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提谁的名字就是想害谁,没人敢说话,生怕引祸上身。
只有赵副堂主的心思跟别人不一样,他心中垂涎堂主之位已久,苦于没机会上位。他揣摩着,若这时候提个郡主中意的堂主出来,郡主同意了不就有堂主位置空出来了?那他不就有机会了?
赵副堂主撑着熊心豹子胆,开口道:“郡主,我以为弥结堂主能担此重任。”
他想得挺美,弥结本就是郡主拉进漕帮来的,是郡主死忠一派。说不定郡主早就想提拔一个自己人上台。等弥结成为帮主后,感激他仗义执言,说不定立马让他做堂主。
他心里美滋滋,余光向弥结瞥去,客气一笑。
弥结闻言愣住,下一刻立即起身,动作太快连椅子都差点翻了。他心里急得想杀人。他只想高呼一声,冤枉啊,郡主,您别听这孙子的,我绝无垂涎帮主之位的意思!
弥结深深呼吸一口气,稳下情绪,说道:“我资历太浅,不足以胜任此位。”
杜平笑了笑,转头去看弥河:“咱们的账房先生怎么看?”
漕帮里头,弥结弥河皆是灵佛寺出身,且都对郡主忠心耿耿,关系最为亲近。
弥河在摸人心思上面比弥结更为擅长,他暗自分析,漕帮各分舵皆听命于总舵,而总舵拢共三个堂主,再加上他一个管账的。三位堂主中,弥结忠于郡主,厉堂主也偏向郡主这边,而丁堂主处于中立,这样的鼎立局面正是郡主乐于看到的。
弥河心下一定,答道:“三位堂主足以定下帮中大多事务,若真有意见不一之时,也可投票决定,现下而言,帮主之位可有可无,端看郡主的意思。”
杜平笑了笑,老滑头就是老滑头,这话不痛不痒的。
弥河眼见郡主不满意,又加一句:“对漕帮而言,更要紧的是加强对各分舵的控制,特别是有些分舵离得远,阳奉阴违我们也没法子。”
这事一说,在座其他人顿时心有戚戚焉。
最近朝廷官员有洗牌之势,连带当地漕帮分舵也想勾结官员,壮大自身。尤其有几个看到洪门搭上黄家而强势崛起,又见胡家对漕帮抛橄榄枝,重重诱惑下更是人心涌动。
杜平笑道:“总舵对分舵各位置握有罢免权,罢免一个最不听话的就成了。”
厉堂主当然明白杀鸡儆猴的道理,可他咽了口口水,试探的问道:“若他们不听令不放权,还是留在原位我行我素又该如何?”
“问我?”杜平指着自己道,“要我教你?”
厉堂主噤声了。
杜平笑道:“不是吧,老厉,先帮主在位时你都敢反抗,怎么现在性子变了?”她笑意一收,声音冷然,“若不肯放权,总舵有责任教导他们。别在我面前装傻,你们多少人,分舵才多少人,这还要教?”
厉堂主低声:“郡主说的是。”
杜平:“今日我还有另一件事要说。”她坐在卫翎侧位,坐姿放松,神态也是不辨喜怒,可说出口的话惊起所有人一身冷汗,“我相信在座诸位都为漕帮尽心尽力,不过,你们底下的人未必如此想,请诸位回去后好好查证,这段日子里,只要底下有人出卖漕帮向胡家献媚的,绝不姑息。”
丁堂主:“郡主是让我们各堂自查?”
杜平慢条斯理道:“给你们自查的机会,如果你们查不出来,那我来帮忙。”
在场所有人低头承命:“是。”
杜平摆手:“散了吧。”
其他人陆续都离开大堂,只有弥结弥河还坐在原位,他们见人走光了,一个过去关门,另一个起身朝永安郡主走来,最后两人都站在她面前。
杜平擡眸,笑了笑。她伸手指着身旁的两张椅子,开口道:“坐。”
弥结弥河两人坐下。
弥结先开口:“郡主,属下想问一句,查出来后您打算如何处置?”顿了顿,他犹疑道,“平阳公主死后,帮内人心动荡,有异心的不在少数,连有些副堂主都不能例外,不单单是勾结胡家,还有向黄家和新任知府示好的。”
杜平似笑非笑:“你说怎么处置?”
