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三人久久不言语。
萧意妍轻声问:“所以,你来找杜将军和我,是希望我们做什么吗?”
“不用。”杜平拒绝,“你们什么都不用做,保持原样即可。我不信匈族内部是铁板一块,哈尔巴拉这么多儿子这么多亲戚,每次打仗都可能影响到诸方势力均衡。只要均衡被打破,哈尔巴拉活着还好说,可他年纪这么大,一旦死了,我不信匈族不乱。我真要你们帮忙做些什么,也要等那时候再说。”
杜厉哈哈大笑,瞧瞧,他闺女多厉害,才刚来匈族第二天,就能摸出这么多情况。
他开口:“在匈族待久就会发现,这天下哪个地方都一样,到处充斥着权力和财富的争斗,不过中原做事含蓄些,这里则更加血淋淋,弱肉强食胜者为王。”
杜平:“中原也一样,只不过高祖开国时就把血淋淋的事做差不多了。现如今朝中一群道貌岸然的,空有拿弱者开刀的猖狂,却无让强者见血的勇气。”
萧意妍望着她:“那就全靠徐家来挡?徐家挡得住吗?”
杜平:“徐家若挡不住,朝廷也就没有留他们的必要了。”顿了顿,她解释道,“阿妍,先帝能忍徐家这么多年,那是因为冯首辅在旁劝着哄着,如今先帝去了,冯首辅死了,你觉得朝中还有谁会为徐家说话?一朝天子一朝臣,徐家危矣,所以,这次匈族进犯反倒是徐家的一线生机。只要狡兔不死,猎狗便能存活,飞鸟依旧,良弓仍需在手。”
杜厉嗤笑一声:“这下,徐家更得好好养着匈族了。”
杜平:“无碍,徐家只要能牵制住匈族,我已心满意足。他们若真拿下整块匈族土地,没我出场的份,那反倒要愁了。”她微微一笑,“我看中的东西,怎能让别人捷足先登?”
杜厉惊道:“你看中什么了?”不是他理解的那样吧?
杜平理所当然:“匈族。”
果然。杜厉扶额,他没理解错。闺女有雄心壮志固然是好,但他这个做父亲的,有必要让她认清现实:“你想怎么拿下匈族?靠打的?你现在有兵吗?”
杜平看他一眼。
被这么一看,杜厉又心软了,好言相劝:“我手上兵力不足五万,且其中有一部分是匈族人,未必肯帮着攻打匈族。”
杜平笑道:“爹,你想茬了。”
杜厉本想再好好劝道闺女,他能百战不殆并不仅仅因领兵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善于分析敌情,他知道哪些仗能打哪些不能……这些,他都想解释给闺女听,本来都想好了,可被闺女一笑,再被这声音喊一声爹……
一时间,脑袋里所有原则都扔一边,他突然觉得,正面对敌虽不能够,但带兵躲藏起来慢慢打游击战倒是可以想一想。
杜平:“人是杀不光的,若靠打仗就能征服匈族,也不至于从前朝到如今还任匈族骑兵在西北肆乱抢掠。哪怕把他们打趴下,他们也能跑得远远的,过个十年二十年,积蓄实力后再卷土重来。”
说的每句话都正中杜厉心坎,他打这么多年仗,又对匈族熟悉至此,自然知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给他足够的兵力,他能打赢甚至能打垮匈族,可是,他灭不尽匈族。
杜厉认真问道:“你有其他见解?”
杜平:“匈族人全民尚武,个个马术娴熟,不过,我昨日特意观察那些普通人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好多人家里已经拿不住东西跟商队置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看到匈族贵人会畏惧,反之,那些贵族看到他们也不见得客气,理所当然地欺压。”
杜厉:“这一点,匈族与中原朝廷不是一样吗?”
