,瞥一眼就收回目光:“右将军怎么来了?”
杜厉坦然自若:“昨日有中原的商队过来,商人们特地带了祥宁公主爱穿的云锦,今日便特地拿来给公主一观。”说着,他伸手往塌上一指。
数卷云锦放在此处,巧夺天工,锦纹瑰丽多彩,绚烂如云霞。
哈尔巴拉可汗不大懂这些女人家穿的东西,但一看就知道,这都是上等货色。他疑心打消大半,哈哈大笑:“看来中原人都很尊敬汉妃,很好,很好。”
一想到自己的女人被众人所推崇,他心中不免骄傲,大刺刺地将雪狐拎到萧意妍面前,自夸道:“看,这是我今年看到最好的皮子了,半点瑕疵也没有,这才配得上我的女人!”
萧意妍望向失去生机的雪狐,只是一眼,她就收回目光,笑意温柔:“谢可汗。”
哈尔巴拉可汗看到美人的笑更加高兴,大手一挥:“来人,把这雪狐拿下去,给咱们汉妃做个暖手,千万小心,别弄坏了皮子。”
立刻有匈族人领命而去。
萧意妍温存地奉上一碗酥油茶,待可汗饮尽,又仔细地替他擦拭嘴巴。
哈尔巴拉可汗身子往后一靠,刚进帐的寒气驱散不少。他身子暖了,人也放松不少,目光又瞟到杜厉那儿,在他脸上停留数秒,用力眨了下眼,等等,这家伙看上去有点怪。他目光移到下巴处,总算反应过来,惊呼:“你剃胡子了!”
杜厉混不在乎地一笑,他勾唇的模样懒洋洋:“嗯。”
哈尔巴拉可汗由叹道,“胡子没了,你整个人看上去都年轻多了,哈哈,像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子!”
杜厉也不生气,继续道:“我碰着喜欢的女人了,她不喜欢我留胡子,我就把胡子剃了。”
哈尔巴拉目光一闪,望向他身后阴影处。他方才没注意,还以为是祥宁的侍女,现在一看,应该不是,这身形陌生,估摸着是中原商队里头的女人。他眯起眼问:“就是这女人?”
他实在好奇得很,杜厉这人他明白得很,眼睛长在头顶上,嫌匈族女人这个不漂亮那个不苗条,挑三拣四。哪个姑娘能爬到他塌上,简直能吹嘘一整年。
不过也难怪,毕竟人家原来是驸马,睡的是金枝玉叶。中原姑娘腰细身娇,的确不同。
哈尔巴拉盯住她:“擡起头给我看看。”
杜平虽不懂匈族语,但也能猜到这句话意思。可她依旧装不懂,低着头,一动不动。
杜厉移动半步,彻底挡在她身前:“她是中原人,听不懂匈族话。”
这下子,哈尔巴拉连女人的一根头发丝都看不到。
他转而盯住杜厉,脸上若有所思。
杜厉大大咧咧开口,根本没他不敢说的话:“可汗还是别看了,如果不小心看上臣子的女人,容易引起反目。”
哈尔巴拉又好气又好笑:“我像是没见过世面的?见个女人都会喜欢?”
杜厉:“那可不一定,中原有句话,防范于未然。”
哈尔巴拉气道:“你以为我没见过漂亮女人?”
杜厉摸着下巴笑:“大家都是男人。没什么不好说的,可汗自然见多识广,不过,抢过来的总是格外有滋味。我在匈族待得挺好,不想因为个女人而挪地方。”
哈尔巴拉气个仰倒。
虽然生气,他却没怀疑杜厉。从昨日傍晚就有消息传来,王庭右将军对一个中原女人殷勤备至,从草原这头纠缠到那头,还亲自替她准备帐篷。
他指着骂道:“我看你是被女人迷昏脑袋,连脸都不要了!”
萧意妍柔顺地贴入他怀中,一双柔荑替他胸口顺气,劝道:“右将军心直口快,可汗别气坏身子。”她立刻想起身孕,引开话题,“您进门后都没好好跟我说话,害我差点忘记跟您说件喜事。”
哈尔巴拉果真被吸引过去,问道:“什么喜事?”
萧意妍拉着他手放在肚子上,柔声道,“我有了。”
哈尔巴拉高兴地跳起来:“真的?”
萧意妍笑着点头。
哈尔巴拉一把抱起她转两圈:“哈哈,哈哈,好,这是大喜事。”
对男人来说,老蚌生珠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尤其对哈尔巴拉这种已过天命之年的男人,他知道自己老了,可一直不服老。如今这年纪还能生孩子,自然骄傲不已,一下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
杜厉趁此时机开口:“恭喜可汗,我们就先行退下,不打扰可汗和公主。”
哈尔巴拉不耐烦地摆摆手:“走走走。”懒得跟他计较,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真是老当益壮啊。
杜平和杜厉两人离开帐篷。
走远后,杜平回眸朝王帐望去,淡淡道:“你在这儿境况堪忧。”
杜厉扬眉,问得有些故意:“有吗?可汗对我挺忍让。”
杜平转头看他:“可他对你疑心颇重。”她跟杜厉昨日才相遇,可看这位老可汗的态度,早就知道她爹追着中原女人跑的事,只有一个原因,哈尔巴拉一直派人监视她爹。
杜厉仰头大笑,反问一句:“还有武将不被上面忌惮疑心的?哪个地方能做到?”
他当年是驸马尚且被疑,之后来到匈族是因哈尔巴拉大肆招揽。他彼时得为自己和兄弟们找个落脚的地方,便应允了。
“我手里的兵只听我号令,我当初就放下话,若要打散我的队伍就离开,哈尔巴拉一口应下,应下归应下,他心里自然有顾忌。哪天他半点疑心都没有了,我反倒要担心他决心除掉我。”
杜平有些意外:“你脑子想得挺明白。”
杜厉双手环胸而立,好整以暇道:“我对匈族无所谓忠诚,只为感激哈尔巴拉当年收留。这些年,我只帮哈尔巴拉收服草原上其他小部落,不碰中原。”
杜平:“最近那场大战呢?”
“那是唯一一次例外,我不去,若让左将军过去,那人杀孽太重,必会屠城。”杜厉道,“我虽不想碰中原,可不打,我的人只有活活饿死,只得拼一把。”
这两年天下各处收成都不好,即便有商队,想必也不会运粮食过来。而且途径徐家管制之地,如果有粮车经过,徐家也定会先紧着自己人。
杜平:“你在朝廷本来名声就不好,打了那一仗,更令那些文人唾弃。”
杜厉不以为意:“无所谓,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本就是混血,虽大部分血脉来自中原,可也有另一部分是异族。当初,我主要是给轻容面子,只要她在,我便不打,可如今她已不在,我反倒没了顾忌。”顿了顿,他认真地看着女儿,吐出承诺,“你想要匈族,我帮你打,你想要天下,爹照样能帮着打下来。”
杜平一怔,擡头望着蓝天清澈白云悠悠,忍不住笑。
杜厉挑眉:“不信?”
杜平摇摇头:“没想到,愿意拱手河山讨我欢的,不是我夫君,而是我父亲。”
杜厉嗤道:“这不是当然的么,爹只有一个,男人想换多少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