弥结:“但凭郡主吩咐。”
杜平轻笑一声:“我没有吩咐。”
弥结擡眸,撞上郡主的目光,顿时了悟,忙起身作揖道:“是,属下会把一切处理干净,不劳您费心。”
杜平亲切地扶他坐下:“我久不在凤阳,漕帮的事只有靠你们多操心。”
弥河弥结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杜平坐下后见他们仍没有离开的意思,笑道:“凭咱们的情分,不管什么话都但说无妨。”
弥河:“郡主将我从牢狱中救出,然后送来漕帮,这份恩情一辈子感激不尽。我知郡主是拿我来掣肘曹子廷,是以这一年多来我虽处处对付他,却也不敢做得太过,以免影响郡主苦心造下的局面,更何况,郡主跟他始终有一份当年在寺里的情分,我也不敢逼迫太过。”
听到曹子廷的名字,杜平脸上笑意渐渐收敛。
弥河:“曹子廷攀上黄家后,洪门在江南愈发得势,见不得光的事情他们几乎都干全了,不止如此,闽地的红花教被收拾以后,那块地上民间势力一直杂乱无序,洪门趁机横插一脚,再发展下去,恐怕会是另一个红花教,而且是和官府勾结的红花教。”
杜平脸上情绪藏很深,只淡淡问一句:“师叔,我说过,凭咱们的情分,无论什么话都只管摊开来讲。”顿了顿,她直直望过去,“毕竟,现在是你站在我这艘船上,曹子廷不过是外人。”
弥河一听“师叔”二字,立刻惶恐道:“不敢不敢,郡主天潢贵胃,当不得您一声师叔。”
他当年在她手上吃过亏,是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遂叹道,“曹子廷跟条疯狗似的,只要我在漕帮,他就一直咬着不放,摆出不死不休的阵仗。我只想问郡主一句,若我失手伤他,郡主可会怪罪。”
杜平深深看他一眼:“自然不会。”
弥河松一口气,他就担心郡主跟那小子情分太深,到时候他弄死曹子廷还要面对郡主怒火,搞得两头不是人,索性先把话说清楚,又有弥结在旁作证。
杜平起身欲走,却见他们还是站在原地,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只得叹道:“说吧,还有什么大事。”
“没有,没有。”弥结摆手,他沉默片刻,神色中透出一丝担忧,问道:“虽然我们已还俗离开灵佛寺,京城的事情都过去了,可还是想问郡主一声,寺中诸人可好?”
这话说得含蓄,杜平却知道,他们担心母亲的死另有蹊跷。如今弥英已自尽,母亲在灵佛寺留下的其他亲信也被处死,宫里头似乎没有再继续往下查的意思,但寺中仍是人心惶惶,僧人们在京城缩着脑袋做人。
杜平:“放心,火烧不过来。先皇已死,只要没有奸人挑唆,当今不会揪着灵佛寺不放。”
两人皆松一口气。
杜平:“我不宜在凤阳久留,以免暴露行踪,最迟后日就会离开。”
弥结弥河惊道:“这么快?”
杜平:“不瞒你们,我如今正在躲避京城追踪,元青和我皆在北方。我知道灵佛寺弟子大多养有信鸽,用以传讯。如果有事你们就联系元青,他会转告我。”
弥结弥河面露异色,忍不住问:“郡主和朝廷……闹僵了?”他们又联想到平阳公主的死,果然有蹊跷。
杜平:“放心,朝廷既然仍说我在养病,那就还没到翻脸的时候。等到哪一天我郡主封号被削去,你们再担心不迟。”
两人一听,只觉更加担心。郡主啊,您做了什么事情会被削去郡主封号?
弥河虽心中忐忑,嘴上仍道:“您放心,今日帮中凡见过您的堂主副堂主,我会看住他们的嘴巴,绝不外传。”
杜平颔首:“我不在的时候,漕帮就拜托你们了。”
“定不负郡主所托。”
杜平与他们道别后,便向外走去。陈家的马车已等候多时,一等到她上车就向陈宅驶去,路上行人来往,并无人去特别注意一辆马车的行踪。
待马车跑远之后,隐蔽的墙角后面冒出一个人来,此人作寻常人打扮,是那种藏在人群里都找不来的普通模样。他一双眼睛盯住马车去向,牢牢不放。
这日,杜平一行人都借宿在陈家宅子里。
院中白墙黑瓦,木柱上雕刻巧夺天工,凑近看竟是一副八仙过海图,人物表情动作刻得栩栩如生。廊下悬着雕花大灯笼,晕黄灯光衬着院中植株长青,满目翠色让人萌生错觉,仿佛冬日已过,春意正盛。
这是杜平第二次来陈千瑜的院子,上一回来,通过密道后见识到陈家的纺织机。这一回,一进门就见陈千瑜屏退下人,屋中只余她们二人。
杜平和她面对面坐着,桌案上置放厚厚一沓银票,面额皆是一千两。
陈千瑜拿起一张一张数,叹为惊止:“我自认陈家豪富,可真要我一下子拿出这么多,也需要点时间筹备,啧啧,太豪了,你这钱养一支军队都不在话下。”
杜平:“嗯。”
陈千瑜一怔,擡头问道:“真养军队?”
杜平:“否则你以为师兄那队人马怎么活下去?粮食可以自己种,可武器衣服呢?而且今年收成不好,一旦打起仗来,我从不让我的士兵饿肚子。这两年的军需都由你筹备,钱不够跟我说,我这里还有。”
陈千瑜笑了笑:“我本来还打算帮你养,定期往西北送粮。”
杜平:“行,这话先存着,等我没钱了,一定向陈大善人求救。”顿了顿,她提醒道,“今年除了江南和湖广,其他地方都没什么收成,粮价应是要涨了。”
陈千瑜收敛笑意,正色道:“不错,粮价必涨,若明年各地继续大旱……”她嘴角溢出苦涩,“我担忧会打起来。”
杜平:“做好准备,这场骚乱免不了,至少南方各路匪盗都快坐不住了,尤其要防备张天。他们若打过来,首当其冲就是江南。他定会往有粮的地方打,在抵达江南之前,一路上遇到所有灾民都能壮大他队伍。呵,毕竟这事儿他也不是第一次干,熟练得很。”
张天当年能从一介小山贼壮大至此,便是趁了江南水患的便宜。
陈千瑜一脸愁容:“你说我不过一介商人,不就想要个天下太平的环境好好做生意,怎么就这么难?”