杜平颔首:“不错,一样。”顿了顿,她话锋一转,“所以,与其靠我们,不如靠匈族百姓自己推翻他们的可汗。”
“呵,天真。”杜厉摇头,“我知道,你想让百姓自己揭竿起义,不过,想得太简单。每个朝代中后期都有乱民起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连乱民都懂的道理。可如今你看看,天下依旧如此,即便打赢了推翻了,那不是结束,只是另一个开始,循环往复,永无终结。”
“所以我才想试试。”杜平神色郑重,“我如今身处西北偏僻小村,我让他们有田分有地种,我成立农会替代乡绅地主,一个村如此,十个村如此,一百个村如此……最后,整片西北都会被席卷,爹,等我两年,给我两年时间证明,这条路能不能走。”
分明是如此天真的话语,她态度却如此认真。
杜厉不忍泼女儿冷水。
杜平嘴角溢出一缕自嘲之意:“类似的事,我多年前在江南就想试试,我甚至为此笼络当地大员,可惜,仍遭江南所有官员和乡绅抵制,告状告到京城,母亲当即派人抓我回去。自此以后我明白了,”她擡眸,“此事,非流血不能成。”
杜厉怔怔然。
萧意妍也瞪大眼睛望来,似乎重新认识了姐姐。
杜平:“西北是个好地方,没官员肯来,也就没人管过这些,区区乡绅不足以压制我。再加上徐家不管琐事,只要让我站住脚,后事便可徐徐图之。”
杜厉迟疑片刻,问道:“你想要的……跟你母亲一样?”
杜平想了想,回道:“有些一样,有些不一样,毕竟母亲姓李,很多事情没得选,她必须得维护她背后的支持者,而我不一样,”她望着父亲,“我姓杜。”
杜厉被先帝指为叛党,故不喜李家亦不喜朝廷。他流落匈族多年,也并未在此找到归属感。杜厉知道自己的想法大逆不道,不料,女儿犹胜于他。
他仰天大笑:“哈哈,好!很好!咱们姓杜的都无所畏惧,想干就干!你想要什么,爹都帮你!”
他怎可能甘心一辈子背负叛徒罪名?他没做过的,他绝不会认!他总有一天与女儿杀回京城,拨乱反正。
萧意妍面现犹豫,终开口劝道:“姐姐,你想做的事会流很多血吗?会给天下添乱吗?”她见杜平不说话,又道,“父亲曾教导我,应以天下太平为重。”
杜厉斜眼一瞥,不给面子地嘲笑道:“对啊,你那缩头乌龟的爹以天下为重,所以把你送到草原来嫁给老头子,真是高风亮节。”
萧意妍怒目而视。
杜厉满不在乎:“我哪句说错了?呵,连实话都听不得。”
杜平眼见他们两句不和就要杠上,温声唤道:“阿妍,”她迎上萧意妍的目光,“萧家自然会希望天下太平,数百年权势名声和财富的积累,天下每乱一次,萧家便受损一次,他们害怕局势变化会影响他们的地位。他们与各路权贵盘根错节,他们希望世道永远不变,上位者永远是上位者,安安稳稳过下去,永远有人被他们奴役,永远有财富被他们挥霍。”
萧意妍下意识摇头否认:“不是这样的,萧家有今日,是列祖列宗蕴蓄而成,父亲说过,萧家以天下为己任,协助帝王治理,帮助朝廷排难,萧家没有错。”
“除了帝王和朝廷,萧家眼里还能看到什么?”杜平淡淡问道。
萧意妍一怔。
杜平望着她:“百姓是蝼蚁吗?不配被看在眼里?”
萧意妍咬唇低下头,片刻,她擡头回道:“圣人说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世间,愚者居多,他们看不透真相,才需有人替他们决定替他们选择。”
杜平轻笑:“哪来的口气替世人做决定?这决定是究竟为谁的利益?满嘴仁义道德,却从来不去想,若没有人教他们口中的愚民,百姓又怎可能生而知之?分明是自己划出深沟来隔离权贵与百姓,蒙住他们的耳,遮住他们的眼,捆住他们的手,断绝他们的路,还嫌弃他们什么都不懂?这贼喊捉贼玩得倒挺溜。”
萧意妍说不出话。
杜平:“萧家先祖在前朝也曾为官,官至二品,可天下战乱时,你们有做什么吗?你们力挽狂澜了?你们流血流泪了?”她微微一笑,“我怎么记得,萧家人不过写几句儒酸诗句,聊表愤慨一二,就举家搬到乡下老宅避祸去了?这便是你口中的以天下为已任?”