杜平擡眸看她,反问:“天下太平,你觉得容易吗?”
陈千瑜沉默片刻,摇头道:“不容易,是我奢求。”
见她承认如此干脆,杜平反倒是笑了,开口道:“奢求也无妨,等我,我给你天下太平。”
陈千瑜闻言一怔,嘴角缓缓上翘:“我等着。”
杜平分析给她听:“你也不用太担心,江南出事朝廷不敢不管。湖广有大量军队要养,所以那头的粮食有一大部分都自产自销,最后交到京城的也就小部分。江南省则不同,这里驻军少,大部分粮食都可上缴朝廷,只要一有风吹草动,朝廷定会派重兵保护。”
陈千瑜还是愁眉不展:“万一朝廷输给张天呢?”
杜平瞪她一眼,蹙眉道:“别乌鸦嘴。”
陈千瑜叹道:“若朝廷派胡家军驻守,还能有些胜算,不过,这一次胡家再来人,请神容易送神难,恐怕回去得就没这么干脆了。”
杜平沉默不语。
陈千瑜想起当年的事,郡主那时候就怕胡家常驻不走,而朝廷一没足够兵力撵人,二又不敢和胡家撕破脸,江南省容易改姓胡。
陈千瑜忍不住还是问:“如果胡家来了不肯走,你可有对策?”
杜平又瞪一眼,眉头皱得更紧:“说了,别乌鸦嘴。”想到这事,她也烦心。就怕过两年好不容易站稳西北,江南这里的布置全都被毁掉。她思来想去,捂住额头叹气,“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也没对策。”
不是张天就是胡家,即便没有他们,各地总督各处匪盗,谁不喜欢江南这个香馍馍?她敢断言,只要天下一乱,一旦江南自身兵力不足以抵挡,那不管朝廷派哪处兵力来帮忙,打赢后恐怕都舍不得走人。
狼多肉少的局面,她防得了这家防不了那户。
很少见郡主如此愁眉不展,陈千瑜叹一口气,走到屋中那张雕花大椅处,回头劝道:“先别想这个,我还有另一件事要与你说。”她移动椅子底下的机关,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密道在两人眼前打开。
又是那条黑黢黢的通道,一眼望不到底。
陈千瑜站在密道口子上,朝她伸出手:“有一样新玩意想让你看。”
杜平复上她的手,跟着往下走去。
陈千瑜点亮密道口子上挂着的灯笼,亲手提着在前面带路,这条路跟以前一样,还是那么黑那么长,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杜平忍不住问:“是什么新玩意?”
陈千瑜想了想,只能说:“你还记得上次给你看的大家伙吗?”她伸手一只手在半空中比划,努力解释,“就是用铁做的那个,很大很长,最前面还有个类似烟囱的东西,靠煤炭燃烧来启动的那个。”
黑暗的密道里,灯光映照出她挥舞手臂的模样,拉长扭曲每一个动作,显得格外可怖。
两人的脚步继续往前。
杜平略一回忆,立刻想起来,且对此印象深刻:“我记得,今日给我看的跟这东西有关?”
陈千瑜点头:“嗯,这东西已经用在织布机和其他采矿和印染方面,不过这不是重点,我刚接任陈家时,研究出这个的师傅就提出可以把它装到船上,这样船就可以造更大开更快并装更多货物。”
杜平意外道:“上一回你没说这点。”她立刻想到,谁握用这样的船,将在海运乃至海战上占极大优势。
陈千瑜:“我那时就买下一家船坞,让师傅大胆去试,只不过不敢让外人知道。直到当上皇商,这才脚步迈大些。”顿了顿,她继续熬,“大概一年前,我家工匠突发奇想,在那机子下面装上轮子,用这玩意来代替马匹,刚做出来的时候我都吓一跳,可冷静下来一想,觉得此物大有可为。”
说话间,两人走到原先放着许多纺织机的地方。如今,这里已经搬空了,而是在地上铺上两条铁制轨道,轨道上是一辆类似马车的东西,只不过马的位置变成装着轮子的大烟囱。
大烟囱下面是长方形跟车厢差不多大的一节,陈千瑜走过去打开,解释道:“这里面都是燃炉,用来烧煤炭。”她关上盖子,然后从地上捡起一根铁棍,将搁置在车子轮下的障碍物移走。
杜平睁大眼,满脸惊叹。
只见车子顺着轨道开始缓缓前行,然后烟囱里冒出滚滚白烟,轰隆轰隆不停行驶。不需要马匹,只要有足够的煤炭,这辆车子将永远也不会累,也不会停。
陈千瑜仰头望着它,开口道:“郡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