萧意妍羞得脸红,却找不出理由。
杜平:“萧祥珂命你和亲匈族,这不是大义,这是自私。一个女子的去留何至于能影响天下局势?不过都是借口。如果匈族换一个要求,需要萧家满门人头落地才愿停战,你觉得萧祥珂会同意吗?”
萧意妍沉默。
杜平:“不止萧家,京城多少权贵家族皆是如此。个个嘴上说得好听,肚子里的男盗女娼都快塞不下了。他们擡高科举的门槛,他们贪污天下的银两,他们牺牲军士的性命……所有的所有,只为自家利益。”
萧意妍不知道自己是否被说服了,她只知,她找不出辩驳的理由。她苦笑:“有这么糟糕?”
杜平神色温柔,眸中似能包容一切:“阿妍,这天下不是少数人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
杜厉突然插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他关切望来,“你吃过他们的亏?”
杜平摇摇头,她目光停在半空中某一点,似乎望着很远的地方:“母亲对李家天下一直怀有夙愿,她希望约束官员再创盛世,我曾经也赞同她的想法,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引之为瑰宝。直至江南发生水患,尔后我有缘南下,刚开始的时候,我去那里更多是为了散心,可是后来,看到的越来越多……”
她笑了笑,想起旧事,“那些流民是最底层的人,他们贫瘠,肮脏,猥琐,甚至残忍。我知道他们是遭灾以后无路可走才成那副样子,但依旧使人生厌,不过,母亲遣灵佛寺众人赈灾安抚,我自是遵从。我不觉得我做了多大的善事,我甚至利用他们起兵对付红花教,可是,仅仅只是这样,我只是帮他们找出一块容身之地,不过搭把手给予他们一些微小的机会……”
杜平望着她,目光中有异样情绪闪烁。时至今日,她想起这些依旧动容:“只要有机会,他们就可以活成另一副样子。阿妍,你心中的桃花源是什么样子?”
萧意妍怔怔望着她,喃喃念出靖节先生的文:“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竹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髻,并怡然自乐……”
可惜,此皆假象,世上并无桃花源。
以往在京城时,永安郡主对外人的笑多有骄傲,可此时此刻,她也笑了,笑起来依旧骄傲,却不同于以往。
曾经骄傲的笑,更趋于傲慢而讥诮。
如今,她笑得引以为豪。
杜平勾唇:“我在江南找到了我想要的桃花源,他们在劫后重生的土地上茁壮生长,见同胞有难,无数人愿意伸手相助,不离不弃。见外敌来侵,他们愿意站起来反抗。他们自力更生,他们衣食无忧,有人想科考,有人愿从军。他们不是盲目麻痹地活着,他们有所思有所想……”
最初分明只是无心之举,将流民迁至城外是无奈,可后来她发现,在那片自由的土地上,没有制度没有权贵。
那是一张白纸,她在白纸上涂上色彩,然后,那块土地活得比内城更加生机勃勃。
当百姓带着家中余粮给前线送去;
当他们为萍水相逢的战死者建起一座座墓碑;
当一个叫长胜的普通小孩宁死也不肯暴露地道中躲藏的众人;
……
太多了,实在是太多,凡此种种,多到数不清。
遇到之前她不知道,遇到以后便清楚了。
杜平明白,那就是她想要的桃花源。
听着她的描述,帐中其余两人久久不能言语。沉默间,萧意妍突然弯身捂住嘴,一阵恶心泛上咽喉,她不住干呕。
杜平急忙上前:“怎么了?”
萧意妍虚弱道:“最近食欲不振头晕乏力,常常会恶心,我想着是小病,也就没唤大夫来看。”
杜平:“多久了?”
萧意妍:“也就两三天,跟刚来时水土不服有些像,过些日子就该好了。”
杜平蹙眉:“还是看一看妥当。”
萧意妍无奈一笑,正想顺从姐姐的意思将大夫唤来,只听杜厉在旁闲闲开口:“是不是怀上了?”
帐内两个没做过母亲的女人呆呆望来。
杜厉淡定开口:“轻容刚怀上的时候,就是这反应。”
杜平一阵欣喜:“快,快叫大夫来看看。”
不多时,跟随祥宁公主一起陪嫁来的中原大夫过来把脉,给出确诊:“恭喜可敦,贺喜可敦,这是喜脉,您有身孕了。”
杜平立即大方地打赏。她回头看,只见阿妍低头看着肚子,一双柔荑隔着衣服温柔抚摸,兀自出神,脸上无喜亦无悲。
杜平轻问:“不高兴?”
萧意妍缓缓擡头,眼中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我要做母亲了?”
杜平蹲下,双手放在她膝盖上:“我知道,为一个不喜欢的老头子生孩子,并不值得高兴。你正值碧玉年华,而老头儿却已半只脚踩进棺材,他配不上你,可是换个方向想,你不是为他生……”
“我是为自己生,”萧意妍眼中的茫然已经消失,双目有神,“为我的将来生。”
杜平:“当然,即便没这个孩子,我们也可以想办法过继一个宗族里的小孩,但有了这个孩子会更名正言顺。只要孩子出生,哈尔巴拉也没了存在的必要,只要有兵有继承人,我和父亲就能将你拱上大可敦的位置。”顿了顿,她嘴角露出一丝笑,“你还记得自己出嫁前说过的话吗?”
萧意妍记得,每个字都记得:“我儿子会是下一任可汗。”
杜平与她两眼对视,会心一笑。
萧意妍心情放松下来,也有了打趣的兴致:“说起来,姐夫这次没随你一起来?”顿了顿,她想起冯首辅已逝,便问道,“你怎么到西北来了?我记得冯家的老宅在南边。”
杜平霎时间陷入沉默。
杜厉冷哼一声。
萧意妍顿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料想京城必定变故重大,遂不敢再猜下去。
杜平神色未变,淡淡道:“我已跟瑛之和离。”
萧意妍震惊:“什么时候的事?”
杜平:“我离开京城的时候。”
萧意妍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们的感情那么好。她记得姐姐大闹萧府时,姐夫对这等僭越之事都能含笑纵容,这世间还有什么能令他们分开?
杜平沉默以对。
她不想说出真相。
她毕竟有私心,只愿将母亲做过的事永埋心底。
她希望母亲能名声清白地离开人世。平阳公主生来是宠冠宫中的大公主,那她走的时候,也该带着一身荣耀功成身退。
她体恤百姓,天下遇灾必定伸以援手;她孝敬父亲,先帝病重时不顾辛劳伺疾;她心怀悲悯,给中原苦苦挣扎的百姓带来佛主的希望;她师从大儒,以才名闻天下,无数学子心生倾慕;她慷慨大方,常常帮寒门学子渡过难关而不求回报。
世间留下她做的好事,就够了。
既然连先帝都将罪名放到冯佑身上,杜平当然不会拆穿。她平静道:“我不是仅靠感情就能过下去的人,瑛之也是。我们这样的出身不能不考虑局势,局势变了,我们也就散了。”
萧意妍猜测:“因为冯首辅死了?和离是母亲的意思?”
杜平目光深深望着她,表情复杂。
萧意妍无端心慌:“怎么了?”
杜平:“你应该还不知道,也是,除了皇帝驾崩的大事,其他对匈族而言都不用在意,消息也就没传过来了,”迟疑片刻,她轻声说出后半句,“母亲已经去了。”
帐内很安静,只闻外头呼呼而过的风声。
“咚”,手上的暖炉第二次掉地上。
这次,萧意妍没有弯腰去捡,脸上一片空白,怔怔望来:“去了……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